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妆浓抹总相宜:刘恋《摩登红楼续貂》第三回

张爱玲有《摩登红楼梦》
刘恋有《摩登红楼续貂》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文  刘   恋

【第 三 回】

容膝堂品诗识儿女

苏东坡恃才吞六国

话说黛玉别了众人回至潇湘馆,紫鹃闻说次日黛玉要去学堂一事,忙收拾起纸笔衣物。黛玉一旁笑道:“这是怎么说?我不过是白日去学里,散学了仍旧回来的。怎么打点起衣物来了,竟是要回苏州去似的。”紫鹃笑道:“姑娘只知如今开了春,天气日渐暖和了。却不知坐在屋子里,仍是仔细要着凉的。姑娘明日在学堂,若是感到身上凉了,好歹拿这个披上。”说着,拿一件藕荷琵琶衿上裳,搭在黛玉肩上。

一面又说:“只是这缎子不压身,之前姑娘披着它看书写字,只手一动就滑下来了,穿着不便宜。我照着这颜色打了两根鹅黄的络子,缝在这两头上,姑娘照这样打个结子,再不怕它掉的了。”黛玉道:“难为你想着。”一面走至镜前,果真见那鹅黄的两根络子配上这藕荷水色,再不错的。黛玉笑道:“怪道你和宝姐姐的莺儿那么好呢!”

紫鹃道:“姑娘这话我可不明白了,好好的偏就说起他来?”黛玉笑道:“你只知我这藕荷色的缎子要拿鹅黄色的去配它,难道不知你一个紫鹃只和他黄金莺最相宜吗?”紫鹃听罢,笑道:“什么紫啊黄啊的,姑娘累了这一日也乏了,宝姑娘捎来的燕窝还在火上呢,我去端了来。”

潇湘馆里一夜无话,黛玉早早的睡了。不提。

次日卯正二刻,黛玉便命掌灯。紫鹃星眼微饧,忙起身为黛玉服侍梳妆。一时宝玉来了,道:“妹妹多早晚起来的?夜里睡得好吗?咳了多少回?”黛玉见菱花镜里宝玉形容,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皆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齐眉勒着半旧二龙抢珠金抹额。越发显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黛玉笑道:“噯哟,蟾宫折桂的人来了,我是有失远迎的了。”一面又问:“你那手内藏着的是什么?”宝玉近前来递给黛玉一翡翠海棠长颈瓶,小巧玲珑,随身拿着到也便宜,笑道:“前儿太太新又拿来一瓶木樨清露来,别看这三寸小瓶子,只一茶匙以水冲泡了,最是清甜可口的呢。我如今带了学堂去,少不得叫跟着的丫头们泡来我们喝。”

黛玉梳妆完毕,方同宝玉往贾母处请安。用过早饭后便起身往学里去。贾母不免教导一番,不在话下。一时紫鹃忙忙的跑来,手内提着一笼梨花木锦盒递与黛玉,道:“可巧赶上了。姑娘早早起来,巴巴的如何把这个给忘了。”黛玉道:“这又是何物?”紫鹃道:“这是前儿宝二爷拿来的枫露茶,二爷说这茶要泡三、四次才出色的,我才刚眨眼的功夫,姑娘就走了。”

黛玉面红腮赤道:“学里没有茶给你喝,到要自己带去的?”这里宝玉早已接过锦盒,笑道:“好!好!带上!带上!谁知道学里喝的什么茶呢,总比不得家里的。”黛玉道:“多早晚就渴死我了呢。”也只得由宝玉去了。说着,便和宝玉出了贾母处往学堂里来。

原来,这容膝学堂就设于大观园内。一来方便姑娘们,二来不比那代儒所管家塾,攀亲带故的子弟皆可入学,少不了人员混杂。如今只说这学堂设于那依山傍水,茂林修竹之地,最是那文人墨客寄情之处。

宝玉携了黛玉的手进来,只见宝钗等姊妹早已闹嚷嚷一片,在各自座上安顿好了。宝钗并湘云占据学霸区,探春惜春后一排,迎春香菱又次一排。这里宝玉见学霸区东面一排仍空缺,便携了黛玉一处坐。一面对众人道:“原以为我与林妹妹是最早到的,不想仍有更勤之人呢。”一面又说:“香菱也来了。”

