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叔岩晚年演出徵实——兼谈空前绝后的“丛碧宴客堂会”

近代须生泰斗余叔岩,是与杨小楼、梅兰芳鼎足并称的京剧”三大贤”之一,而他所创造的余派乃是京剧老生行发展历程中的一座里程碑。然而,在京剧”三大贤”里,余叔岩的舞台艺术生命最短。他的鼎盛时期,满打满算,从1918年搭翊群社起,到1928年正式辞班辍演止,前后整十年而已。之后,余叔岩就处于半隐居状态,或养病、或授徒,除了1934年为湖北水灾义演营业戏《打棍出箱》外,再也没有公开演出营业戏。1931年海上闻人杜月笙为庆祝自家祠堂落成举办盛大堂会,几乎将海内名伶一网打尽,而如此盛会,由于身体、配角等原因,单单缺了余叔岩,成为最大遗憾。

其实,晚年的余叔岩虽然没有公开的营业演出,但是在身体许可的情况下,一些重要的堂会戏、义务戏还是参加了一些的。据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见告,余叔岩自1934年《打棍出箱》后,尚有数次堂会演出:与朱琴心合演《游龙戏凤》(北京大学已故林焘先生在场),时在1935或1936年;《打鱼杀家》(1936年,与王幼卿合作,吴先生的友人李子彝君在场);《盗宗卷》(1936年萧振瀛堂会,吴先生在场,刘曾复先生亦在);《托兆碰碑》(1936年农历腊月廿三,祭灶日,吴泰勋为其母做寿的堂会);还有本文描述的两次演出。

除此之外,余叔岩晚年是否还有其他演出,存疑待考。余的名声虽然越来越大,但演出却越来越少,自然一班忠实的戏迷愈加渴望看到余叔岩的演出。因此,对于余叔岩晚年屈指可数的几次演出,大家也都津津乐道,一再提及。然而,毕竟时过境迁、年代久远,一些耆宿、老顾曲家的回忆难免与事实有点滴的出入。应该说,当日的戏单是第一手的文献史料,能准确地将演出的时间、地点、剧目、配角等细节问题一一反映出来,最为可信。近日,笔者有幸看到两张余叔岩晚年演出堂会的戏单,可作为余叔岩晚年演出徵实之一斑。第一张“1936年十月十日国庆纪念剧目”(夜场)。戏目如下:

《拜英会》余叔岩、程继先、萧长华

《赶三关》尚小云、马连良

《武家坡》梅兰芳、谭富英

《银空山》筱翠花、谭小培

《回龙阁》程砚秋、荀慧生、王凤卿、李多奎

这是当时的北京军政首脑宋哲元氏在“双十节”于中南海怀仁堂办的堂会戏。据刘曾复先生说,一连演了好几天,上述戏目只是其中的一天。余叔岩身体不好,正好唱第一出,早结束早休息。而后面的四出戏合起来就是《红素烈马》,四大名旦和筱翠花,王凤卿、谭氏父子加马连良,把彼时北京最有名的生旦都拴在一起了,真是精彩纷呈。

第二张“丛碧宴客剧目“尤为珍贵,即号称“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张伯驹福全馆堂会。这张戏单的装帧极其考究,绿底烫金字印制,典雅中透着喜庆,恰与张伯驹的号“丛碧”完美契合。标题“丛碧宴客剧目”,时间地点是“丁丑年春节假座福全馆”。丁丑在1937年,“福全馆”在北京东四的福隆寺街,为有名的餐馆,约可容纳五六百人,该店的设备和餐具非常精致,而设置在店内的戏台尤其华丽,当时北京城里规模小、格调高的名人堂会常常选在这里举行。戏目按原件照录如下:

《赐福》全班合演

《回营打围》郭春山、钱宝森、方宝全、霍仲三

《女起解》魏莲芳

《托兆盗骨》程霭如君、陈香雪君、罗万祥

《临江会》程继先君、钱宝森、方宝全

《文昭关》王凤卿君、鲍吉祥

《英雄会》杨小楼君、王福山、钱宝森、迟月亭

《丑荣归》筱翠花、王福山

《空城计》王凤卿君(赵云)、余叔岩君(王平)、张伯驹君(武侯)、杨小楼君(马谡)、程继先君(马岱)、周瑞祥(旗牌)、马惠林(司马昭)、霍仲三(司马师)、钱宝森(张郃)、陈香雪君(司马懿)、郭春山(老军)、王福山(老军)、胡三(琴童)、韩金福(琴童)

在戏单的左侧,还印了一个启事,照录如下:

去岁河南亢旱,区域广袤,灾情惨重。秋禾既已尽摧,春麦未全下种,饥民嗷嗷,待哺维殷。兹张伯驹君委托敝行代收振款。诸君愿解囊助振,请径交敝行汇往施放。

台衔另俟汇齐公布。顺颂春祺!

