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6章）

第16章  民心所向  久别重逢

秋风萧索，长安东边的灞桥驿亭，尤其凄冷。

灞河是关中的交通要道，最早在灞河上建桥的，是春秋时期的秦穆公。

当时，秦穆公称霸西戎，将滋水改为灞水，并在灞河上建起了第一座石墩桥。从此，这里成为连接东西的交通要塞。

唐朝时，在灞桥上设立驿站。凡送亲朋好友东去者，都会送到灞桥，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

“柳”者，“留”也。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既然留不住人，那就留下对方的心罢。久而久之，灞桥折柳，便成了唐人送别的习俗。

眼下已是初秋，灞桥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摇摆。即使想折柳赠人，也已无柳可折。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在风中打卷，飘落在两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身上。他们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还是王维先打破了沉默，故作轻松道：“王爷，您曾说凤翔府九成宫有《九成宫醴泉铭》真迹，不知何时能跟随王爷前往欣赏临摹？”

岐王看了一眼王维，摇了摇头，并不言语。那些曾经临过的帖、说过的话，如今想来，遥远得恍若隔世，让人不由悲从中来。但他明白，眼下不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时候，有些事，不如不提。

于是，他拍了拍王维的肩膀，淡然笑道：“摩诘，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相见，你多保重。”

才短短几天，岐王似乎苍老了许多。此刻，他虽面带微笑，但那笑容背后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悲凉。王维心中隐隐作痛：“王爷，无论我身处何方，都不会忘记王爷的谆谆教诲。”

“本王所言，哪里称得上什么教诲？”岐王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远方，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若能内省不疚，俯仰无愧，喜而不狂，忧而不伤，便已足矣。”

“内省不疚，俯仰无愧，喜而不狂，忧而不伤……”王维细细回味着岐王的这番话，心头也有千言万语想和岐王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情深意重的四个字：“王爷，珍重”。

岐王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王维一眼，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子，登上马车，向华州方向疾驰而去。

驿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凛冽的秋风不依不饶地裹挟着尘土，吹打着路边的枯柳，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通通摧毁才肯罢休。

王维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岐王远去的方向。这么多年来，他不知在此送别过多少友人。唯独这一次，最是黯然神伤。为岐王，为刘知几，为刘贶，也为自己。

不知在风地里站了多久，又一阵秋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翻身上马，满怀愁绪地返回长安城中。

经过长安街头的醉和春酒楼时，王维恍然想起，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和李龟年等人在此饮酒写诗，好不痛快！可如今……

店家福大远远看见王维骑马而来，连忙放下活计，向王维跑了过来。王维忙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福大近前一步，乐呵呵地搓着手道：“王大人有阵子没来小店喝酒了，今日福大运气好，竟能撞见大人，想请大人进屋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呗。”

福大一脸真诚的笑容，仿佛秋日里的暖阳，照亮了王维连日来苦闷阴霾的心情。

自被贬官以来，除了王缙、李龟年、崔兴宗等三五亲友不离不弃外，其余朝中同僚，即使原先和气热络，如今也是避之不及。

短短几日，他已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人情冷暖。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以为，偌大长安城已无他立锥之地、容身之处，但此刻，在这长安街头的酒肆门口，他依然被店家以礼相待、盛情相邀！这份温暖不由让王维心头一热，胸口便有些酸胀起来。他一把握住福大的手，点头道：“好，咱们这就喝一杯。”

一样的酒肆，一样的案几，一样的美酒，一样的小菜，不一样的，是喝酒人的心情。

那个意气风发、击箸高唱“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王维，仿佛已经留在昨日。此刻坐在这里的王维，心中低叹的，却是“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

福大自然明白王维心里不好受，但面上却并不言语，只是乐呵呵地为他斟酒，陪他喝酒。王维心中了然，感激地看了一眼福大，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仰头喝下福大斟的美酒。他们彼此都明白，与其被人误解和议论，不如好好品尝这一杯杯用岁月酿成的酒。苦也罢，甜也罢，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酒过三巡，王维正欲起身离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越悠扬的琵琶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

在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一个女子深情地唱起了王维曾经写下的一首首诗作，歌声婉转清亮，纷纷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王维不觉听得怔了，想不到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安酒肆里，还有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唱他创作的歌……

一曲终了，王维缓缓转过身去，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有几分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正疑惑间，另有一淳朴憨厚的男子携了这位女子，向他快步走来。

“恩公，请受小民夫妇一拜。”

未等王维反应过来，这对夫妇已“扑通”一声双双跪下，“咚咚咚”地向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这是作甚？快快请起。”王维连忙伸手扶起这位男子，定睛一看，原来，这不正是那日在宁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烧饼大郎么？