宝钗道:“昨儿我家去与母亲说起如今上学堂一事,谁知这'诗魔’竟缠着我闹了一夜,必要同来。我绕不过她,到也无可如何了。”宝玉笑道:“好!最是要大家都在一处才好呢!他日只叫袭人晴雯并各房丫头们同来,是最好不过了!”黛玉道:“这又是在说些个疯话了。”众人知宝玉素来有些呆性,皆不去搭理他。

湘云道:“你们可曾知今日是哪位先生的课?昨夜我房里WiFi只是断断续续的,课表加载连遭失败,好不闹心!”“是东坡先生。”香菱道。“啊,敢问是北宋那个苏东坡吗?她可真真是我男神!”湘云一时手舞足蹈,几乎不曾弄翻宝钗的砚台。香菱笑道:“可不就是他,正经还有几个东坡呢?”湘云道:“阿弥陀佛!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黛玉一旁用帕子握住嘴,笑个不住。湘云见了,道:“好好的,你这会子又笑什么?”黛玉道:“你何曾见我笑了。”湘云道:“我偏见着了。”黛玉道:“我就算是笑,也自有我的道理。”湘云道:“可又弄什么鬼呢,说出来大家一并乐乐好多着呢。”黛玉道:“我笑佛祖也够忙的。”湘云道:“巴巴的又念什么佛呢?”

黛玉道:“不知才刚谁念佛,原以为佛祖只普度众生也就罢了,如今还要管云丫头上学,可不够他忙的了吗?”湘云方知黛玉此番为何,道:“如今且饶你一遭,我只提醒你一句,今夜里潇湘馆不得安宁。”黛玉道:“你们听,云丫头立战书了。”

众人正说笑着,一时贾代儒进来了。姑娘们到底是初来学里,见到代儒不免拘谨些,唯有宝玉拱手请安。代儒笑道:“如今姑娘们可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从来只有男子作学问文章,女子在房里做些针黹度日的。现如今竟可一处学诗作对,噫!我贾某人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宝玉道:“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些个姊妹个个皆聪慧过人,连我也自叹不如呢。”众人听了,并不言语。

代儒笑道:“这更好了,哥儿如今作学问有这些姊妹们作伴,便更添一份趣意儿了。”一面又说:“只有一事,前儿政老爷打发人来说,如今姊妹们一处读书,总该守学里的规矩,认真跟师父作学问是正经。断不可三天两头的托病告假,必是拿不够学分的。”众人听了,应声道:“谨遵先生教导。”唯宝玉听说他老子,心里好不自在。

这里黛玉早已静静铺展好笔墨纸卷,一手枕着窗棂,只见目下一派清凉瓦舍,台阶下虎皮石随势砌去,不落富丽俗套。又见沁芳闸水正潺潺绕过,逶逶迤迤流向外面去了。水面上落花飘飘荡荡,细看来,竟不是桃花,点点恰便似离人春泪。黛玉想起少游有诗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想这沁芳水亦如郴江之有情,不免当着这良辰美景又痴了一回。

忽闻帘外一声:“老夫来迟了!”众人皆敛声屏气,片刻鸦雀无声。只见门帘挑起,一美髯夫子款款而来。你看他,头上戴着乌丝软烟方山冠,身上穿着云雁细锦月襕衫。颀然八尺,紫瞳奕奕,双眉微垂,容长脸儿多髭髯,为人净洁甚白皙。一时众人皆正襟端坐,不曾言语。宝玉悄悄望向湘云,只见其双手托腮,两个眼睛痴痴的看着眼前夫子。宝玉不禁轻推黛玉,朝湘云努努嘴。黛玉瞧见湘云这般形容,竟也持不住偷笑起来。

众人都知此人便是东坡了,不禁心中叹道:所谓文如其人,诚不虚也!想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只有这般风姿方可写就。

东坡道:“如今老夫远道而来,见众公子姑娘们真真诗酒年华,不禁心生钦羡之意。”宝玉忽的起身,指着门前那流水笑道:“先生请看,此景岂非'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也!”众人知这是引东坡《浣溪沙》之句,拍手叫绝。

黛玉亦与宝玉递眼色,暗暗的点头。一时宝玉又道:“久仰先生大名,如今可得一睹真容,便就是如今让我死了,也是乐意的。”东坡捋髯笑道:“想必世兄便是那衔玉而生的公子哥了。”宝玉忙拱手作揖。

东坡道:“如今既是大家一处做学问,少不得要各人取一雅号才是正经。”湘云忙道:“先生有所不知,素日姊妹们在园子里怪腻的,早结一海棠诗社,各人早已得了雅号呢。”东坡笑道:“果有此事?难得有此雅兴!愿闻其详。”宝钗起身行礼,道:“问先生安,小女宝钗,自云'蘅芜君’。”湘云道:“小女湘云,'枕霞旧友’是也。”,探春道:“我最喜欢芭蕉,故称'蕉下客’。”东坡笑道:“此号有趣!”

