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像是被裁员,说不清哪时候就消失 | 群租生活

电影《情书》剧照

李子璇工作的单位名叫未知大学。创始人本想取名理想国,但一来这个名字已经被出版集团注册,二来国中之国在政治上存在问题,创始人思来想去,决定借鉴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小说《未知大学》,把机构名字定了下来。从一家专做公民课程的教育坊,拓展到课程辅导、出国留学申请、少儿中英文写作培训等,这家机构的口号就是:

“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

未知大学的创始人名叫秦淮,他年少时是工科生,坚信技术强国、科技兴国,对无法迅速生产效益的文科比较轻视。但后来,在听过一次历史学讲座后,尤其是对现代性屠杀背后的工具理性有更多了解后,秦淮开始改变看法,转投文科专业。他曾经疯狂迷恋过诗歌与演讲,也曾出国攻读政治哲学,涉猎历史与文学,回国后在报社和出版社待过,三十五岁后自主创业,以儒商、媒体思想家的名号被媒体报道,员工则统称他为校长。一来与未知大学贴合,二来此人高瘦,头发少,看起来像蒋光头。国产剧里,蒋委员长被校长校长地叫,我们这位校长叫着叫着也就盖住了他的真名。

他开的是夫妻店,在这一行,开夫妻店是不少的。事业和爱情,总是互相促进又互相消磨,直到鱼水交融,工作与生活,日益搞不清了,就仿佛结婚也跟雇佣合同一样,两个人按时完成彼此的任务,效果良好再续签合同。

他的妻子名叫李念,是一名外表温婉做事雷厉风行的女高管。在秦淮还天真地坚持原则一意孤行乃至得罪别人的时候,是李念一杯杯酒把得罪的贵客请回来,也是她软硬兼施暗中收拾丈夫留下的烂摊子。在未知大学,秦淮是面子,李念是里子,二人相得益彰,事业有声有色,夫妻俩有了上海户口,也在上海添置房产,人到中年,已不必为吃住忧愁,但孩子的教育又成了心头病。不但考试要考好,课外还得报几个兴趣班,否则别家孩子都报了,自家孩子不报就显得有些不合群。

生娃之后,李念对孩子的教育格外重视。她无法置身事外于打鸡血似的教育氛围中,她想让娃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但娃如果落后在起跑线,她觉得娃未来一定不会快乐。李念在用应试教育的法子践行素质教育,所不同的只是以前一门心思提高考试成绩,现在除了提高成绩,还要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显得自家孩子从小兴趣广泛、素质健全,不是死读书的小镇做题家模样。这样,无论是未来申请高外名校,还是通过三位一体综合评价招生,都会有一个稳健的基础。

李念琢磨着,与其把孩子送到其他培训机构,不如自己请名师,开课,把未知大学的招牌做得更响亮。听到妻子的主意,秦淮犹豫道:“这样……会不会急了点?”

李念说:“教育这块蛋糕,越早做越好。”

秦淮说:“我是担心……别人会说我们利用教育焦虑挣钱。”

李念说:“我们这是在给孩子更好的教育。”

秦淮问:“你可得想好,是走大众向还是精品向?”

李念说:“当然是精品,一对一,最多不超过十个人,小班授课,这样老师们省心,对家长也才有吸引力。”

秦淮琢磨道:“那这些课可不便宜吧?”

李念说:“跟孩子有一个更好的前程相比,也不算贵。”

秦淮突然觉得眼前的妻子有些陌生。他不置可否,兀自吞下几根韭菜。李念做事雷厉风行,饭局里确定的主意,当天晚上就拟定了一份预备邀请名师的名单。恰逢未知大学创办六周年,六六大顺,李念想,周年庆一定要比去年办得更风光。

周年庆那天热热闹闹,李子璇和同事一起进入会场,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嘈杂地像是个鸟窝。那会场犹如椭圆形的剧院,上下两层,正前方是亮堂堂的主舞台,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面对闪闪发亮的夜空,而座位第一排贴着的,都是文化界叫得上名号的名字。李子璇坐在昏暗的角落,听同事兴致勃勃地聊起到场的嘉宾,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一位她敬重的学者,曾经在学校内教育过她的老师,赫然出现在嘉宾名单之中。李子璇对此感到违和,在她眼里,这就像是一家自称独立的媒体,公然给一家资本机构站台,她虽然在未知大学就职,可她心底里清楚,这个精品课程不过是精英发起的圈钱游戏,打着素质教育的幌子,用名师的人脉和资源吸引家长买课,嘴上说着理想,心里都是生意。而家长们也不是傻子,他们花高价购买课程,本就不指望学历普通的作家,能给孩子多好的作文教育,但如果能得到大作家的联系方式,让外人知道,自己认识这位作家,那么将来孩子投稿、写履历,甚至找人写推荐信,都有一个潜在的坚实依靠。

