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志 | 南阳,元好问的第二故乡
南阳,元好问的第二故乡
文|郭成志
1
对于元好问的认知,很多人仅仅停留在“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样一句诗上,停留在他为双雁筑起坟丘这样一个故事之中。作为一个镇平人,对于元好问的认知也这样粗浅,是不应该的;作为一个南阳人,对于元好问的感知也这样草率,也是不应该的,我们都应读一读元好问的《遗山集》,找寻元好问在镇平留下的足迹,在南阳留下的诗文,让灵魂在诗句中受到熏染,从而和元好问达成某种心灵上的契合。唯有这样,元好问的形象在我们的心中才会更加真切,更加鲜活,更加可爱;家乡在我们的心中才会多几分韵味,多几分灵秀,多几分厚重。
金朝末年,女真族不断夺取汉人的土地,拨给屯田军户,让汉族人失去了基本的生活条件,大量的农民没有了活路,就会铤而走险。金宣宗贞祐五年(1217年),农民鱼张二在五垛山发动群众响应山东红袄军起义,反抗金朝的残暴统治,义军迅速扩展至数千人。金宣宗派节度使移刺羊格率大军前来镇压,鱼张二与金军激战于裕州(今方城)一带,因寡不敌众被俘牺牲。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年),金朝的统治者在鱼张二的家乡设置了镇平县,取镇慑和平定叛乱之义。
镇平县设立后,第一个来当县令的是元好问,让这段浸染着血腥之气的记忆,闪耀出了荣耀之光。1226年秋天,元好问到镇平赴任之时,也许穿着一袭长衫,也许骑着一匹瘦马,他的眼中也许还有枯藤老树昏鸦,他的身旁也许还有白草红叶黄花……在一个萧瑟的时节,一个身披萧瑟的诗人,来到了满地萧瑟的镇平。
元好问主政镇平后,他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两难之境:上级索要的赋税和军晌不断加码,农民不㙋重负,躲赋税和军晌如避洪水猛兽。作为县令,不催收的话,违抗了皇命,催收的话,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苦闷之中,他写下了《镇平县斋感怀》:
四十头颅半白生,静中身世两关情。
书空咄咄知谁解,击缶呜呜却自惊。
老计渐思乘款段,壮怀空拟谩峥嵘。
西窗一夕无人语,挑尽寒灯坐不明。
这些诗句告诉我们:1226年的冬天寒冷的,1226年冬天的镇平是荒凉的,1226年冬天的元好问是愁苦的。这些诗句告诉我们:文人的心怀是正直的,柔软的,慈悲的,也是敏感的,愁苦的,脆弱的。
1227年的春天也许有几份明媚,也许有几份绚烂,元好问到五垛山寻幽,到杏花山访僧,到遮山踏青,随口吟咏出了一句上联:“五朵杏花遮山。”后世的镇平文人们都想把镇平某些河流的名字连缀在一起,对成下联,他们拈断了胡须,也未曾觅得一个佳句。七百多年来,尝试过对出下联的人有着共同的慨叹:作为文坛圣手的元好问,其高妙之处岂是我辈所能企及!?
春天过完了,元好问离开了镇平。离开镇平时,他喝下半壶浊酒,把一份留恋、几份愧疚几声长叹写成了元曲《清平乐·罢镇平归西山草堂》:
垂杨小渡,处处归鞍驻。
八十田翁良愧汝,把酒千言万语。
细侯竹马相从,笑渠奔走儿童。
十里村箫社鼓,依然傀儡棚中。
2019年冬天,镇平县政协召开了一次镇平文史研讨会,镇平县作协主席孙宗信先生建议砸掉镇平县城东大门的玉猪龙雕塑,塑一尊元好问像,得到了与会人员的一致赞同。这种提议和这份赞同虽然带有文人的倾向,但也表明了镇平人对元好问的铭记,印证了镇平人对文人的偏爱。
每个地域都有一些不能磨灭的记忆,那些记忆尘封在地方志中,几十年后或是几百年后,仍然会在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翻阅中醒来。那些记忆被唤醒后,我们才会明白:地域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民间的记忆也是有选择性,这种选择淡化的是仕途,涂彩的是诗文,这或许是因为某个人的仕途影响的是那个地域当时的民生,诗文润泽的是那个地域后世的心怀。
抚摸着那些记忆,我们才会发觉:从古至今,当官的绝大部分是读书人,但是绝大部分读书人却不适合当官。
2
金正大四年(1227年),元好问离开镇平后,到了内乡继续做县令。作为一个县令,面对饥寒交困的百姓,他的内心依然是愁苦不堪的,甚至是悲痛不已的。情郁于中,他写下了《内乡县斋书事》:
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忧薰。
催科无政堪书考,出粟何人与佐军?