众人皆自报家门,宝玉仍唤作“绛洞花主”、黛玉依旧律仍作了“潇湘妃子”、迎春唤“菱洲”。唯香菱因探春结社时尚未加入,故如今不曾有号。东坡道:“既是如此,我赠姑娘一雅号,如何?”香菱喜不自禁。那东坡道:“唐人云'古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莫如唤做'颦颦’?”众人一时笑道:“这可巧了,先生竟不知如今这群人里已有一个'颦颦’了呢。”黛玉不禁香腮带赤,低头不语。宝钗向香菱道:“依我看,你还是叫'诗魔’最是合适呢。”众人又笑了一番,香菱从此便得了“诗魔”这号。不在话下。

一时宝玉问:“不知先生如何以'东坡’自称,可也有典故不成?”东坡道:“花主此言不虚,自是有个来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东坡’一号,正是老夫谪居黄州时所得。”众人皆以为然。

原来那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于城东曾开垦出一片坡地,时人称之为“东坡”。苏轼以农人为师,躬耕于田,怡然自得,遂自名“东坡居士”。

宝玉等人熟读宋史,早对东坡宦海坎坷浮沉一生了然于心,如今亲闻东坡言说,竟是更有一番感慨,纷纷唏嘘喟叹。最是那林黛玉,早把眼圈红了,两腮几乎不曾滚下泪来。偏说那东坡最是纵情豪迈,慷慨挥洒之人,见此番作儿女状少不了要引开话题,便道:“才刚听闻汝等姊妹所结诗社,可有社名?”探春道:“这是自然。道是'海棠诗社’,开社第一回便以海棠为题作了好些诗呢。”说罢,众人便将当日所作誊抄于纸卷上,呈于东坡。

东坡读罢众人诗,不免赞叹一回,心里早作伯仲之分。最是那林黛玉落思便不与人同,诗情才情皆出众人之上。

东坡道:“这可巧了,老夫也曾于谪居黄州期间,为海棠赋有一诗。”众人只说要看,东波便脱口成诵,道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黛玉道:“此诗家父尚在时便常说与我听。我却自有一番道理。”东坡道:“不知潇湘妃子有何高见?”黛玉早把脸红了,道:“妄揣先生所咏,并非空言海棠,想是不免仍有几分以花自拟罢。”东坡笑而不语,心内早将这林黛玉当了半个知音了。

一时香菱道:“依我看,先生作诗竟总以女儿来自比的呢。这'高烛照红妆’一句,先生眼里那海棠可不就是'红妆’美人了么?”众人皆笑,湘云道:“是了,是了。香菱此言不虚也,有诗为证。”宝玉道:“快说来。”湘云道:“你们难道竟忘了,先生仍有一首,亦是拿那西子比西湖吗?”众人听罢此言,一时异口同声诵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迎春道:“我如今只有一事不明。”东坡道:“菱洲但说无妨。”迎春道:“先生此诗题曰'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中何曾见得先生有饮酒之态呢?”东坡哈哈大笑,不及东坡言,惜春忙道:“想是此诗为先生饮酒后所作,也未可知。再说了,那佛经里也提到,佛说'饮酒’,即非'饮酒’,是名'饮酒’,也未为不可。”东坡听惜春此言,便知其为有慧根之人,料定此人最是有佛缘,暗暗称奇,口内却不言语。

香菱道:“我犹记宝二爷曾说,读诗最讲究'会心处不在多’,东坡先生饮酒与否,对此诗之境想是不妨事的。”东坡道:“好一个'会心处不在多’,可见读诗的三昧绛洞花主可得了。”

一时又对众人道:“陶潜虽云'好读书,不求甚解’,然此言不尽然时为正解。有些诗是断不可囫囵吞枣,以偏概全。否则少不了有管窥蠡测之虞。老夫所作'饮湖上初晴后雨’,人只知其一,然不知其二,这才有了菱洲今日之困。”

