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一部话语权寓言

全是剧透  Uni-Note Vol.201

今天是张艺谋电影《一秒钟》公映首日，票房竟然干不过上周五上映的《除暴》。

《一秒钟》表面上是个极其简单的故事：1969年，西北人张九声（张译饰演）因为跟造反派打架，被劳改。1975年，他女儿在狱外死了，友人写信告诉张九声，他女儿生前的影像会在电影院第22期新闻简报（相当于电影院里播的新闻联播）出现，张九声越狱看电影，就为了看到女儿最后的样子。

表象之下，《一秒钟》其实是一部话语权的寓言。

三个主要人物（刘闺女、范电影和张九声），是话语权底层的三种人生。

先看刘闺女，她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尚未正式登陆话语权的角斗场。

这小姑娘叙事天赋颇高，当张九声在二场司机面前谎称她是自己女儿时，刘闺女将计就计，顺着虚构的故事反戈一击，反客为主。当她第二次遭遇张九声，无法取巧脱身，就高呼张九声是“坏分子”，借用官方话语来打击对手。

一旦碰到象征官方叙事的电影胶片，刘闺女就没这么幸运了，无论是烧坏胶片灯罩，

还是企图偷胶片弥补，她都引来毒打。

失去父母的刘闺女，把最大的心力都用在弟弟身上，她忍受各种苦难，就为了让弟弟好好念书。片尾出现恢复高考的横幅时，刘闺女也一改往日的蓬头垢面——她的付出终于有了盼头——刘弟弟一旦考出好成绩，就很有希望成为掌握话语权的“人上人”，摆脱任人欺凌的命运。

再看范电影，他是个掌握了一点话语权的小人物。

作为放映员，范电影是二场的实权人物，只要跟电影有关的事，他动动嘴就能调动全场男女老幼。

他的权力来自电影，也就是官方叙事。

他的职务叫“放映员”，也可以理解为电影版的传声筒，是官方叙事的专职服务者。

在职务范围内，范电影能摆弄的权力，是给关系户在观众席前排留座，以及给保卫科干事们加映VIP专场。

范电影弄权的红线，是电影胶片，他奉为宝贝，不敢有分毫污损。因此当新闻简报的胶片被儿子弄坏，他不敢担责，当场甩锅给了送片子的人。至于主动在电影胶片上做手脚、篡改官方叙事，更是范电影万不敢僭越的雷池。

直到范电影遭遇了可怜的张九声，他竟然自发迈入雷区，从胶片里剪下两格送给张九声——那上面是张九声女儿生前最后的影像。有趣的是，这次僭越的动因，不是上级的授权，也不是张九声的暴力威胁，而来自范电影人性最柔软的东西——恻隐之心。

范电影的儿子，小时候把胶片清洗液当水喝，烧坏了脑子。这个隐喻也很猛——清洗液用来洗净胶片上的灰尘污垢，

是保障官方叙事顺利呈现的一种工具，它看似透明如水，其实是虎狼之药——现实中维护官方叙事的力量，不正是这样，它们总是不留痕迹，却又毒性剧烈。小范就是受害者之一，范电影的放映员职务，终究没能世袭，他的儿子，成了个做放映员而不得的人。

男主角张九声，名字与命运反差得很有讽刺性，他没能滔滔不绝，而是被官方话语权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首先是六年前，因为得罪了造反派，张九声被打成“坏分子”，这三个字从此成为他的软肋。因为这三个字，老婆跟他离婚，女儿被他拖累而死，他逃狱后听到“坏分子”如老鼠过街。

被官方话语拿捏成这样的一个人，为了看女儿的影像，不得不适应官方话语的规则——新闻简报没有重播，为了赶上播放，他不惜越狱、千里奔袭，

甚至用刀子威胁放映员。

因为这场放映（官方叙事）的安排是不容他更改和协商的。

片中，有一些人凌驾在三个主角之上，拥有更多的权力。

首先是当地片儿警，他们遇到失去父母的姐弟俩，为两个孩子取名“刘闺女”“刘弟弟”。命名是一种很重的权力，这里却被使用得如此敷衍草率。

然后是国营农场保卫科的崔干事，作为基层的国家机器，他有权力任免放映员，是以在二场人五人六的范电影，只要见了崔干事，立马点头哈腰端茶递水。

这个国营农场的青少年恶霸也来头不小。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们家用的胶片灯罩，跟放映员的同款；平时霸凌刘闺女这样的同龄人没人管，与非农场的张九声肢体冲突，全场人都帮他们拉偏架；电影放映前，他们独占观众席的黄金席位，还举着自行车、篮球等当时的高档用品，让影子投射到幕布上，就连在全场地位颇高的范电影，此时也听之任之。

电影《一秒钟》的背后，是导演张艺谋。

1980年代，他是刘闺女；2008年，他成了范电影；2019年，他又做了张九声。

面对自己生活中的片儿警、崔干事和地头蛇，张艺谋在叙事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极尽所能。作为刘闺女，他成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作为范电影，他执导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被民间戏称“国师”；作为张九声，他珍视的胶片柳暗花明，最终被人剪下遗失在风沙之中……

不同的是，2020年，张艺谋被要求在片尾补上另一段不属于自己思想的胶片。

这也难不倒他，他把这段胶片做得浓墨重彩，沙漠远处第一次出现了雪山和绿洲，张九声和刘闺女也光鲜得如同梦幻。梦幻，是的，这大抵就是他想要的。这段发生在悲剧故事两年后的“光明的尾巴”，看起来就像一场幻觉，区别于此前影片主体的真实质感，前面那100分钟才是他的所思所想，昏暗冷酷的话语权苦斗。

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你我身边。

今天的封面和配图，来自电影《一秒钟》预告片剧照。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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