他身边的女子，自然就是那日坐在宁王身边默默垂泪的烧饼西施了！

“恩公，如果不是您行侠仗义，替小民夫妇鸣冤伸屈，小民夫妇这辈子都不可能团聚了。小民夫妇来世愿做牛做马，报答恩公。”说着，烧饼大郎拉过娘子的手，又要向王维磕头。

王维连忙拉住烧饼大郎，一脸动容道：“大郎言重了，你们不必谢我，倒是我，应该谢谢你们。”

听王维如此一说，烧饼大郎顿时一脸愕然，只听王维继续说了下去：“其实，真正帮你们的，从来都不是旁人，而是你们自己。正是你们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的感情，感动了老天，才有了你们的苦尽甘来、花好月圆。”

王维话音刚落，酒肆里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听说王维在醉和春酒楼，喜欢他的长安百姓便纷纷赶了过来，将本就不大的酒楼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纷纷为王维刚才那番话鼓掌，既祝福烧饼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更祝福王维好人一生平安。

好半晌后，掌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烧饼大郎从娘子手中拿过一个蓝色碎花包袱，毕恭毕敬地递到王维手中，双手抱拳道：“恩公，小民夫妇没什么本事，只会做些烧饼。您若不嫌弃，就请收下这包烧饼。您去济州的路上，总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可以带在身边垫垫饥。”

从烧饼大郎手中接过这包热乎乎、沉甸甸的烧饼时，王维心里一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终于明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真正安身立命的，并非那些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功名利禄，而是藏在世人心中的一杆秤。

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王维对着众人深深地拜了下去。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泛着泪光，言辞恳切道：“诸位厚谊，王维谨记在心。今生今世，定不忘怀。”然后，怀抱这包承载着长安百姓厚谊的烧饼，辞别众人，策马而去。

此时此刻，他压根不知道，璎珞和兴宗正快马加鞭地赶来长安。

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兴宗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摩诘兄——”

“兴宗不是回定州了么？”王维一脸疑惑地转过身去，秋阳正艳，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兴宗正骑着一匹白马朝他飞驰而来，马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在距离王维一步之遥处，兴宗“吁”的一声勒住马缰，身手敏捷地跳下马来，一脸兴奋道：“摩诘兄，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王维也已翻身下马，当他看清马背上所坐何人时，手中那包烧饼顿时“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惊喜万分道：“璎珞！怎么是你？”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像被击蒙了一般，立在原地，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璎珞，真的是你吗？”下一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忘情地紧紧握住了璎珞的手！仿佛她是一朵天边的云，从天而降，倏忽而至，稍一放手，就会转瞬即逝。

“是的，摩诘，是我！”王维的手指温暖有力，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传了过来。璎珞不由耳后一热，想从王维手中抽出手来，却被王维握得紧了。她只好低下头去，抿嘴一笑，眸中是藏不住的羞涩和喜悦。

王维再也顾不得这是在长安街头，顾不得时有路人经过，一动不动地站在璎珞身边，久久凝视着她。她虽束起长发，一身男装，依然难掩她与生俱来的柔美气息。

都说相爱中的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俩一晃已有两年不曾谋面。这中间，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璎珞，当我念着你时，你就来了。”王维动情地凝视着坐在马上的璎珞，不敢闭上眼睛。他怕一闭眼，睁眼后发现又是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梦。今日发生的一切，太像一个梦，一个难以置信的梦。

“摩诘，看了你写给我的'红豆生南国’，我怎能不来呢？其实，我早该来的。”璎珞柔声说着，多少情深义重，尽在眼底，多少温柔缱绻，尽在眉梢。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他并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就在他眼前。

见两人如此忘情的凝视，崔兴宗忍不住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哎呦，我怎么听到有只小蜜蜂在天上飞，边飞边说：嗡嗡嗡，嗡嗡嗡，甜死人，不偿命……”

“兴宗……”璎珞当即反应过来，不禁瞪了兴宗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维也摸了摸额头，和璎珞相视一笑。

“摩诘兄，这一路上，璎珞一个劲催我快些再快些，我只好紧赶慢赶，连饭食都不曾好好吃上一顿，现在可是又累又饿呢。”

“哎呀，瞧我只顾着说话，忘了给你们准备吃的了，咱们这就回家。”王维摸了摸马背，抬头看着璎珞道，“璎珞，前面还有一段路，你坐好了，我来替你牵马。兴宗，你骑我的马。”

“好。”璎珞坐直身子，甜甜地点了点头。

“好，坐稳了。”王维转身走到前面，手握缰绳，往道政坊走去。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的璎珞，一定正粉面含羞地看着他。璎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看着王维颀长挺拔的背影，猜想他的嘴角定是微微上扬，他的笑容定是春风满面……