原来,东坡诗《饮湖上初晴后雨》凡有二首,其一便述东坡于湖上饮酒之事。那诗自云:“朝曦迎客艳重刚,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一时宝玉众人若有所思,道:“我等众人向来读诗,皆从那字面去揣测诗人胸臆,原想是我们错了。看来,读诗也该如我等今日穿越时空,会面先生一般,梳理作诗前后事端,方可就诗意领略一二。”东坡点头称赞,黛玉等亦暗自称是。

这里东坡与宝玉等人初次会面,不免只胡乱说些素日所作之诗。众人只觉这东坡确乎如史书上所录,为人最是朗俊清爽。一时门外小子传话,道是:“老太太那里叫传饭了。东坡先生并二爷小姐们,先歇会子吧。”众人便往贾母处来。贾母请东坡上座,宝玉、宝钗、黛玉、湘云一桌,迎、探、惜三春一桌。

席间,东坡道:“自古文人雅集,最是饭时亦别有一番意趣的。如今我们且来试他一试,如何?”宝玉听了,拍手跺脚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不知如何游戏呢?”东坡道:“如今各人需就着席间菜,说一个历史人物并此人历史事件,方可饮食。”贾母笑道:“从来行酒令只鸳鸯作判官,今儿个我也躲一回懒,不费那个神思了,作一回判官看你们顽。”众人听东坡此言新鲜,不曾顽过,便停杯投箸思想起来。

一时湘云得了,道:“秦叔宝长安卖马!”说罢,一面将一盘马肉揽于面前。宝钗道:“宝兄弟当日笑我如杨妃,我如今可记得呢。我是断不吃肉的了,我且就拿个'关云长金州刮骨’罢了。”说着,遂将一盆骨头端至眼前。宝玉见黛玉不曾言语,悄悄在其耳旁道:“如今你可有了?”黛玉啐他一口,道:“你别管我。你有了,你便说去。”宝玉笑着不言语。

又听探春道:“那'苏子卿贝湖牧羊’是我的了。”遂揽回一碟羊肉。此时黛玉方道:“我是断不吃肉的,消化不了。我只吃'诸葛亮隆中种菜’。”众人知是言那一碟青菜。一时东坡笑道:“看来今日有人要忍饥挨饿了。”众人皆笑看着宝玉。

宝玉道:“有了!”贾母笑道:“有了便说,卖什么关子呢!”宝玉笑道:“我这一说,可要多谢各位姑娘们前些日钓鱼一事了。”众人道:“少在跟前弄鬼了,快说罢!”宝玉道:“姜子牙渭水钓鱼!”说着,便揽回一盘鱼肉。惜春见席间只剩一道猪肉,便道:“既是这样,我如今只得拿走'张翼德涿县卖肉’了。”唯迎春不曾有好句,惜春把一叠猪肉推给迎春,两人一道吃。

众人正欲开吃,东坡道:“且慢,如今老夫尚未说呢。”湘云道:“这可是先生的不是了。愿赌服输,先生是自己没有好句,如今如何能怪学生呢。”说着众人便哄笑一团。东坡道:“枕霞旧友休得心急如斯,且听老夫道来,再作道理不迟。”众人听东坡此言,似有文章,便停箸道:“先生请说。”东坡起身,捋髯笑道:“老夫句是'秦始皇并吞六国’!”说罢,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暗中为东坡之幽默风趣所服。

东坡笑道:“各位,看来今日这一席原都是我东坡的盘中餐了!今儿请大家好吃好喝一场,算是初次见面一点见面礼了!哈哈!”众人皆道:“好!好!多谢款待!”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刘  恋

深圳市诗画语文工作室成员

深圳市福田区岗厦小学语文教师

著有《书亦有心》

爱写作 爱音乐 爱阅读 爱旅游 爱简单生活

憎无趣 憎无情 憎无骨 憎无魂 憎无觉无知

【关于公众号】

诗画绍国(肖绍国)

生于江南小河旁,漂于岭南大海边。一生为一件大事而来——爱语文、教语文。苏轼评王维之诗画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悟。诗乃文字,画乃画面,文字与画面的互现,是特级教师肖绍国“诗画语文”的理想和境界。原创、精致、诗画、小资,关注“诗画绍国”,给您一个不一样的母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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