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一缸‘’童年
文 | 林源
小时候,农村可没有自来水,家里的用水都是从村里的砖井里挑回来的。先是从井中用井绳一桶一桶提上来,然后用扁担把两桶水担回家,储蓄在自家水缸,因此家家户户都有水缸。我们家兄弟姊妹多,用水量大,所用水缸尤其大,能盛六担水。大水缸是粗瓷材质,缸体很厚,看起来有些笨重,别看它默默地蹲在院子里,很不起眼,可全家的生活一天也离不了它。大水缸盛着生命之水,也满蓄着我童年的岁月。
母亲常向人讲我儿时的一件险事:我4岁那年的夏天,父亲把生产队分的小脆瓜,泡在了水缸里,为的是便于保鲜,防止脆瓜蔫软了不好吃。那天,母亲在屋里做针线,我自己在院子里玩耍。我看到水缸里那几个水灵灵的脆瓜漂浮悠荡,很好玩,便踮着脚尖伸手去捞,因是缸里只有半缸水,我个头小胳膊短,怎么伸手也够不着,于是就搬了一个小木凳,爬上去站在木凳上,整个身子趴在缸沿上,低着头、弯着腰、踮着脚、伸手去抓漂在水面上的脆瓜,不料上半身探下去太多了,失去了重心,瞬间头朝下就扎进了水缸里。当时我感觉头嗡的一下,两耳咕咕作响,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不知什么原因,在很短的时间我自己头朝上又站了起来,缸里的水漫到了我的脖子,刚好嘴巴露出了水面,我害怕得要命。母亲在屋里听到了动静不对劲儿,赶紧往院子里跑,随即一把我救了上来,心疼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母亲担心此事惊着了我,晚上还请来了村里的半仙神汉“印大爷”为我驱邪。只见他嘴里念念有词,摸头、拽耳、拍背一番折腾。同时,母亲又是烧香又是烧纸为我祈祷,怕把我的魂吓跑了。“真是吓人啊,多亏只有半缸水,要是缸里再多一桶水,他就没命了,回想起来就后怕。”母亲每每向年轻带小孩的妈妈们讲述这段往事后,特意强调这句话。
我不晓得母亲讲这话的目的是强调水缸危险,还是夸耀他的儿子命大,但我明白:如果眼睛看不到,母亲会用耳朵去听,如果看不到听不到,母亲会用整颗心去牵挂,这就是母爱的伟大。
记得那个时候缸里常养有几条鱼,其实那并不是光图好看,鱼能够及时吃掉水里的孑孓虫,可以清洁水质的。鱼是我从村外“大湾”里捞的,都是很小的鲫鱼,非常好看,我经常趴在水缸边上,去看那几条畅游的鱼儿。那时候的鱼不用喂食,挺干净,不污染缸里的水,放在缸里一呆就是几个月。缸里的水也很干净,能清澈见底,一缸“鱼翔浅底”的太平景象。小鱼摆动着尾巴,扭动着身子,一会上来,一会下去,有时还打斗戏水。鱼儿游啊游,轻松、自在、逍遥。但水缸的天地太小了,碰不到大风大浪,游不到长江大海,也见不了大世面。“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哲理存焉。有时候从井里挑回来的水太多了,缸里水满溢出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大一点的鱼也“跟着”跳出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小水洼成了考验这些鱼儿生存能力的地方。用不了多长时间,水就渗没了,若是及时发现,就把鱼儿抓起来放进水缸;若是不能及时发现,那鱼儿便没了生命,真是“鱼儿离不开水”啊。如果赶上下大雨,把院子里的水缸下满了,院子里也成了一片泽国,小鱼儿也可能遇上大水洼,顺着水流游出院子,游到街里,然后再进入小河沟,游往大海,但那要冒很大的风险,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鱼儿也就小命不保了。
是苟安于缸中,还是舍命一搏?是甘于被囚,还是为自由而挑战?水缸里小鱼们面临的命题,其实也是人们要用一生去思考的人生命题。
十二岁那年,大人不在家,我和一个绰号叫“老包”的好伙伴在院子里玩“洋火枪”,其实他不姓包,只因长的面色黝黑,幼小时脸上生疮,涂了紫药水,变成了大花脸,邻居给他起了个花脸包公。“洋火”就是当时农村取火用的火柴,“枪”是我们自造的,材料是铁丝、自行车链子扣、自行车内胎筋。费了半天劲制成了,当了一回工匠。然后放上火柴头,一打就“啪”的一声很响。那天,我们围着麦秸垛玩“八路打鬼子”,我打一枪,他打一枪,很好玩。不料,打着打着却把麦秸垛引着了,眼看火苗起来了,我俩慌了神,赶紧用脸盆舀着水缸里的水灭火,但人小、水弱、火大,眼看着火越烧越旺,吓得我俩不知所措,多亏邻居平爷爷看到后赶来帮忙,才把火扑灭了。闻讯回家的父亲,瞥了一眼烧黑的麦秸垛,又瞥了一眼一身泥水的我们,踩着满院的污水,来到空空的水缸前,说道:“我们家的水缸怎么可以断水呢?以前都是我挑,以后——”父亲拖起低沉的长音来。邻家平爷爷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指了指墙边的扁担。我猛然明白了,要将功补过,于是我赶紧去挑水。
