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镜像|书法学科建设是学理 是思想 是思维思辨
“书法学”学科建设,是一个时代发展要求的命题。比如说40年前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要谈“书法学科”,几乎没有任何依据也没有什么人感兴趣。因为那时候书法才刚刚起步,连基本的知识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所以就不可能有意识有能力谈“学科”。但经过了若干年,我们从非常具体的常识普及、到开始研究书法史、书法经典作品、书法家,建立起一些文献资料的系统;以及创立书法美学、社会学、文化学等方面的内容架构,慢慢演变到今天。
到今天以后,“书法学”学科建设其实也有一个偶遇被触发的机运的问题。从前年到去年,书法随着“艺术学”的升格成为学科门类、随之“美术学”成为一级学科,这使得很多书法从业者们怦然心动:“美术学”可以成为一级学科,书法是不是也要做升级为一级学科的努力呢?但是做学科的升格,首先美术界许多人士不赞成,其他学科的人也有不赞成。这些反对意见,会促使我们推进书法学科的努力进行反思——书法有没有为学科升格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我们本身也没有这个准备,当“一级学科”今后要面对整个学术发展起到定位作用的情况下,出发点的过于实用功利会不会让大家反而轻视?这么一场对于书法学科升格目标的推动,反过来触发了我们今天在书法学术界比较有志向、有信仰、有理想的一批学者的深思。大家觉得我们自己首先应该拿出关于“书法学”成为一级学科的非常过硬的水平,才能促进学科升格,于是就有了关于“书法学科”升格的倡导。
20世纪70年代末,第一届全国书法展览在辽宁省美术馆举行。经历过历史风波的老一辈书法家们,劫后余生,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堂而皇之地挂在墙上供人欣赏,心情非常激动,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尊重。此后,即快速成立中国书法家协会。其原因一是需要有领头人以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要尽快有身份认同。新时代以来,“书法学”地位的提升、书法家身份的认同,有了较为明显的进步,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书法在今天很多的分支领域的研究其实已经非常发达了;现在我们最缺少的,也就是需要通过“书法学学科研究”定位的,是一个整体的内容。分支内容大家都在做,字写得好不好?文献做得细不细?理解准不准?理论展开得对不对?这些是每一个具体的书法从业者、每一个书法教学点都在认真做的;但是整体的“学科”式学问,能让大家耳熟能详、人人公认的整体学问,却还没有建立起来。整体的学问,就需要摆脱现有的从文史哲转过来的学问模式;其认同过程,必须是从具体的个别的经验,上升成为整体的规律性的知识内容。比如这几天大家都在讨论的文字学,原来给我们的学校里书法专业的学生上课,一讲文字学,就是“古文字学”。这次我看好几位学者提出了“书法文字学”,反映出对于“古文字学”在许多课堂上只讲常识封闭保守一成不变的原貌,与书法的黏性不够。也即是说,大家开始有反思了。“古文字学”当然是根基,但它也应该要跟上时代的进步。以此为例,说明做“书法学”学科研究的专家们,需要从具体的个人经验或个别一个传统视角,转向一个更宏观规律的把握。所以我们谈“书法学”的学科建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从具体的检验走向抽象规则的建立和把握;然后再以抽象的规律,打造出被大家公认度、认知度很高的这些规则,以此倒过来看今天我们做的具体工作。这是第一个。
另外,还有些讨论课程设置的文章。我以为:真正的“学科建设”是讲学科之间的关系、学科之间的结构方式,而不是讲每一个分支的具体知识内容。所以,我们现在在考虑这一课题的时候,应该把“书法学学科建设”划分为两个历史阶段,或者说有两种不同的类型。
第一种类型,就是在大家对书法还不太了解、还在门外的时候,你首先要了解的是知识谱系。这个学科总共有多少类型,书法史和书法批评史有什么不一样。“书法批评史”是讲文章文献的,“书法发展史”是讲作为现象的作品风格技巧的;又“书法美学”和“书法艺术学”之间有什么区别?“美学”是讲美与审美的,“艺术学”是讲书法门类本身艺术美表现的结构分布。类似于这些内容,其实就是一个知识谱系的问题。我们把它称之为是初级阶段。“知识谱系”就是告诉你已经有的重要知识是什么。这个认知的建立,我觉得就是知识谱系要解决的,其功能与关键所在,就是普及“书法是什么”的问题。
时过境迁,历史的车轮转到了当下,就开始需要第二种类型。第二种类型是什么类型呢?它是一个学术逻辑型而不是知识谱系型的平面的解释名词。它需要讲逻辑、讲论证、讲因果、讲分析归纳。这个论证是什么呢?就不再是知识谱系的时代只是一种推荐姿态;到了学术逻辑型的时候,要做的是给出原因与论证:“为什么”是这样的。前两天我们在洛阳开了一个“龙门书风”学术研讨会,当时我说魏碑书法是“非典型性”的。大家如果看看龙门古阳洞的石刻造像记分布的位置,里面大部分的书法,都是依附于雕塑的佛像而成立的;而不是像我们说的书法是主体、是目标,书法在那里是陪衬,处于非常不重要的附属地位。其作用除了要对造佛像的捐资人有一个交代以外,其他都不重要;刻字的人也不是专业写碑的人,本职是雕刻匠,也会写刻一点字。所以《龙门造像记》里面各种各样的缺笔俗字太多,完全不是书法的本行。我们现在要问一下:为什么是这样的?所以“龙门书风”的学术研讨会上,我当时特别提出,我要来重点讲一下,探究一下“龙门书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学术逻辑视角上的学问,就是论证的学问,就要开始追究它为什么是这样的?找一下为什么?甚至你还要反过来问一下,提出否定性的可能假设:它可不可以不这样?说不定就有意义在里面,在学术上就可以另辟蹊径了。
最后还想强调的一点是,当我们在进行“书法学学科建设”的时候,特别希望“学科研究”要有一个非常准确的定位,必须指向整体结构和相互关系。何为因?何为果?要有指向,这就需要有极强的思辨能力,必须拥有一个学理逻辑证明的立场。这里我特别想提醒大家的是:尤其应该注意学科建设不牵涉到具体的现实功利。书法学科建设不是应用层面上的书法教育课程知识;而应该是学理、是思想、是思维思辨,它和具体应用本来无关,其本身不承担教学和专业设置的应用功能,它是学理的追究、思想的追究、思想的锻炼、思想的拓展。这才是我们今天在北京讨论“书法学学科”的一个最重要的核心命题。
——本文摘录自《西泠艺丛》总第76期“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学术研讨会论文选粹”专题,《在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学术研讨会上的总结讲话》,文/陈振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