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75、76章
75、何事长向别时圆
又到中秋节了。
犯人都盼望过节，过节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中秋节是中国人合家团聚的节日。虽然不放假，晚餐却加了菜，每人还发了两个月饼，虽然又硬又难吃，但毕竟是中秋节的一种风俗符号。中秋的月亮最圆，但对犯人们来说，却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物伤怀，那明月的如水清光，倒像是刀子的寒光了。
那天，号房里的一个老犯人祭神泡茶，招呼他：“来老林，吃几杯茶吧，茶能散忧啊。”
喝着苦茶，林常平心思却还纠缠在恶梦里……
那泡茶的老犯人说“你啊，老林，你是个大能人，一点不假，但你却是有赚钱的运，没享受的福啊。”
他喝了几杯茶，结果通宵大睁两眼。
牢狱之中的犯人，哪个没有过无数个难眠长夜？家人经常来探监的还好一些，有的老婆离了婚，家中有年迈的老父，上有白发的老娘，下有幼小的子女，再加上生活境遇非常困难，无力远行前来探监。于是，犯人的心情便更加郁闷得无法排解了，特别到了逢年过节，更不止是一个人偷偷在监舍内抽泣了，每年的中秋节这天都有犯人自伤自残。分队的领导盼的是平安，犯人平安了他们的日子也才能太平无事。为了营造气氛，节日期间监狱经常组织开展一些文体活动，让犯人的情绪得到适度的释放，以缓解思乡情结。晚上能看电视、放碟片，还可延长半个小时。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过罢中秋节的第二天，管教到号房里通知：“林常平！接见！”
林常平闻声，愣住了……
阿英已经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了，桂玉也因为他伤透了心，埋葬爱情的土已经壅满了她的心间，或许她正恨不得他把牢底坐穿呢。他想不出还有谁会来看望他。
是满面凄楚的妻子。
内心万般纠结的桂玉终于还是来探望自己的丈夫了。
林常平比什么时候都注意留心桂玉的变化，桂玉的鬓边竟然又生出了几茎白发！他的心疼得猛然抽搐了一下。相对无语。她幽幽的目光仍旧还是那么清澈，不过那清澈里却平添了几分淡淡的凄冷，几分孤寂的哀怨。他知道自己真的伤害了这个漂亮善良的女人，而他内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惧怕失去她，一旦失去桂玉，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桂玉看来，她会把林常平再度锒铛入狱这件事，统统归罪于他对阿英的爱。而等到有那么一天，当一切隐私都披露出来，真相浮出水面之后，一切前嫌也许都会冰释雪消。
桂玉啊，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有时候他真恨你的宽恕与谅解，恨你给我如此深厚博大的情感，但你的爱又是对我的折磨，否则我可以一了百了，早早让自己解脱，生命是如此微不足道，备受命运折磨的你可以离开我，我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恨你。我爱你，但不是要你这么辛苦地熬煎着等我，那样我的爱就太过自私了，对你是一种残酷的凄然折磨，一触及到这个问题，我就悲痛欲绝。你的平夫最大的安慰是能让我心爱的妻子得到真正的幸福，我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你对我的不信任和无端的猜疑，那都不能怪你，全都是我这个不争气的丈夫引起的，只要你能幸福，纵然再有大的不幸，我林常平都情愿。
虽说是人生苦短，爱情也不过是一场梦，但这梦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啊。当初为了追求你，为了得到你，我甚至可以将一切都抛弃。眼泪是苦涩的，却又是温柔的抚慰，十几年的苦难，尽管伤痕累累，我林常平之所以能奇迹般活下来。不正是靠了你的爱的支撑吗！
亲爱的妻！我只希望今后你不要轻易地成全我的期待，不要过于爽快地满足我的索取，如若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即便是你的亲吻，我也会不知珍惜的。也不要夸大我们相互理解的程度,不要无所顾忌地向我袒露你的缺点，这并非虚伪，因为爱情需要崇拜，而沉迷于爱情的人却都承受不了绝对的真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堪称完美。你千万不要过于依赖我，也不要随便公开你内心的秘密，尽管我如此渴望深入你心灵的每个角落，想探究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的全部内涵，可我还是希望你保持一分意味深长的朦胧与神秘。莫要炫耀，莫要娇嗔，这两样东西可在极个别的场合装饰你的天真无邪，但在大多数情形下却只会抵消你魅力的光彩。亲爱的，请你给我一个又一个考验甚至折磨吧！因为只有考验才有吸引力，但是千万别太久啊。当我在痛苦迷惘中沉沦的时候，不要让我牵到你的手，而无辜地牵连了你。我憎恨命运对我的不公。正是因为我恨命运对你的不公。
眼下，他和桂玉又都是一个弱者了。但又不是，弱者只会等待机会,而强者却要创造机会，他林常平发誓要做一个强者。但此刻，林常平脑海里盘旋的一个问题是：他想乘桂玉来探监的时候，向她揭开这个一直压在他心里的谜底，坦诚地向桂玉说明白他同阿英那层极特殊、极纠结的关系。但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你林常平在可怜巴巴地乞求妻子的原谅吗？不，他要选择一个成熟的时机再告诉桂玉那过往的一切，再坦然而彻底地揭开那个谜底，却决不是现在，现在他身在狱中，他要继续默默地咀嚼那潜伏在心里的爱恨情仇的所有情结。
