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床
别廷芳(1883——1940),字香斋,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阳城乡张堂村人。宛西自治首领,自治业绩斐然,历任内乡县民团第二团团长、宛属十三县联防司令、河南省第六区抗战自卫团司令等职。
床不离七。
西峡口的人坚信,七就是妻。床带七,将来床上就会睡着不止一个漂亮的女人。
别廷芳是个司令,因为1939年参与新野唐河战役,从日本鬼子手里收复了新野唐河,被蒋介石授予中将军衔,但是关于床的问题,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男人,他的床也带着七。一方水土,不但养育一方人,也养育一方土匪,更养一方的司令。别廷芳骨头里的水分,就是西峡口老鹳河的水分,专门剔除,也剔除不了。
别司令的床帮是槭树做的,槭树的槭字和七同音,也和妻同音。床的长度是六尺七,床的宽度是四尺七。在床帮的下边,加上了红椿木的花边。花边的外边,雕刻了七个藕盅。每一个藕盅里,盛着七个藕籽。七个藕盅就是七个妻子,每个藕盅里的七个藕籽,就是七个儿子。七七四十九个儿子,都掂一杆枪,就是一群兵勇。
床打磨好了,别廷芳说:“头伏天的漆漆床,人旺。”
漆匠来了,拎了一桶头伏天的漆,对别廷芳说:“司令,这就是头伏天的漆,黑亮黑亮,比苏州的黑绸子还要亮。”
“你去过苏州?”
“没有。”
别廷芳哈哈大笑说:“没去过苏州,看见的苏州黑绸子,都是假的。”
漆匠说:“司令部的刘司令穿的黑绸子,也是假的?”
别廷芳说:“司令部只有一个司令,刘司令是个副司令。司令都有假的,还说绸子。”
漆匠很是奇怪,司令有正有副,咋能有假的。他不知道,在司令面前把副司令叫做司令,肯定有一个司令是假的。
漆匠在漆桶里兑上朱砂,漆出来的床黑红黑红,透亮丝丝。漆了三遍,站在床前,床帮能照出别廷芳的影子。藕盅里的藕籽没有漆的时候,干巴灰暗,刷了三遍兑朱砂的土漆,那些藕籽饱满起来,明亮起来。别廷芳看见那些藕籽要从藕盅里蹦出来的样子,高兴地问漆匠:“他们说给你几块钢洋?”
漆匠答:“两块。”
“再加三块。”
“别司令,加一块我也不要。我是手艺人,漆一张床,就值两块。”
别廷芳感到了一种温和的别扭,天下哪有人不知道多要钱的。他问:“上哪儿找你这样的二球?”
二球是西峡口方言,含有憨蛋的意思。漆匠不知道,别廷芳有个毛病,越是自己欣赏的人,越说这个人是个二球。
漆匠走的那天,拿走了两块钢洋。别廷芳对马弁说:“跟着这个漆匠,再给他八块钢洋。”
马弁问:“他不要呢?”
“敲了。”
漆匠回到老北关,马弁就跟到了老北关,递给漆匠八块钢洋。漆匠:“不要就是不要,我漆一张床就值两块钢洋。”
马弁说:“你必须要,”
漆匠说:'我不要你还能把我咋了?”
马弁说:“别司令说你不要,就把你敲了。”
漆匠问:“什么是敲了?”
马弁掏出手枪说:“敲了就是一个枪子把你的脑袋打成肉泥。”
漆匠双手颤抖着接过八块钢洋,结巴着对马弁说:“这个别司令,不要他的钱就要我的命。真是狗逼里掉出个圆枣,稀罕。”
马弁说:“别司令认为你的工钱值十块钢洋,就值十块钢洋。你不要,就是看不起别司令。看不起别司令,他就要敲你。”
漆好了的加花边的床,在西峡口叫衙子床。别廷芳很喜欢这张床,特别喜欢漆匠的手工。早上穿衣裳的时候,别廷芳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床帮的黑红色里晃动。那个影子究竟是不是自己?是不是一个假别廷芳在注视着真实的别廷芳,连别廷芳自己也不清楚。过了一些时日,别廷芳的老婆在这张床上生下了别廷芳唯一的儿子别瑞久,是个背锅。后来当了师长,西峡口的人们还叫他别背锅。别廷芳有的时候睡在这张床上,摸着床帮上那些藕盅和藕籽,忽然大叫一声说:“都说睡这样的衙子床,会有七个儿子,哪六个呢?还在腿肚子里转筋?还是一个个虫子在土地里拱土而没有托生为人?”但是别廷芳的儿子别背锅给别廷芳生了七个孙子,却是千真万确的巧合。别廷芳看到第七个孙子的时候说:“衙子床上的藕盅,到了背锅身上,结出了七个藕籽。这十块钢洋换来七个孙子,真是值了,真是值了。”
衙子床,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睡的。过去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睡衙子床,西峡口商号里的东家睡衙子床,西峡口巡检司管辖的六区里,土地超过三百亩的员外睡衙子床。别廷芳成了宛西十三县的联防司令,就把衙子床从老家阳城搬到西峡口南头的司令部里。看到别廷芳要在西峡口安营扎寨,副司令刘顾三说:“别司令,你抗日有功,成了十三县的联防司令了,不但管着十三个县,管着南阳行政公署,也管着那个啥鸡巴专员朱玖莹。咱们把司令部挪到南阳,挪到行政公署对面,日他奶奶好好显摆显摆。富贵不还乡等于锦衣夜游,成了十三县的司令,不搬到南阳,就是穿着绫罗绸缎,只是西峡口这一撮人看着,老百姓看着。搬到南阳,就是几万人看着,十几万人看着,专员看着,驻军的庞军长看着。”
别廷芳躺在衙子床上说:“西峡口的人搬到南阳,南阳的人搬到开封,开封的人搬到南京,南京的人搬到美国,美国的人往哪搬?”
