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苍苍梦如烟【2】
一条小溪从尖顶山的山林里探出头来,打量着绿树和野花,打量着飞鸟和浮云,和其它的小溪交汇在一起,成了一条小河。蜿蜒向南的小河越流越远,越流越宽。据传汉代的名士严子陵曾在河边设馆教书,这条河便得名严陵河。严陵河流经一个小镇,镇上有一座古庙,是为纪念曾行医于此的扁鹊而修建的,被人称为卢医庙。卢医庙西边有一大片岗坡地,长满了刺角芽,每年的五六月份便开出了一朵朵红花,这一片岗坡地被称为红花屿。
红花屿中有一个小村名叫槐树湾,村东有一条明净的小溪,溪边长着一棵古槐,三人方能合抱。村南有一口一亩左右的水塘,塘边长满了芦苇,水中游荡着一群悠闲的白鹅。村西和村北是起伏的土坡,坡上长满了大拇指般粗细的竹子,一年四季都像一团翠绿的轻云。
水塘边有三间草房,竹篱圈出一方小院,院中栽着一棵碗口粗的石榴树,夏天开出一朵朵火红的石榴花,秋天结出一个个沉甸甸的石榴果。这户人家的主人叫侯有田,四十多岁,养一头黑牛,种着三亩半薄田。他的妻子叫刘月娥,一直被小病缠身,时常用瓦罐煎药。他们的儿子叫侯富根,在卢医街上过三年私塾,因家境困窘而辍学,跟着邻村的袁木匠学手艺。
袁木匠孤身一人,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已白发苍苍,和他相依相随的除了一套做木工的工具之外,还有一个能装二斤多散酒的葫芦。民国时期兵匪横行,赋税深重,加上自然灾害肆虐,广大民众的日子都过得很凄惶。一年当中,袁木匠带着侯富根给农户做家具的次数并不多,不是他们师徒的手艺不好,而是由于家家生活困顿,户户人心不稳。给人做家具的时候,袁木匠很健谈,从农村的风俗讲到一家一户的风水,从古代的轶闻讲到当下的趣事;没活可干的时候,袁木匠坐在门口不声不响地喝着酒,看着侯富根在火上烤木料,捏成没有靠背的小椅子。
侯富根隔三差五去卢医街赶集,卖几把小椅子,买一个卤猪蹄,灌几斤苞谷酒,用余下的钱换一点粮食。袁木匠啃一嘴猪蹄,喝五六口酒,半个猪蹄没啃完就喝醉了。醉了,对富根说的最多的是一段过往:
“民国五年(1916年)那年冬天,家里养的那只黄狗天天夜里叫,叫声断断续续,古里古怪,听起来好像一个人在细腔细调地哭,很瘆人。我知道看家狗夜里哭是非常不吉利的兆头,杀了它又不忍心,就把它卖了,买了三十斤苞谷。腊月十九那天,背着一张木桌拉着女儿到卢医街赶集,想把桌子买了,置办一点年货,桌子没卖掉,却把女儿弄丢了。她叫袁泉,那年才七岁……”
袁木匠每一次说这些醉话,当天夜里侯富根就会做一个梦,每次梦见的都是同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和她年岁差不多,披着一身轻纱,坐在泉水看着她笑,像泉水一样清纯,像泉水一样灵秀。
跟着袁木匠学了五年手艺,这些醉话听了五年,这样的梦做了五年。民国十五年(1926年),五十九岁的袁木匠得了重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二十岁的侯富根在病床前服侍了一个多月。临终前,袁木匠说:“这个世道太乱了,那些做生意的,一辈子挣了再多的钱,死了啥都是虚的,啥都是空的。那些当官的,一辈子欺压了很多人,他的子孙会一代不如一代,早早晚晚会被别人欺压。那些当土匪的,一辈子杀了很多人,被他杀掉的人变成鬼也会咒他断子绝孙的。世道再乱,当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还是会有碗饭吃的,我死后,那套做木工的家具就送给你了,那个酒葫芦也送给你了……”
袁木匠喘息了一会儿,让侯富根跪在床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我一直感觉袁泉还活着,活在一个咱们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后腰上有铜钱那样大的一块胎记,如果哪天你找到了她,就娶……娶了她……
袁木匠交待完后事,就魂归西天了。侯富根卖掉了袁木匠的两间草屋,买了一口棺材,把袁木匠葬入了祖坟。
侯富根背着木工工具和酒葫芦回到家,刘月娥看着儿子长高长壮实了,经常欢喜地和富根开玩笑:“你长大了,快娶媳妇了!娶媳妇的时候,你要自己动手做一个箱子,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饭桌。所有家具都要先用桐油刷三遍,再在土漆里兑上红砂刷三遍。将来你们要给俺生三个孙子,三个孙女……”
刘月娥每唠叨一次,当天晚上侯富根就会做一个梦,梦见他对那个泉水一般的姑娘说:将来我娶你,结婚时用的家具我自己动手做,所有家具都要先用桐油刷三遍,再在土漆里兑上红砂刷三遍……每次都是没等他说完,那个泉水一般的姑娘就走进了树林,变成一团白云,飘飞在林端。
民国十六年深冬的一天子夜时分,侯富根再次梦见那个姑娘变成一团白云。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失神地躺在床上。
村子里的狗猛然狂叫了起来,有人哭喊着:“土匪来了——”
侯富根慌乱地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想看个究竟,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掉进了院子里的红薯窘中,听到他爹侯有田用低沉声音说:“不管发生啥事,你都不准吭一声,要不然你就不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