一次又一次，总是错过，这次林常平又再一次错过了跟桂玉坦然相对，和盘托出的时机。
而更让林常平没想到的是，监狱外面，正有一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躲在水泥电线杆后面，目送桂玉柔弱无助的背影离去……
躲在电线杆后背后的人是阿英。
第十七章、爱是最大的财富
76、大约会是在冬季
能够置心灵于死地的东西只有两样，所爱的和所怕的。
阿英的身影总是林常平眼前晃动
在林常平眼里，阿英是个勾人魂魄的小魔鬼，她清高孤傲，却又能冷静若止水。她的生命里明显地有着他的林常平的生命基因，生来便天不怕，地不怕。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是个从不为别人活着的女子。阿英有她的原则，有她的道义良心。阿英又是个千面女郎，变化莫测，往往起伏自如。在孩子们面前是一副面孔，在女友们面前是一副面孔，在师长面前是一副面孔，在不同的男人面前又是各式各样不同的面孔，她诡谲善变，八面玲珑，她最大的能耐就是在一丝浅笑中将一切偷偷置换。这方面，连最高明的魔术师都自愧弗如。
阿英又是他最好的助手，她意志坚定，行事果断，她思想敏捷，智慧超群，善于幻想，富于冒险精神，阿英身上的很多天赋都酷似他，阿英更像是为了他林常平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但自从林常平万般痛苦地经历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以后，他心里的那个阿英仿佛已经死去了。但在他眼前，阿英的面孔却变得越来清晰了，仿佛触手可摸。
“女人的粉香只会使人变得愚蠢。”——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他心里对自己说：林常平啊，该是你彻底地清醒的时候了，赶快清醒过来吧，从头到尾，你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或者说是做了一场游戏而已，虽然你自以为这场游戏做得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又哭又笑，又喜又愁，你甚至可以倾家荡产而义无反顾，你爱得如此凄惨，如此沉重，可最终受伤的还是你自己啊。
他几乎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整个喧闹的世界了，似乎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监区里凡能搞绿化的地方都长着树木和花草，然而却又常显出死一样的寂静，静得像座无人祭扫的公墓。道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榕树，侧柏，梧桐，还有桂花树等等。特别是暮春一交夏日的当儿，这一块、那一块的花圃里，更是蜂狂蝶乱地热闹。但那只是蜂蝶们的世界。在监狱里也常常会听到悦耳动听的鸟鸣，但那跟你在外面的世界里听鸟鸣的感觉完全两码事。对失去自由天空的犯人来说，监狱里的鸟鸣不啻于一种刺激，一种提醒，反倒会给人一种格外的悲凉之感，只会让你郁闷的心里平生出几许思乡的惆怅……
那天，林常平正在打扫卫生，中队的管教把他叫到了一旁，递给他一包东西，
“有个姑娘来看你，可她身份证丢了，正在补办，还没有办好，所以没法让你接见，只能把这些东西给你带进来。
有个姑娘？是谁？
“她说是你闺女。她昨天就来了，进不来，见不到你，她不死心，又不肯走，就在跟前的旅馆里住了一宿。”
林常平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出十万八千只蜜蜂……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那只被检查过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是两条红梅牌香烟和几盒他平常必须每天吃的药，这是什么？一只折叠得精致的仙鹤？这是一张纸条。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那用叠的仙鹤，上面一行字扑进他的眼帘，那是阿英匆忙中挥笔写就的五个字，三个惊叹号：
——老爹，我爱你！！！
他的心一阵猛地颤栗，眼前顿然模糊了……
这纸上是什么？就跟落了雨点在上面似的，还潮湿着，是泪痕，一定是阿英的泪痕！
林常平急切地寻觅：“她……她在哪里？”
“她人在外面，进不了接见室，但她就是不肯走。”
“阿英……”他喃喃。
“她非要等你一个回音。”那位管教催促林常平：“这么着吧，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就抓紧时间写在纸上。我可以负责转给她。”
可能是那位管教那天正好发了菩萨愿？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啊！
林常平跑回监房，一路紧张地思索着，给阿英说些什么好呢？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他想来想去，最后把那首歌词写在一张纸上：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著风，虽然下著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著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