“可是,为什么老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说出“老师”这个称谓。那个令她尊重和推崇的人,在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光辉,慈悲,用最温厚的语调,说出打动人心的道理,令她在艰难岁月,也没有放弃追求良好生活的努力。

沈寂。她不敢忘记老师的名字。即便那老师只给她上过选修课,她不过是他许多追随者中不起眼的一个。但她没有忘记,老师在讲台上掷地有声地说:“怎样活着,这是比死亡更严肃的哲学命题。”他讲到萨特和加缪,也讲到罗尔斯在《正义论》中对良善生活的探讨。他对比了道家和儒家不同的生活观,也借助电影《哀乐中年》,谈到中国人容易未老先衰的问题。

他强调人在利己主义之外还要有利他精神,强调独立思考与理解他人的重要,也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潮流的警惕,哪怕他的一些观点在同行中显得迂腐、老派,他依然强调信仰与原则的重要性。但在那一天,他打扮油光体面,为一家教育机构站台。

“挣钱而已,没什么可耻的。”

“可这是不得不挣的钱吗……”

“你在想什么呢,谁会和钱过不去?”

她把想说的话收了回去。在那个排场里,她有一肚子疑惑想要询问老师,尽管那些疑惑在他人眼里或许显得无关紧要,但对她来说,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她却觉得很重要这关乎她对一个人及其主张的生活的信念。

未知大会每个月会有采访嘉宾的名额,李子璇猜想,老师既然出现在了周年庆,以未知大学的名义采访他,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默默酝酿着一个计划,借助采访老师的名义,向他询问为商业机构站台的根本原因。虽然,她为自己打预防针,得到的很可能是失望的回复。

盛筵易散。人群像车窗上的街灯。周年庆结束后,她心不在焉地告别同事,卷入经停的地铁中。搭地铁的人像餐盘,随着滚动条传送到厅堂。厅堂名流荟萃,美酒佳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食客汗津津舔舐美食,剩余空盘,被滚动条传回黑漆漆的后厨,清洗,叠放,碎掉的盘子被扫进簸箕,丢入垃圾桶,留下干净透亮的无损物,第二天清晨又被送上滚动条。日复一日,直到新的盘子取代它。

一个称职的员工,必须是一只使用率高的盘子,而她还没有机会,从一只盘子变成会飞的鸟,自由地越过山川与湖海。无所畏惧的自由,对她来说太过遥远,眼下的她更迫切地需要收入和安稳,一个不必被房东赶出来的生活。

可是,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在大城市也是遥远的期盼。如果她对同事说,我想在上海有一个自己的家,同事问,你有上海户口吗?她摇摇头。同事又问,存款够三百万了吗?她说不够。同事说,你说的家,是独栋还是群租房?

公司里有很多相似的人,从小镇来到都市的人,在大城市付出青春,三十岁后又回到故乡。大都市很热闹,但那热闹不属于自己。那些极好极好的盛宴,离自己如此的近,又是如此地远。若是要在这里安家,对于穷人来说是半辈子也还不完的房贷。

所以,当妈妈劝她“别在上海硬撑”时,她不是没有过动摇;

当爱说教的领导要她去酒局,她虽有不适,但也默默忍受;

当编辑要求她大改时,她咽下疲惫,下班后继续把稿子改完;

……

站在台下,看着被众人簇拥的作家,什么时候自己才是被看见的人?

妈妈的电话打来,再一次劝她考老师。那些隐痛的记忆如敲打骨髓一般在意识里幽幽作响。她记起来研二那阵,暗搓搓复习考老师,复习和考试只让她确认一件事,那就是不想过日复一日教书育人的生活。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次做老师的意义:小时候,老师是知识的园丁,是点亮孩子成长道路的明灯。长大了,老师是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是社会上体面的象征。但她的学历不足以让她在高校教书,她也不喜欢整日面对孩子和家长的生活。是,做老师很有意义。但那不是她自己想追求的意义,而是爸爸妈妈为女儿设想的生活模样。她毕业后没有顺从这样的人生,但也不像天赋异禀的同龄人那样,可以很快通过出书、绘画、拍片,或者拿下某些耀眼的奖杯来证明自己。铺在她眼前的,是一条不太被人注意的小径。不会被历史书写、没有多少关注、没有太多阳光的照耀、需要耐心接受批评、每月存款只有两三千的生活。

