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二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二回)

回目: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

这一回终于将潘金莲与陈敬济的偷情做了主笔叙述。回忆起这一段漫长的乱伦发展过程——先是十余回的曲折,再到第八十回匆匆得手,都是零散闲笔,表现了一种黑色幽默的反讽。故事到这一回,潘金莲与陈敬济似乎终于修成正果,各得所愿,但阅读过后面的读者知道,正是由此,二人命运也在各种力量推动下,开始从无形到有形,从量变到质变的灾难历程。

“话说潘金莲与陈敬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挦,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了,搓成纸条儿,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偷情与间谍活动有些相似,都无关正义,都有一份秘密刺激的兴奋,压仰后的释放,从而也体现出更深的孤独和可怜。这是一个仿佛远距离全景描写片断,后面则用特写分镜头增强细节的鲜活力量,颇有当代电影意识。书中说,四月一天,金莲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和少许松柏儿,装进一个纱香袋儿,再用一方银丝汗巾儿裹着,打敬济窗眼内投进去。儒家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这个洗脑很成功,清朝灭亡时,还有许多中国人宁掉脑袋不剪头发。古代女人剪头发赠送相悦男人,不但表示生死都是你的人这一决心,而且头发也有缠绵之意,让男人有更强的情色幻想。松柏自然象征爱情常青,这个隐喻传统与剪头发一样古老。敬济回来,发现弥封甚厚的汗巾香袋儿,里面还有金莲写的一首《寄生草》词: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蘼架。”

词中貌似既有甜蜜往日的回忆,又有忠贞热烈的情感表达,文字朴实真切,可见潘金莲一直没有丢弃从小学来的文艺才干,是一个超级文艺女青年。其实,在《金瓶梅》中,多有兰陵笑笑生“偷懒”之处,喜欢将当时流行的诗词曲插入相关情节,以增加小说的魅力。所以梁羽生评点,词虽然好,却是“败笔”,因为凭潘金莲的学识恐怕写不出。敬济见词上约他在茶蘼架下等候,也封一柄湘妃竹金扇儿,写了一首词回答,放入袖中,来到金莲处,远远就在角门叫道:可意人在家不在?不想月娘正坐在金莲房中,金莲听见是敬济声音,生怕月娘看出破绽,连忙掀帘走出来,一边摆手儿,一边佯说陈姐夫来寻大姐,刚才还在这里,每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敬济暗暗把物件递与金莲袖了,赶紧遛出去。这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相会,既照应了之前,又伏笔了之后不断升级的危机,增强了情节的荒诞与讽刺色彩。待月娘走后,金莲取出敬济的湘妃竹金扇儿,见上画一种青蒲,半溪流水,写着一首词儿,甚是挑情。书中没写金莲的情绪反应,甚是可惜,读者可以自行脑补。

到晚夕月亮上来时,金莲早早打发春梅和秋菊吃一些酒,关在另一边的炕屋睡了,自己收拾床铺,来到相会的木香棚下,等待敬济赴约。敬济这边,西门大姐这晚恰好被月娘请去后边听王姑子宣佛,敬济分付丫鬟,等大姐回来就赶紧来叫我,随即走来花园中。“只见花依月影,参差掩映。走到荼蘼架下,远远望见妇人摘去冠儿,乱挽乌云,悄悄在木香棚下独立。”此景比情仿佛很美,是兰陵笑笑生少有的抒情文字,作为这一对即将面临大难的情人的挽歌。敬济已是吃得半醉,出来双手猛然抱住金莲。二人打情骂俏几句,相搂相抱进入房中,饮酒上床,云雨才毕,元宵就来叫门,敬济慌忙穿衣而去。全书除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王六儿的性爱有大量细节描写,其余如李瓶儿、李桂姐、林太太、贲四嫂等有少量刻划,吴月娘、春梅一个字都没有,这里也依然缺席,可见兰陵笑笑生的“床戏”不是胡乱写,而是严谨有选择的,是为了表达“极乐生悲”的劝戒思想。