“璎珞，兴宗，这一路上车马劳顿，难为你们了。”走进家门，王维忙招呼璎珞、兴宗坐下休息。

“我还好，倒是璎珞，从小到大都没骑过这么远的马，这次倒是真的难为她了。”兴宗嘿嘿笑道。

“璎珞，难为你了。”王维转身看着璎珞，眼里除了心疼，更有敬佩。

“哪有兴宗说的那般夸张？”璎珞莞尔一笑，柔声说道。她那本就清瘦的脸庞，显然又小了一圈。

“唉，摩诘兄，路上的辛苦倒不值什么，我担心的是回去后如何向阿爷阿娘交待，我估摸着，总有一番棍棒等着我呢。”兴宗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莫非你俩是瞒着阿爷阿娘来长安的？”王维心中一惊，急急问道。

“是啊，拜你家璎珞所赐，自己瞒着阿爷阿娘跑来长安不说，还非得把我带上。我是来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兴宗继续耷拉着脸，大吐苦水。

“如此说来，阿爷阿娘并不知情？”王维剑眉微皱道。

“是啊，如果让阿爷阿娘知道了，我们还来得了吗？璎珞决心已下，执意要来，就算是八匹大马都拉她不住，我们只好先斩后奏了。”

“兴宗，既来之，则安之。你莫担心，回去后我自有一番道理。”璎珞看兴宗越说越夸张，便伸手打断了她，浅笑盈盈道。

听了兴宗这番话，王维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璎珞，外表像青瓷一样温婉，仿佛需要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着才好。其实，她的内心像青铜一样坚韧，越是困难，越是坚韧，且向困难发出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

“璎珞，兴宗，你俩此番来长安，皆因我而起。若受责罚，也应责罚我才是。阿爷阿娘都是上了年纪之人，禁不起这样的担惊受怕。长安诸事，我已处理妥当。明日一早，我就陪你们回定州，当面向阿爷阿娘负荆请罪。”王维给璎珞、兴宗都倒了一盏热茶，将他的打算絮絮说了出来。

王维自小事母至孝，如今待璎珞父母亦如自己父母一般。兴宗方才说得夸张，只是想打趣璎珞，不料却引得王维如此自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抓耳挠腮道：“哪里需要什么负荆请罪？摩诘兄，有你陪我们回定州，阿爷阿娘高兴还来不及。那一顿棍棒么，自然就可以免咯。”

王维看了一眼兴宗，又看了一眼璎珞。璎珞也刚好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神。彼此会心一笑，只觉有一股暖流在心中荡漾开来。

这日晚膳，王维为璎珞、兴宗接风洗尘，王维和兴宗把酒言欢，璎珞在一旁为他俩斟酒倒茶。

酒过三巡，兴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道：“摩诘兄，我有点乏了，且困得慌，想先回屋歇着了，你和璎珞慢慢聊呗。”说着，拍了拍王维的肩，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就一溜烟回房去了。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王维和璎珞。橘红的烛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纱罩，在屋里投下或浓或淡的光影，将璎珞的脸颊衬托得愈发粉面含羞、明媚动人。

王维不由看怔了，情不自禁地捧起璎珞的纤手，轻轻放在自己掌心，看着璎珞的眼眸，一脸动容道：“傻璎珞，你不该来的。”

璎珞心里一动，知道他定是心疼她的千里奔波，便故意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可惜眼下不是元宵节，我还想着要和你再比试猜谜呢！”

王维先是一愣，继而“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抚着璎珞的手背笑道：“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我便是日日陪你猜谜也使得。”

听到“日日”两字，璎珞不由想到了成亲之后的日子，头更低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似乎更深了。

看到璎珞娇羞的模样，王维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道：“璎珞，你也一定累了。我已让人在净房备好浴桶，放好热水，澡豆布巾一应都是新的。你早点沐浴安歇，可好？”

璎珞心头一暖，抬头看着王维。原来，她的王维不只才华横溢，还如此细心体贴，将一切都考虑得如此周全、安排得如此妥当。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呢？

见璎珞眉眼含笑地看着他，王维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秀发，拉她起身道：“快去吧，这里我自会收拾。”

“嗯，好。”想到用他准备的澡豆布巾沐浴，璎珞脸颊隐隐有些发烫，垂眸一笑，不好意思多想，身姿轻盈地走了出去。

看着璎珞翩然离去的背影，王维眼角渐渐有些湿润。原来，他深爱的璎珞不只是柔美，不只是深情，更有一份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敢和果决。

这份勇敢和果决，让他想到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西汉女子卓文君，想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西晋女子绿珠，想到了侠肝义胆、慧眼识人的隋末女子红拂……

他的璎珞，不正和卓文君、绿珠、红拂等古往今来的传奇女子一样，让人深爱的同时，更让人深深敬佩！

世间女子何其多，但他宁负天下所有红颜，只为和她琴瑟和鸣、厮守一生！

她也用同样炽热的爱回应了他。世间男子何其多，但她却独独为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只为看他一眼！

或许，太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遇见这样的爱情。而他们却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彼此。这是怎样的缘分，又是怎样的幸运！

他们是彼此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是彼此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是彼此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