她曾经排斥教师,乃至一切可能被联想到教师的工作。那时候,她放弃考老师,转投一家北京的报社。他对北京这座城市并无多大兴趣,但在中国,大部分上游媒体都在北京,南方系没落后,有志于新闻的青年人纷纷选择北上,行业极不均衡的地域分布,让他们只能被迫挤上拥挤的列车,呼啦啦驶入华北平原的深处。

那还是媒体被尊重的年代,担任深度记者被视作荣耀之事。新闻特稿宛如皇冠上的明珠,象征着新闻报道的最高品质。可是,她进入报社的第二年就遭遇了裁员。深度调查部被裁撤,业绩最不好的文化组也遭遇裁员,除了领导和几位老人,新人不是调岗就是走人。调岗的人,会从采写变成维护APP后台发稿系统的员工,传统报业向新媒体,算法犹如巨兽吞噬纸媒,报刊上的文字成为粉饰,APP里有为你制定的记忆。投其所好,接管趣味,信息孤岛的人反向奔流。智能推送之外,需要人工筛选,安全的,放心的,对客户负责,让组织放心,精品内容,每天十条,去现场的记者,成为流水线的数字民工。互联网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足不出户就可以指点江山。那年冬天,子璇协商后离开报社,一辆辆绿色的希望之心,从她眼前飞驰而过。

重回上海后她急需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于是到了现在的公司,兼做着课程设计和采访的工作。而她的母亲仍会劝她:“还是公家的好!囡囡啊,考一个公务员或者老师吧!你去那种私人机构,哪天倒闭了,你失业了怎么办?”

到后来,李子璇放弃了跟家人的理论,因为她发现这家机构主要的收入来源确实是靠卖课——向中产阶级兜售素质教育。写作、绘画、钢琴、参与公益机构,履历表一项项填满,考官心满意足地微笑。素质教育车间制造出一个个履历美满的人。

她对这份工作没有多大热爱,但她需要收入。长大是一个信心慢慢被锤掉的过程,越努力,越挫败,而理想像是被裁员,说不清哪时候就消失。

她不是应届生了,年轻的资本,已然疾步而去。二十岁时,长辈对你说后生可畏,人生有无限可能。接近三十岁,人们就说这生活也就这样,我们只能像大部分人一样活。好像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等死了。可是人的平均寿命有八十岁,三十岁后还有半个世纪的人生,一个人才刚到中年,却像是等着领口棺材睡觉一样。

她常听人说起年龄的困惑,二十七八,就在想三十以后的事。三十岁,结婚,买房,生娃,好像一切都要提速了。而自己明明刚出学校没多久,自个都过不好,却要教育别人怎么生活。她想,教师真是一份需要有勇气骗人才能问心无愧的职业。

她在跟阿达聊天时叹了口气。阿达劝她宽心,过想过的生活,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她问阿达,是否担心过三十岁后的生活。阿达一脸无所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还太早。她才二十四岁,正处于对生活还有无限热情的年纪,敢爱敢闯,任情用事,生活好像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以挥霍。阿达说,自己还没考虑过结婚,也不准备要孩子,世界都七十亿人了,为什么还生小孩祸害地球?大家的生存资源已经那么稀缺了,为什么还要孩子加入这内卷的世界?子璇说,或许人们只是需要亲密关系。阿达说,我身边也有喜欢孩子的姐妹,生不生都是个人自由,只是我自己不想生吧。

“那你家人会催你吗?”

“我爸妈还挺想要男孩的。”

“那怎么办?”

“先拖着呗,子宫是我的,他们催有什么用。”

阿达爽快地跟子璇碰杯,劝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有太多顾虑。子璇对阿达说了声谢谢,仿佛这女孩自信的笑声,已经给了她些许勇气。她告诉阿达,会的,自己会坚持住。意识海浮现的却是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生。

“李子璇,你到底喜欢什么?有什么是你真正想做,愿意为之倾心付出的?”

看着眼前自信的女孩,她不禁有些羡慕。

红绿灯前人们去往不同的方向。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

那天深夜,李子璇独自外出。月色下,街上买炒粉的阿伯已经收摊了,扫水车沙沙地扬长而去,道路上刮着透明而清澈的风。四野俱静,又安然地笃定。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地,一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拖拽入深渊中,又在漂浮于黑暗之流的过程中,感到一种不确定性中的确定,一个漂泊状态下的心安。

黑夜中,树叶沙沙的声音很好听。洒水车的声音、醉酒姑娘的声音、细雨和微风拂过耳畔的声音。犹如躺在故乡的草地上,身体贴着一片薄薄的月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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