潘金莲另有楼上三间房,中间供养佛像,而金莲本不相信这个,只是那时的时尚标配,可以临时抱佛脚。两边堆放生药香料,想来是月娘的安排,却正好为二人偷情提供了最好的隐蔽场所。自此之后,金莲与敬济无日不在这里相会做一处。一日,金莲来楼上烧香,与正拿钥匙来取药材香料的敬济撞遇——这“烧香”本来就可疑,“撞遇”更令人联想起西门庆过去的几次“撞遇”,无非是偷情的借口,读者如果不仔细品味,很难看出兰陵笑笑生的讽喻。两个便搂抱咂舌,解衣褪裤,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没巧不成话,春梅来楼上取茶叶,看见这一幕,连忙倒退身子,往楼下走。金莲与敬济手脚不迭,吃惊之下,赶紧穿好衣服。还是金莲反应快,忙叫春梅上来,说我与你姐夫情孚(投)意合,折散不开,千万休对人说。春梅保证,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哪肯对人说!确实,二人所以成为最贴心的主奴,就是很了解对方的性格心思。但金莲终是多疑之人,一贯都要拿住对方证据才放心,便道:趁姐夫在这是,你和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若不肯,就是不可怜俺两个了。这就是“污点证人”的来历,为了表现出忠诚,必须同流合污干点犯法坏事。金莲要将春梅拉下水结成同盟,虽然这要求很惊奇,太过份,但春梅是西门庆收用过的,胆子又大,且与主子金莲很有感情,脸羞的一红一白不过是暂时本能,这事并不太难。于是,春梅便也成了春凳上的受用之物,不仅获得金莲的更大信任,而且后来还与敬济“暗约偷期,非止一日”。潘金莲死后,是春梅收尸埋葬,陈敬济落难,是春梅帮助,并且最后因敬济而死,这是一段遭世人唾弃的孽缘,更是一段超越政治正确的忠诚,既升华了个体人格的尊严,又挖掘了人性的复杂晦暗,让读者去认识真实的生命本质,体验生活的丰富深刻。

六月初一,潘姥姥得病死了,这是一个危险预警,但金莲没有感觉到。接着是初三日,金莲在大厅荒芜的院子墙根下溺尿——彼时已是没了人客来往,仪门关闭,被住在这里东厢房的敬济发现,继而苟且一处,又被忽然听到小厮来安儿走来的脚步声惊吓,再次照应危机临近,金莲依然没有醒悟,甚至还与敬济约定晚上在金莲房里相会,这就是命也运也。那日,月黑星密,天气炎热,想来潘金莲的欲火亦旺,令春梅烧汤洗澡,修剪足甲,床上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小篆内注了香。春梅要去李瓶儿那边院子里采些凤仙花来替金莲染指甲——夹批说:瓶儿之院,荒芜久矣,闲中点出凄凉。金莲附耳悄悄分付春梅,请姐夫晚夕来说话。春梅去不多时,拨了几颗凤仙花来,叫秋菊捣了半日,金莲又与秋菊吃了几钟酒,打发到厨下先睡。金莲灯下染得十指春葱,在天井内纳凉等候。敬济依约定,摇木槿花树为号,金莲以院内咳嗽接应,二人互相简单问了一下安不安全,就在院内凳上干了起来,不胜缱绻。这摇树咳嗽之约让人想起李瓶儿与西门庆当初的墙头之约,是讽刺照应。两个云雨毕,金莲拿出五两碎银递给敬济,说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西门庆在日就给了姥姥,三日入殓时,月娘叫金莲回去探丧烧纸过了,明日出殡,月娘不让去,叫敬济代他早去门外发送姥姥,打发抬钱,看着入土,“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敬济爽快答应下来,怕西门大姐回家不见人,就赶紧回自己那边的厢房去了。细节决定小说的质感,金莲过去总还能从西门庆那里得点外快,如今不同了,金莲只能拿出五两碎银,一是说明确实穷酸,二是暗示西门大院衰败了。西门庆早为潘姥姥准备了棺材,说明对潘金莲有真感情,而西门庆死时,连自己的棺材都没有,又是一种莫大的反讽。