刘顾三说:“你看那鸟,都知道落到最高的树枝上开叫,你是个司令,我是个副司令,还能不如一只鸟?”
别廷芳忽隆从衙子床上坐起来,问刘顾三:“你说鸟和树哪一个活的时间长?”
刘顾三拍拍脑袋答:“当然是树活的时间长。”
别廷芳双手拍着床帮说:“你知道为啥?就是树不会飞,鸟会飞。树有根,鸟有翅膀。有根的树都要活过有翅膀的鸟,鸟死了鸟的儿子活在树上,鸟的儿子死了,鸟的孙子活在树上。一棵大树,活几百年,能看见几百代的鸟们飞来飞去。你看司令部院子里的皂角树,上千年了还活着,谁见过上千年的鸟。刘顾三,人们记住了大树,记不住树上的鸟啊。我们在西峡口,可能是一棵大树,但是到了南阳,我们就成了一只鸟,谁的弹弓都可以把你打死。但是大树不是一斧头就砍倒的,特别是成了精的大树,还没有人原意砍呢。”
在衙子床上睡了几年,别廷芳的老婆死了。一个大床,睡一个男人,是很孤独的。男人孤独了,就要再找一个老婆来消除孤独。别廷芳看着衙子床,忽然想起来了,睡了衙子床的男人,是不会只有一个老婆的。死去的老婆再好,也是不会活过来的。死去的老婆就是一个影子,只能在床边晃荡,而不能搂在怀里,更不能压在身体下边,也不能对着男人嫣然一笑。于是别廷芳就让师爷在河南和湖北交界一座江边古镇上,找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填补了老婆死后衙子床上留下的巨大空白。其实衙子床并不大,但是一个人睡的时候,衙子床就成了一片空阔的土地。有了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衙子床就显得窄了,似乎一个女人占据的位置,永远比一个男人的身体要广大。而在整个西峡口,在别廷芳衙子床上睡过的两个女人,死去的叫别司令的大婆,活着的叫别司令的小婆。很多年过去,见过别司令小婆的人,还站在西峡口的街头对人们说:“现在的女人再漂亮,也漂亮不过别司令的小婆。”
别廷芳睡衙子床的时候,就是搂着漂亮的小婆,有的时候会忽然走神,看到了几棵巨大的槭树,在匠人的斧头下边变成床的过程。那些活着的槭树,也会走到别廷芳的的梦里,摇摆着直挺挺的枝条。别廷芳甚至会把自己的生命和一棵槭树的生命作比较。一棵槭树的生命比一个人长久,槭树就是死了做成床,这张床的生命也比人长久。而槭树的汁液作为漆,也活的比人长久。那些埋葬了上百年棺材里,人早成了泥巴,但是漆还黑乎乎的在棺材板子上发光。
人的思索最容易成为现实,别廷芳没有睡死衙子床,衙子床却把别廷芳睡死了。埋葬了别廷芳之后,副司令刘顾三接任宛西十三县保安司令。他站在别司令的衙子床边对床说:“别司令啊,你死了,我们想把司令部搬到南阳,就不可能了。你的衙子床就放到司令部里,让你的魂灵睡吧。”
衙子床闲了半年时间,一个副司令对刘顾三说:“别司令的床闲着也是闲着,我睡吧?”
刘顾三摇摇头说:“那是司令的床,你小头虾脸的,能经得住?”
副司令说:“不就是一张床嘛,别司令睡得,我也睡得。”
副司令就睡到了别廷芳的衙子床上,三个月里安然无恙。第四个月的头一天夜里,副司令梦见别司令站在床边,笑着问:“谁睡在我的床上?”
副司令翻个身说:“我,司令。”
别廷芳说:“你好好睡吧。”
副司令第二天对刘顾三说:“别司令来了。”
刘顾三笑笑说:“别司令来请你呢。”
副司令不以为然。第三天,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李宗仁说给宛西十三县保安司令部五门迫击炮,副司令就带着一干人到湖北老河口去领了回来。在西峡口城外的老鹳河河滩上练习射击的时候,炮弹出膛的瞬间,炮口落到了地上,炮弹爆炸了,副司令被炸成了碎片。
埋葬副司令的时候,刘顾三拍着副司令的棺材说:“别司令的床,不敢睡啊,不敢睡啊。”
别廷芳的衙子床拉到了丹水区。1946年春天,内乡县派到丹水区的区长是河南大学历史系毕业的。他把分发头甩甩说:“我睡别司令的衙子床。”
区里的文书是丹水本地人,对区长说:“别司令的床,是睡不得的。”
区长问:“为什么睡不得?”
文书说:“别廷芳在西峡口,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地方的神。”
区长说:“他一个土包子,还神呢。”
文书说:“一个人死了几年,还能被一个地方很多人记住,这个人就成了一个比土地爷大很多的神。别廷芳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成了神。别的地方不知道他,西峡口没有忘记他,他就成了一个不大的神仙,在西峡口晃荡着。”
区长还是睡到了别廷芳的衙子床上。没几天土匪曹大麻子血洗区公所,区长挨了炸花子,脑袋几乎没有影子。
最后,别廷芳的衙子床拉回了老家阳城,睡过这张床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死了。
现在这张床还在,但是没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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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