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听取蛙声一片
1
因为风是斜的，所以风中的细雨也变成斜的了。斜风细雨笼罩着原野，满坡绿草的长势有些狂妄，田里的禾苗悄悄把丝丝鲜嫩萌发成一片葱茏。村落在风雨中静默着，恰似一位沉稳敦厚的老人。竹篱外的那树青梅用雨水洗了一个澡，焕发出的绿意分外盎然，一颗颗青梅胖乎乎的，压弯了枝条，让梅树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帐篷。
每一颗青梅带给我的都是一份欢喜，这份欢喜是清凉的，就像叶片上的雨珠一样清凉。拉弯梅枝，摘几枚懵懵懂懂的梅子，去掉梅核，放进瓷坛之中，粒粒糖沙、颗颗梅肉和滴滴酒水的缠绵，发酵出的是酸中带甜、甜中含酸的芳香。拈一枚青梅，轻咬一口，味蕾便会醉在这份况味之中。
一只画眉躲在蓊郁的枝叶间，高声欢歌，低语抒情，只闻其声，不见其踪，给浅夏的光阴凭添了些许空旷。让半杯酒留驻于喉舌之间，闭上眼，我的心事和草木一般葳蕤：窗外那只画眉，是不是我年少时走失的恋人？
2
青梅煮酒，和一个故事对酌。曹操和刘备煮酒于亭中，放眼天下，言称唯其二人才是英雄。当时，尘世风雨飘摇，亭外大雨滂沱，亭内刀光剑影，一个人的酒杯内盛满了豪气和试探，一个人的洒杯里盛满了防备和蒙骗。这样的浊酒，不喝也罢！
东征西讨，雄霸四方又如何？在茶坊酒肆里不过是一段笑谈而已。笼络了天下豪杰，建功立业又如何？在鼓词戏文里不过是几声慨叹而已。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把这个故事泡进酒杯里，酒味就变得苦涩了，唯有倾杯洒酒，让清风去喝吧，让泥土去喝吧！
3
闻着酒香，注视着《宋词三百首》，就会禁不住想起一位少女，她款款而来，朱唇轻启，唱出了银铃般的歌声：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从北宋的围墙外经过，这位女子略带喜悦的惊呼犹如一枝花，放肆地探出墙外，惹得我驻足于墙外，猜想着她的身影：云鬓蛾眉，香汗浸腮，衣袂飘飞……在宋词的庭院里徘徊，她倚门回首，轻嗅青梅的神态让我迷醉：娇羞之中掩藏着清纯，青涩之中掩藏着欢喜，眉目之间掩饰着慌乱……
千年已过，光阴已老，她的香魂已飘散在时间的荒野里，变成了一声声长长的叹息。而今，唯有青梅依旧，记忆着这位青梅一般的女子，记忆着她留下的青梅一般的诗句。青梅煮酒，和一首宋词对酌，喝下的是一杯挥之不去的怅惘。
4
喝下一杯淡酒，看清风拂过竹林，听细雨落在竹叶上，就会和童年时那个纯真的自己相遇，和那个无邪的她邂逅，合唱起一首纯真无邪的歌谣：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青梅竹马，奔走嬉戏于浓荫之下，你许我形影相随；两小无猜，相视对坐于画廊之中，我许你不离不弃。然而，时光如风，吹乱了我们的聚散，吹散了我们的缘份。两鬓染霜之时，当我们回味起那些纯真的美好，才会明白纯真多么珍贵；当我们回味起那些美好的无邪，才会发觉无邪多么珍贵。或许，在一次次的回味中，我们才能描绘出当年的彼此；或许，在一次次的描绘中，我们才会迷途知返，回到童年的那个路口彼此守候。
青梅煮酒，也许能让我们返老还童，让我们回到竹林边，再次折一匹竹马……
5
荷塘里，每一株绿荷都是一位凌波仙子，她们身披青皮，顾盼于清风之中，流连于细雨之中，展露着清雅的身姿和清浅的笑意。这些凌波仙子擎起一盏盏绿玉般的酒杯，杯中盛着七八滴玉露，那是不是天公赐给她们的琼浆？我举起酒杯，和仙子们对酌。
几朵素洁的荷花在片片荷叶之间若隐若现，犹如一个个冷艳的仙娥。只是一阵风，就让她们欢喜不已，她们把这份欢喜摇曳成婆娑的舞姿。一支自作多情的红蜻蜓飞过来，盘旋于仙娥身旁，振翅奏出了飒飒之乐。我举起酒杯，和仙娥们对酌，和那支蜻蜓对酌。
斜风吹过，几片荷瓣浮在水面上，一尾小鱼偷偷游过来，衔走了荷瓣，它是不是把荷瓣当成了酒杯？我举起酒杯，和这尾小鱼对酌。
一杯复一杯，不知不觉之中我竟醉意朦胧。酒醉之后，我也成了一尾小鱼，游弋于荷影之间，游弋于荷香之中，游到千年之前，游到尘世之外。
6
八百多年前的这个时节，一位“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的诗人独坐于孤灯之下，守候着一个没有如约而来的人：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那个人或许是由于为一首诗搜肠刮肚而失约，或许是因为醉于美酒而失约，或许是因为大水冲断了来路而无法赴约……
既然没人和你灯下对弈，那就收起你的棋子，给自己倒一碗青梅酒，让一塘蛙声在你的酒碗里浮动吧，这样的夜晚也许具有一份别样的风情。
八百多年后，同样的雨夜，我煮了一坛青梅酒，等你从诗句中来到我的小屋，和我一起闲听蛙鸣。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会不会让我也等到夜半时分？会不会让我也和当年的你一样满怀怅然？
7
青梅煮酒，听蛙鸣于月溪之畔。溪畔有一茅亭，亭中有一桌一椅，我煮酒于亭中，独对一溪清风。溪水里住着一弯新月，因羞涩而躲躲闪闪。一只只青蛙隐身于不远处，或长咏，或短唱，它们的咏唱和溪水一样明净，和月影一样皎洁。
月辉西边斜，清露湿我衣。采撷着此起彼伏的蛙声中，我把酒壶倒入溪水之中，期待着和一首宋词同醉，和一首唐诗同醉，和一尾小鱼同醉，和一塘绿荷同醉，和一盏孤灯同醉，和一溪月光同醉。醉了，就和那些青蛙一起变成隐士，隐于月夜之中，隐于叠翠之间，隐于月溪之畔……
或许，醉梦中绽放着一朵忘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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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长满青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