次日,陈敬济来回话,还在门外昭化寺采了两枝茉莉花来戴在金莲头上。潘金莲问了下葬情况,知道还顺利,剩余二两六七钱的银子,敬济交付给了妹妹“盘缠度日”,妹妹还代信千恩万谢金莲的关照。《金瓶梅》全书,金莲的娘家人只写了潘姥姥,没有提过另有其人,此处忽然提到妹妹,让情节一下还原到隐藏的生活现场,冒出了浓浓的市井烟火,由此而知,潘金莲的娘家人还有更多,却都是底层贫穷之家。金莲听见娘入土,落下泪来——这是辛酸之泪,一份很朴素的情感,是全书最能体现潘金莲亲情的描写之一。金莲叫春梅把花浸在盏内,看茶与敬济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出来,敬济吃后就去了。书中总结说,“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这是极简风格的写法,多数读者可能会轻易放过。如果挖掘阐发一下,可知这是一种同病相怜之感,金莲与敬济虽是偷情,有违人伦道德,但另一方面,这种死气沉沉的监禁生活又有什么道德?两个年轻的鲜活生命难道就应该为所谓的道德献祭?这首先是社会的不平等、不自由、不道德,方才导致了这种乱伦之爱。

七月的一天,潘金莲与陈敬济相约,不料敬济被崔本请去,在门外(城外)耍了一日,大醉回家,倒床上就睡了。金莲左等右等,黄昏时分闯进敬济房中,推也推不醒,反从袖中掉下一根金头莲瓣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金莲想,这分明是孟玉楼的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二人也有首尾(勾搭),难怪这短命的,前几次来无精打采。金莲强势,见识又不咋样,所以特会找事儿。幸亏这次是偷情,不敢大吵大闹,金莲退而表现出文艺女性的浪漫,取笔在墙壁上写下一首诗: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诗句典雅深情,确实不错,金莲写完就回自己房中去了。

敬济一觉从酒中醒来,想起失约之事,回头又见壁上墨迹犹新的诗句,颇为懊悔。这时已经是起更时分(19点至21点),老婆西门大姐和丫头元宵儿都还在后边月娘处,便悄悄走到木槿树下,摇动花枝为信号,不见动静,想是还在生气。热恋让人冲动,敬济又踩着太湖石,扒过粉墙,蹑足潜踪走到金莲房门首,见门虚掩——这是有意留下,挨身进入。陈敬济的这一连串动作,既浪漫又荒诞,很有讽刺意味。只见窗间月色下,金莲在床上朝里歪着,敬济低声叫“可意人”,仍然无回应,连忙说明是被崔本拉到城外吃醉了,请求原谅。仔细回忆,潘金莲的每一次生气,其实几乎都是自己做贱造成的,也都有或多或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同时,潘金莲的生气又表现出一种可爱的纯粹天真,哪怕这一次大恨归房,闷闷在心。这两种反差巨大的特点,形成情节的巨大张力,对潘金莲的社会心理性格提供了非常值得玩味的洞察点。金莲仍然不理,敬济慌了,又跪下不断重复求情。金莲怕丫头听见——照应后面秋菊含恨告密,反手向敬济脸上挝了一掌,才道:我知道你有人了,不再把我放心上,你今日到底去了哪里?敬济再次说被崔本拉门外灌醉了,见留诗,知道失约惹你恼了。金莲道:你袖子里的簪子是哪里来的?敬济说是一日在花园中拾的,有两三天了。金莲哪肯信,道:你还日神捣鬼,再拾一根来我才信你,这簪子明明是孟三儿那麻淫妇头上的,我认的千真万真,上面还钑着他名字,还不肯认,你不和他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与他,怪不得前日他见了我笑,自今以后,“绿豆皮儿——请退了”。陈敬济虽然不太懂事,却从没有受过如此委曲,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金莲始终是不相信。两个絮聒好一阵,时值夜深,敬济解衣上床,挨着金莲躺下,想用实际行动感化他。那知金莲扭过身子,使性儿不理,由着敬济姐姐长姐姐短,不耐烦又反手望他脸上挝过去,唬得敬济再不敢大出一口气儿来。乱了一夜,将天明时,敬济只得依旧越墙而过,回自己厢房去了。兰陵笑笑生放笔写出潘金莲与陈敬济的偷情一回,闲闲中貌似无甚意思,实际上丰富了二人的性格,更为后来一波三折的不同命运埋下伏笔。潘金莲是公主心丫鬟命,有心机,占有欲强,多数时候的直觉也还准确,却见识短浅,不知轻重缓急。金莲这次冤枉敬济,也是失去西门庆之后完全缺少安全感,极需抓一根救命稻草的极端表现,从而疑心生暗鬼,错上加错,被外人利用,让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渊。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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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一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九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九回)[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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