国内游记（2018年）(之三）
（善化寺鬼子母造像）
之三 大同善化寺（1月26日至27日）
善化寺本地俗称南寺，因其坐落在南城根儿。据说，在辽金元时，它本在城外，后来明朝大将徐达重建大同城，就顺便把它圈进城里。
新中国成立后将近60年里，南寺似乎从未对外开放过，在人们眼里一直默默无闻。它曾被冒着煤烟的大面积低矮平房所包围，从南关大路上竟几乎看不见它的高大屋顶。
大约是70年代初春的一个上午，拿着南寺大殿钥匙的文化局干部带着笔者悄悄打开大殿门。当时南寺是文化局干部宿舍，大殿里堆放着各家的生活杂物，钥匙好像只有一把。
历史尘烟和现实无奈难以遮蔽大殿的艺术光芒。在窗棂透过的春天明媚光线映照下，立于大殿东西两侧的天王泥塑，身上落满了灰尘，虽然难辨原来的色彩，但端庄唯美的视觉冲击和印象竟随着笔者韶华淡去而愈显清晰。
四十多年后，在四九天的逼人寒气里，再次走进南寺大雄宝殿。时近傍晚，大殿略有些昏暗，东侧近窗的几尊天王塑像在夕阳余光里，却愈加清晰明亮。
从南数第三尊女性造像，是保护妇女儿童的天神“鬼子母”。她在天界是天王，在人间是美女。塑像已摆脱天竺审美的羁绊，而呈现出中国北方女性的坚强、健康、端庄、仁慈、贤淑、善良、美丽和聪慧，她衣裙上的堆绣纤毫毕现，她衣摆的褶皱能似有微风吹过，她的容颜现天上人间之至美至慈至慧至德。
与她相对，立于大殿西侧的“吉祥功德天”，是鬼子母的女儿，是为众生求众福的女神。只见她眼睑低垂，双手于胸前捧巾帕，如人间少女般羞怯而纯真。
与两尊塑像相呼应的是离南寺不远的下寺造像，其中露齿含笑菩萨被郭沫若称为“东方维纳斯”。其婀娜身姿和姣好容颜似乎已脱离佛学的审美范畴，而与南寺两尊塑像一起，成为纯粹的美术作品。
神学是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结果，此后，意识可以摆脱实践，来创造自己的神学哲学和道德；但意识又是实践的产物，因而神学之类总是人世界现实生活的反映。
可以想见，当年艺术家不仅将其作为神形象来创作，也将其作为人间的审美形象作品来创作。在她们身上，寄托了艺术家对佑护之神的敬畏，也倾注了对人间之美的爱慕歌颂。笔者怀疑，当时艺术家在创作时，肯定会有所谓“模特”的背后支持，否则难以塑造出如此精美绝伦、震烁古今的伟大形象。
在三圣殿西侧，有一通丈二高的石碑—朱弁碑。朱弁在《宋史》里有传。大约从金灭北宋的第二年（公元1128年），朱作为出使金国的副使，被软禁于大同（辽金时期的西京）14年。
就在朱被拘的同一年，十之七八被毁的南寺（当时叫大慈恩寺）重建工程开始启动。三年之后，朱弁被移至工地监管，直至1143年新寺落成。
朱弁目睹了几乎建寺全过程，因此当主持圆通大和尚请他为此写记时，洋洋洒洒1500字碑文如小溪如激流如飞瀑奔涌而出。朱弁似乎要将被拘押十余年的胸中块垒一口吐出，文中有感慨有悲悯有希冀，人间和平的大理想跃然纸上。
朱弁是朱熹的叔祖，有好文采，元好问出书时曾收过他的作品。出名的句子有“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云霏微”。
朱弁碑有重修南寺的真实记录，其中描绘了辽亡大同陷落（公元1122年）时的战乱场景，如“辽末以来，再罹锋烬，楼阁飞为埃坋，堂殿聚为瓦砾， 前日栋宇所仅存者，十不三四”。
从三圣殿出来，经21世纪初扩建的偌大的寺院里，不见其他游客。三圣殿和大雄宝殿的两个看门妇人，大冷天袖手在大殿屋檐下跺脚度步。看我们是认真参观，便凑了过来。她们知道一些关于南寺历史的片言只语，又说内容多了记不住，深了记不清。
谈起四十年前来善化寺事，看门人反复问：你看这个那个有变化吗？我应答没有变化。她似乎要对结论反复推敲，便反复询问：和过去一样吗？真的是一样吗？是真的一样吗？当我们要离开时，她还再问：你说，真的是一样吗？言谈中，发现守门妇人没多少文化，但她们朴实的可爱可敬，她们是真的喜欢南寺守护人这个身份，真的爱上了这里的工作岗位。
去大同旅游，如果先去更出名的华严寺，随后一定要去一趟善化寺。依笔者看，善化寺至少有三宝：除了大雄宝殿的24天王塑像和朱弁碑，还有全国独一份的大斜拱。
再说一句，笔者赶在第二天离开大同老城之前，待寺门刚开，又去了一趟善化寺。那个爱提问的看门妇人不在，另一个看见又是我们，冷得搓着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是不是有老年证？
（作者：顾德欣，中国老教授协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国防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