北平盐业银行、北平中国实业银行谨启

这张戏单完整地记录了此场空前绝后的堂会的由头、时间、地点、戏目、演员等。先说由头。本来,张伯驹四十寿辰,演戏为乐,自是意中事。可是他的家乡河南连年灾荒,民不聊生,作为河南籍的名流,他也不好意思在其生日大唱堂会高乐。张氏毕竟是聪明人,借寿辰一来演戏消遣,二来筹赈济之款,可谓一举两得。而且,赈灾的由头也让那些心里不愿陪张氏唱《空城计》的名伶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这是“公益事业”,而当时的名伶都是以讲义气、急公好义著称的。张氏纵然出手阔绰,但如果没有这个由头,未必能请得动杨小楼诸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赈灾的由头成全了这场空前绝后的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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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戏单里有些人的名字后面加了“君”,有些又没有。一般来说,票友演戏往往加“君”字。如言菊朋正式”下海”前就是如此。此戏单里的程霭如、陈香雪都是老资格的名票,张伯驹本人亦是票友,加“君”没有问题。为何程继先、王凤卿、杨小楼、余叔岩的名字也加“君'?笔者推断,这些演员是当日演出里最有名的老伶工,加“君”显示的乃是一种尊敬。再次,除余叔岩外,很多陪张伯驹唱《空城计》的名伶都在前面再演一出好戏,以示尽力。按余叔岩与张伯驹的交情,余是应该单挑一出的,然而没有,或许还是因为身体健康的关系。《空城计》的王平很难得,因为这是余叔岩生平的最后一次演出了。此外,其他老伶工都是“双出”,郭春山的《回营打围》是久未露演的冷戏,而程继先的《临江会》、王凤卿的《文昭关》、杨小楼的《英雄会》也都是在平时的营业戏里难得一见的好戏。这个戏目一定是深谙派戏之道的“资深戏提调”费尽心力的安排。张伯驹的“哼、哈二将”钱宝森、王福山更是卖力,在好几出戏里效劳。

复次,这张戏单的背后还显示出张伯驹独特的艺术审美观和不凡的鉴赏力。张伯驹当然是大戏迷,但他是带有浓厚“保守”色彩的戏迷(这里的“保守”不带任何贬义)。他很看重京剧深厚的艺术积淀,爱惜有真实本领的老艺人,努力发掘传统戏里的精华。他不趋时、不赶时髦,对于因标新立异而红紫一时的艺人不感兴趣。张伯驹的这种作风一直延续到解放后,他组织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延揽老艺人,筹办精彩演出,最后终因积极组织演出禁戏《马思远》、《祥梅寺》而被打成右派。张氏爱戏,最终也因戏而跌入人生谷底,可为发一浩叹!

当然,丛碧宴客《空城计》之所以空前绝后,主要不是张伯驹本人的缘故,而是因为配角的云蒸霞蔚、众星拱月。试想王凤卿的赵云、余叔岩的王平、杨小楼的马谡、程继先的马岱,这是何等辉煌的阵容!就连司马昭这样的扫边角色都由老伶工饰演,须知冯惠林在清末是给老谭配戏的角儿,姜妙香的师傅,资格甚老。面对这份名单,怎不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总之,这场《空城计》确实不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美誉。

这场堂会距今已整整72年,不用说,当年现场看堂会、而今尚在人世者,如同凤毛麟角。硕果仅存的刘曾复先生就是当时的座上客。据他回忆,那天他到场时,台上正在演《托兆盗骨》(即《洪羊洞》),同时看戏的还有朱家溍先生。朱先生事后对刘说,张伯驹在演出开始前,发表了演讲,号召大家捐款云云。戏单上列了王凤卿《文昭关》,但因为琴师赵济羹怕拉不好而临时换了《鱼肠剑》。刘先生还回忆,四将起霸,王凤卿第一个出场,一句“忆昔当年挂铁衣”翻高了念,声震屋瓦,一下子把全场气氛调动起来。程继先的起霸老到规矩,不在话下;而武生泰斗杨小楼闲闲“比划”几下,就给人以“站满台”的充分视觉享受。可能还是因为长期不演的缘故,倒是余叔岩的起霸有些“努”着劲儿,略显有意要好的味道。须知,余叔岩的王平非常名贵,乃是其师谭鑫培的亲授(老谭只教了叔岩一出半,一出《太平桥》,另半出就是《失空斩》的王平)。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上世纪60年代曾跟随前辈艺人贯大元学戏,据贯先生讲,余叔岩亲口跟贯说了王平的演法,其中颇有与寻常演法不同之处,比如《斩马谡》一场,诸葛亮唱“将王平责打四十棍'一句,在唱完“将王平责打”之后有“啪、啪”两鼓键子,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王平由脸朝里跪转而向外,同时甩发转360度,髯口推到外面,一个短暂亮相,诸葛亮再唱“四十棍”时王平恢复原状,一连串小身段竟在瞬间完成,异常精彩。不知陪张伯驹演出当晚,余叔岩是否露了这手。在四位大师级的前辈名伶面前,张伯驹本人表现得如何呢?刘先生说,张站在舞台中间,不难看、不做作,没有给“欺”下去,这就难能可贵了。另外,那天有两家拍《失空斩》的无声电影,同仁堂乐家和吴泰勋。事后张伯驹本人留有一份胶片。解放后张将胶片捐给国家,不料却被北影厂在清仓时当成废品而烧掉。可惜京剧史上一份尤价至宝就如此轻易地灰飞烟灭了。

这场空前绝后的“丛碧宴客堂会”,为众多京剧文献书籍所津津乐道。可惜就笔者的耳目所及,一般的记录都或多或少有遗漏、有误记。就是张伯驹本人的《红毹纪梦诗注》,照理说乃是当事人的亲身经历,回忆起这次堂会,在某些细节方面尚不免有点滴的讹误,其他人再以讹传讹,自然去真实状况更远。希望通过这两张珍贵戏单的披露,再结合当事人刘曾复先生的回忆,不仅对余叔岩晚年的演出做一徵实,同时也把这两次大名鼎鼎的堂会的时间地点、戏目演员等一一坐实,免得再误抄误传,谬种流传。京剧需要“信史”,而一部信史正是由这些看似细琐、实则关键的史实史料层层积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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