饥鼠绕床如欲语,惊乌啼月不堪闻。
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春陵老使君。
诗中的“春陵老使君”指的是唐代诗人元结,据传是元好问的先祖,曾写过一首《春陵行》,叙述了赋税繁杂,官吏严刑催逼的情况,勾勒出了催租的场景,描述了百姓困苦不堪的处境。全诗反映了当时苦难的现实,表现了诗人对农民的悲惨生活寄予的同情。元好问追思先祖,温习先祖的诗句之时,内心是愧疚的,甚至是挣扎的。
他明明知道横征暴敛才是当时社会的病灶,想根除却又无能为力,为了缓解民生之苦,他更加重视农业生产,让内乡的田野呈现出了葱绿的喜人景象,难掩欣喜之情的他写下了《偶记内乡》:
桑条沾润麦沟青,轧轧耕车闹晓晴。
老眼不随花柳转,一犁春事最关情。
金正大五年(1228年),元好问的母亲张氏去世,被安葬于内乡,他要为母丁忧,遂罢去官职,寓居于内乡县东南的菊花山白鹿原长寿村。这里所说的白鹿原位于现在的内乡县夏馆镇境内,他将闲居之地命名为新斋,也许表露的是他想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愿望吧。从官场中挣脱出来,他过上了令人向往的文人生活,过上了惬意舒心的归隐生活:
夏馆秋林山水窟,家家林影湖光。
三年闲为一官忙。
簿书愁里过,笋厥梦中香。
父老书来招我隐,临流已盖茅堂。
白头兄弟共论量。
山田寻二顷,他日作桐乡。
元好问在内乡的归隐生活长达三年之久,他诗酒悠游于山水之中,用诗文给内乡的山水赋予了灵秀之气。“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时节,他写下了一篇《临江仙·内乡寄嵩前故人》:
昨夜半山亭下醉,洼尊今日留题,放船直到淅江西。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
世上红尘争白日,山中太古熙熙,外人初到故应迷。桃花三百里,浑是武陵溪。
当时内乡县的管辖范围比较大,包括了现在的西峡县和淅川县的大部分地域,当年的内乡县衙就在当今的西峡县城之内。西峡县城的西边有一条河名叫鹳河,河边有一座山名叫寺山,山上有一小亭名叫半山亭,山下有一块石头名叫洼尊石。如今,这两处景物仍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到西峡县的寺山国家森林公园去转转。
与山水为伴,是众多文人的生活方式,也是众多文人荡涤灵魂的方式,元好问也不例外,他陶醉于山水之间,曳杖行歌于山中,放船于淅水之上,写出来的诗句便像山水一般清奇,他在《石门》一诗中这样写道:
两崖横绝倚山垠,草径低迷未可分。
潭影乍从明处见,竹香偏向静中闻。
石林万古不知暑,茅屋四邻惟有云。
曳杖行歌羡樵叟,此生何计得随君。
春日踏青,元好问徘徊于暖风之中,行吟于溪水之畔,独酌于乱花之前,向一朵杏花倾吐了他的无限春愁,写成了一首《内乡杂诗》:
行吟溪北复溪南,风日烘人酒易酣。
无限春愁与谁语?梅花娇小杏花憨。
内乡的菊花山有一种菊花,名叫鹭鸶菊,其花如茸毛,纯白色中有一丝簇起,如鹭鹚鸟头,故而得名。它散发出来的蜜香,充溢山村,沁人心脾。秋高气爽,元好问徜徉于凉雨轻风之中,去寻访鹭鸶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斜阳高树挂晴虹,肃肃微凉雨气中。
一道鹭鸶花不断,蜜香吹满马头风。
诗肠搜苦怯茶瓯,信手拈书却枕头。
檐溜滴残山院静,碧花红穗媚凉秋。
在内乡的经历,成为元好问美好的回忆,十年后他回想起在内乡时的情景,依然眷恋不已:
我在正大初,作吏淅江边。
山城官事少,日放淅江船。
菊潭秋华满,紫稻酿寒泉。
甘腴入小苦,幽光出清妍。
