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异不如复自道
出自《冷庐医话》。陆以湉。
袁枚在《小仓山房诗文集》中述有《徐灵胎先生传》。传记中,治疗迮耕石的故事:「芦墟迮耕石卧病,六日不食不言,目炯炯直视。先生曰:“此阴阳相搏证也。”先投一剂,须臾目瞑能言;再饮以汤,竟跃然起。唶曰:“余病危时,有红黑二人缠绕作祟,忽见黑人为雷震死,顷之,经人又为白虎衔去,是何祥也?”先生笑曰:“雷震者,余所投出附子霹雳散也;白虎者,余所投天生白虎汤也。”迮惊,以为神。」
像不像神话故事?
陆以湉最初看的是这个版本。作为医家,更想读到的是详细案情诊断。古代读书不像今日这么方便,想弄本书往往周折。别说古代,我小时候想买书,当地新华书店如果没有,就只能想办法从杂志、报纸的广告上邮购,而且并不是想读什么都可以随时有。邮购有时也买不到。当地图书馆藏书稀缺。到了寒暑假,能够进城,在市区里的大书店才能读到更多的书。信息闭塞。
我本人对《徐灵胎先生传》的记录,抱持留疑。文人书医人,袁枚有一种猎奇心态。着意炫奇地强调徐灵胎先生的医术,无疑于捧杀,打出一记五毒攻心掌,无形中有违徐氏本人崇实黜虚的治学与行医态度。袁枚在传中,或多或少地有意强化徐氏名医身份,以此吹彩虹泡,实则有违徐先生本人不欲以医名世的真实想法。徐氏本人,不但有用世之志,也有经世之才,他对自己的定位,一介寒儒而已。而且当时的中医界,功名相斗也很厉害,对于专心治学,实事求是的徐灵胎而言,是不愿意过多混迹的。他不混圈。除了看病,就是研究经学,天文地理以及音乐,还有兵法与商业贸易,甚至农业技术、造桥修路。
对这样一位志在经纬济世,却无奈于命运阴差阳错只能隐于医道的通才而言,你去过多地刻画其名医形象,以此造神,这对他个人意愿而言,是种伤害。
徐先生本人多次提到“实不欲以医名世”。更多是想实现修身治天下,功成身退的理想。
槐云道人薛雪,也是袁枚曾经想为其立传的另一位“神医”。当联系上薛雪的后人时,得到的答复是:先祖耻以医名,故讳之。只给了袁枚一些薛氏在世时对儒学的发微语录。在为徐先生立传时,袁枚同样遭遇到了来自徐家后人的抵触,大概原因类似薛雪。袁枚是花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徐氏子孙。最后写出文胜于史的传奇。更多变成了偏文学性更强的作品。虚构加非虚构并存。巧意文字。不过,也满足了大众的猎奇与崇拜心理。
徐灵胎本人自己写的医案,平实。反对好奇炫异。
“若后世好奇炫异之人,必求贵重怪癖之物,其制法大废工本,以神其说,此乃好奇尚异之人造作,以欺诳富贵人之法,不足凭也。惟平和而有理者,为可从耳。”一言中的要害。古时已流弊其害,到了现在这个社会不要太多。他还在家书中,立言:“断不可矜才炫智,也不望身显名扬,只要你谦卑忠厚人皆敬,节俭辛勤家自昌。”所以,不难明白为何他的后人当初不愿立传。袁枚在沟通上是晓以“从此一瓢朽矣,不传矣,岂不可为长叹哉。”强调,写这个传记,主要目的在于传播他的学术思想。结果,还是不免构造神话。但好在,整体并非胡吹乱擂,文思雕饰其生平家世、才德风度和医学成就,只因人们内心中对一个生前有德之人的敬仰,并希望他的德性不朽。某种角度言,当励志故事吧。
所以,当初手上只有《徐灵胎先生传》的陆以湉,怎么会不迷惑。心想,这不该是我知道的徐公风格。好在,后来读到真正的案情记录。
“芦墟迮耕石暑热坏症,脉微欲绝,遗尿谵语,寻衣摸床,此阳越,将大汗出而脱,即以参附加童便饮之,少苏而未识人也。”
虽说因暑热起病,但不完全代表都是清凉解暑法。病情变化快速,造成里证急。厥阴性的温病。中暑即仲景所谓暍。因人元气虚实不同,所受亦异。同样有阴阳二证。天有六淫之邪,风有六气之化。邪袭于阳,则为热病;中于阴,则为阴寒。夏月气血都是浮张在外,内部空虚,有的人多食冷物,或长期冷水洗浴,或裸体贪凉,就很容易因外病而发阴寒之证。当同伤寒阴证治法,非温补不能救。完全据证审逆,因其固有,顺势而治。而有的人中暑,直接就是因暑热至极,大汗亡阳,此时定先救阳。阳回之后,再根据情况处理伏暑。「脉微欲绝,遗尿谵语,寻衣摸床,此阳越,将大汗出而脱」都是危重表现。神思不守,阴阳将离绝。徐给出参附加童便。意在救回元气。寒热并用。童便,反佐药,在大辛大热的温阳药中反佐以咸寒苦降,以免温燥太过。用人参,也说明当时脱津,用于救护津液。
服药之后,虽然醒过来,初回人间,但神识不明。说明内伤还未复,精气神很弱。
“余以事往郡,戒其家曰∶如醒而能言,则来载我。”
可见案子棘手。虽救一时,不代表最终人真的可以活下来。人太虚弱,看造化。说这样的话,并非医家不尽责。之所以病,有其因。病能好,也有其因。救人在乎技术,更在乎时机。徐先生先抓住了复生救逆的时机,目前已进入观察期。
“越三日来请,亟往,果生矣。”
观察期下来,人恢复得比当时好。身体机能改善。
“有医者谓前药已效,仍用前方,煎成未饮,余至曰∶阳已回,火复炽,阴欲竭矣,附子入咽即危。命以西瓜啖之,病者大喜,连日啖数枚,更饮以清暑养胃而愈。”
大概家属怕病人出事,在徐氏外出的几日里,也找其他医生。抱着,多找个医生多一层保险的心态。结果,差点反受其害。另个医生觉得,之前吃的药有效,那就继续吃吃看。看来是没有细致辨证。当初的阳药是针对急证所用,病情变化之后,已不符合当下刻证。此时,气津两伤,当养阴生津。再用温热药,伤阴竭血。西瓜,效同白虎汤。用此甘寒,也说明病情由阴证转向阳证,是生机复。善后还加了清暑养胃药。
“后来谢,述昏迷所见一黑人立其前,欲啖之,即寒令入骨,一小儿以扇驱之曰∶汝不怕霹雳耶?黑神曰∶熬尔三霹雳,奈我何!小儿曰∶再加十个西瓜何如?黑神惶恐而退。余曰∶附子古名霹雳散,果服三剂,非西瓜则伏暑不消。其言皆有证据,亦奇事也。”
从能量的世界去看,神识昏乱时,肉体的行动力受到限制,基本就剩半口气在运作,大渐弥留。一念之间,神鬼万千。思路放宽,从中医思维来讲,阴阳是同在的,世界上有看得见的部分,就一定有看不见的部分,这样才平衡。案子里这种故事,由这个角度看,就会觉得一点也不离奇。反而体现阴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