村南有个甜水井,离家较远,还要过一条“官沟”。来到井边,正有人打水,我趴在井口,看人家怎么用井绳在井里摆水桶。在井里摆水桶可是个技术活,井绳大约五六米长,有一个“倒死钩”系着水桶,能防止在水桶摆动时脱落掉到井里,当用井绳把水桶卸到水面时,开始均匀用力、上下左右提拉摇摆井绳,直到恰好把水桶摆到底朝上,口朝下时,迅疾一松井绳,水桶扣进水里,能够涌进半桶水,然后再上下提着井绳敦几下,桶就满了,然后随即用力把沉重的水桶提出水井。往家里挑水,最难的就是摆水桶。打水的老乡告诉我了要领:“腿要站稳、手要抓紧、心要放松。腿不稳,打滑,会掉到井里;手不紧,抓井绳,要磨起泡;心不放松,头晕会有危险。”在他的帮助下,我还费了很大劲才把水桶打满,可是我身单力薄提不动,井下的水桶怎么提也提不上来。手指被井绳勒得发青,腿酸得哆嗦起来。老乡看出我的窘境,帮我提上来一桶,把水倒进另一只桶里一半,说:“打水得量力而行,有多大力气,打多少水,勉强不得。”于是,我挑着两只半桶水,摇摇摆摆向前走,在过“官沟”下坡时,由于身材矮小,扁担挂钩长,后面的桶底触上了地面,猛地一摇晃,我失去了重心,撒了两桶水,脚底下一打滑,摔了个“嘴啃泥”,非常狼狈不堪。我只得起身,再重新去打水……
从那时起,挑水的扁担就从父亲的肩头逐渐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现在想来,我吃苦耐劳的精神或许就是在那一担又一担水中挑出来的。
每到夏季,当从外面疯玩回来,口干舌燥的时候,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那股沁人心脾的清凉、痛快甭提有多爽了,那时村里砖井中的水胜过现在的矿泉水,清澈凉爽,甘甜可口。缸里的水,不仅能随时解渴,还可以随后洗身。当满头大汗、浑身粘燥时,用一盆“井边凉”水擦肩洗背,那真是透心的凉爽。
严冬季节,水缸里的水会结出一层薄薄的冰碴,用水瓢小心地捞起冰碴,吃在嘴里,嘎巴嘎巴的响,冰到牙根,凉到心底,但很过瘾,那种感觉,胜过如今的雪糕冰淇淋啊!
时间长了,水缸底部会沉积起一些泥垢,需要清洗干净。当缸里的水快要用完,正是清理缸底儿的时候,母亲会把这个活儿交给我来干。这时发现有一个趣事,当弯着腰深入缸底,埋头做清洁工作时,耳边便会嗡嗡作响;在里面说话唱歌,声音立即会放大,我有时会嗷嗷喊几嗓子,觉的很好奇。后来才懂得,这是一种“共振”现象,现在许多演出场合经常遇到的“音响效果”就是此原理。在北京恭王府的“大戏楼”,虽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却能从各个角度听清台上演员的声音,据说,这是因为在舞台四周放置的九口大缸,起到了聚音共振的效果。
每到大年三十那一天,是全家忙碌过年的最后日子,我都要把水缸刷干净,挑满水。清净冰凉的水在缸中荡漾,缸周围的空气中有一股湿润温馨的气息,似乎能让人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这味道和年味融合在一起,更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满缸的水预示着喜气圆满、年年有余;把院子打扫干净,辞旧迎新;贴春联挂红灯笼,红红火火。欢欢喜喜迎新年,期盼来年好光景,这个幸福时刻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缸中的水,我一桶一桶倒入,母亲一瓢一瓢舀出,生活就这样循环往复了许多年。水缸伴着我长大,父母亲伴着水缸变老。
当我离开家到县里参加了工作,我也就离开了院子里的那口大水缸,也离开了父母亲。当时的我就像一只雏鹰,心里期待的只是高远天空,只希望早日振翅飞出那个窝巢。此后的几十年里,我每天用的都是自来水,都没有往那口水缸里再挑过一桶水,几乎把那水缸忘却了。
然而,当我已停止了仕途奔波,开始静静地回首既往的人生岁月时,老家院子里的那口大水缸却忽然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我又站在水缸旁边向里面凝视,水缸里倒映着我的脸庞,那几条小鲫鱼还在缸水里畅游,母亲还在用那个水瓢舀水做饭……
多少次梦里回乡,那个水缸、那只水瓢以及父母苍老的鬓发,永远让我梦绕魂牵……
作者简介:
赵奎忠,笔名林源,夏津县退休干部,喜欢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