归路踏明月,醉袖风翩翩。
父者遮我留,谓我欲登仙。
一别半山亭,回头余十年。
江山不可越,目断西南天。
这份眷恋是来自于他对内乡生活的回味,其中既有对内乡山水的迷恋,也有对内乡父老的怀念。轻诵着这些诗句,我有了这样一个猜想:也许在元好问的心中,内乡就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离开内乡十三年后,五十五岁的元好问再次回到内乡,他扶母殡于次年回到家乡秀容(今山西忻州)。关于这段经历,他在《与枢判白兄书》中说:“自乙巳岁往河南举先夫人旅殡,首尾越十月之久,几落贼手者屡矣。”读完这段话,我更加相信:一个曾经安葬过母亲的地方,就会在心中当成第二个故乡。在元好问的心中,内乡就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3
金正大八年(1231年),元好问丁忧期满,调任南阳县令。
“当官避事平生耻,视死如归社稷心。”元好问到任后,深知南阳前有召信臣,后有杜诗,被老百姓称之为“父母官”,便以一篇《南阳县令提名记》表达了他好好为官的决心。他为民不聊生而困扰,为民从拖欠的赋税而困扰,他上书朝廷,为南阳父老争得了免除三年赋税的诏书。这件事在他的《宛丘叹》一诗中得到了印证:
秦阳陂头人迹绝,荻花茫茫白于雪。
当年万家河朔来,尽出牛头入租帖。
苍髯长官错料事,下考大笑阳城拙。
至今三老背肿青,死为逋悬出膏血。
君不见刘君宰叶海内称,饥摩寒拊哀孤茕。
碑前千人万人泣,父老梦见如平生。
冰霜纨裤渠有策,如我碌碌当何成!
荒田满眼人得耕,诏书已复三年征。
早晚林间见鸡犬,一犁春雨麦青青。
文人就是文人,文人当官时也依旧是文人,依然有文人的悲悯,为了这份悲悯,甘愿冒死为民请命,也许这就是文人的风骨。这样的风骨会被民众记住,被史书记住,元好问的这份风骨被南阳人记住了,被南阳的地方志记住了。
南阳城北三十里有一座山,名曰丰山。丰山不丰,海拔只有225米。丰山之麓有一道溪流,名曰清泠泉。丰山上有一千年古柏,虬枝龙钟,挺拔魁梧,铁骨铮铮,状如爬山之龟,故世人称之为龟柏。唐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春,李白漫游来到南阳,去了丰山,在清泠泉边说过这么一句话:“空歌望云月,曲尽长松声。”
据《山海经》记载:“丰山有钟九耳,霜降则鸣。”丰山之钟,知霜而鸣,是丰山与节令之间的感应。金正大八年(1231年)的霜降之日,元好问也去了丰山,并且听到了丰山霜钟。他把他和丰山霜钟之间的感应写成了一首诗,取名为《十日登丰山》:
十日登高发兴新,丰山孤秀出尘氛。
村墟带晚鸦噪合,林壑得霜烟景分。
芳臭百年随变灭,短长千古只纷纭。
诗成一叹无人会,白水悠悠入暮云。
上世纪八十代,当地人为求一时之利,开山凿石,不但让丰山更加瘦小,而且也让丰山满身伤痕。如今再去丰山,要想听到霜钟之鸣,只能去《山海经》里去搜寻了,只能去元好问的诗句里寻觅了。
元好问在南阳生活了六年,当县令三年,闲居三年。被南阳方志记住的是作为县令的元好问,被历代南阳文人记住的是作为诗人的元好问。也许,南阳文人记住的元好问才更加可爱,更加有意义。
元宪宗七年(1257年),元好年六十八岁,临终之时他亲嘱后代,在他的墓碑上只刻七个字:“诗人元好问之墓。”由此可见,在他心中仕途是过眼云烟,诗文才是千古之事,他更愿意被后人记住的是他所写下的那些诗句。
那么,就让我们永远记住元好问,记住他在诗句中描绘的南阳山水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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