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玉:《汉语大词典》误收《金瓶梅词话》词条校释

内容摘要  在《汉语大词典》取自《金瓶梅词话》的词条中,有近70条属未辨其中讹、夺、衍、倒等各种舛误而误收,本文从中选取“泼天閧”、“油样”、“七擔八挪”、“跑”、“行鬼头”等20条予以分类校释,以期对《汉语大词典》(第二版)的修订工作能够有所助益。
关键词  《汉语大词典》 《金瓶梅词话》 校释
《金瓶梅词话》(明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序刻本,以下如无特别说明,均指此本,简称《金瓶梅》)假宋写明,以西门庆一家为中心,延展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描摹之处,往往具体而微,纤毫毕现,堪称是一部16世纪明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
《金瓶梅》的语言尤其是人物语言,鲜活、生动,体现了作者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和高超技能,也反映了当时汉语应用的真实面貌,历来为人称道,更受到了现代语言学界的高度重视。
其中的大量语词,被收入了各种类型的汉语工具书。
《汉语大词典》全12卷(另附《附录·索引》卷),由上海辞书出版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陆续出版于1986—1994年,是迄今为止世界上规模最大、内容最权威的汉语语词词典,曾荣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
198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权威工具书。其中即有许多词条取自《金瓶梅》。
然而,由于《金瓶梅》万历刊本本身即多有讹、夺、衍、倒等各种错误,至今尚缺乏一个足堪信据的校勘本,致《汉语大词典》收录时多有失误。
笔者粗检,就发现被《汉语大词典》误收的《金瓶梅》词条多达近70条。
这些词条如不加纠正,徒增淆乱,贻害无穷。
目前,《汉语大词典》(第二版)正在进行全面修订,深望能够广泛吸取学界研究成果,订正其间存在的各类错讹,进一步提高收词、释义、书证等方面的质量。
囿于篇幅,今从《汉语大词典》误收的这些《金瓶梅》词条中选取20条加以校释,以期对《汉语大词典》(第二版)的修订工作能够有所助益。

《汉语大词典》

《汉语大词典》误收的《金瓶梅》词条,按其误因,可大致分为讹误、讹衍、脱夺三类,其中由草书(含部分行书)形近所致讹误占了绝大部分。
以下即按其引例在《金瓶梅》的出现顺序分类予以校勘、注释(需要说明:
《汉语大词典》词条及引例乃以繁体排印,因涉及解析过程及结论,凡必要处,对某些字形均据原书以繁体呈现;
另,该书引例多有误植、误断,凡与本文分析关联不大者,均径改,或重加点校):
一、讹误
《金瓶梅》中的大量误字,导源于其刊刻所据乃一经辗转传抄的草书底本,写工不谙此道,致多有误识误书。
除了单字讹误外,还有误组、误合、误析等更为复杂的情况。拙作曾有详论[①],兹不赘述。
1、泼天閧
泼天閧:犹言天一般大的。(6-155。《汉语大词典》词条及引例以“-”号隔开,前卷后页,以使眉目清楚。——引者注。)
例:第一回: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閧产业。
按:《金瓶梅》工具书有的单释“泼天”:“极言其多,大”[②];“形容数量或规模极大。……又作'泼天哄’”[③];
有的则释“泼天哄产业”:“'产业’指家私、财产;'泼天’是极言其多、大;'哄’为语助词。或作'泼天家私’、'泼天家计’、'泼天家业’”[④]。
从语意看,所谓“泼天閧”与“泼天”并无不同,只是“閧”(哄)字着实使人费解,而以其为“语助词”,则闻所未闻。
梅节重校本改“關”(关),注“泼天关”:“'泼天’,接天,极言其大。'关’同'价’。”[⑤]此说多误。
元明有“拨天关”语,喻指人本领高强。但此语此意显然不合语境。
又,梅先生所说“价”,多作“家”,乃北方口语语缀,如“整日价(家)”之类。但“价”何以能同“关”牵合在一起,令人匪夷所思。
“泼天”乃元明常语,极言之辞,多用于喻称人之财产丰厚至极。
明清小说多见,如: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岂知亲眷们都道子春泼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
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四:“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应得承受,泼天家业多归了他。”
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二十回:“他就是单单的一个老婆子,他丈夫挣下的泼天家业,倒不得享用!”
“泼天”下可加助词“的”及喻词“也似”等。
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古今小说》)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
最值得关注的是,这段文字实际上正是《金瓶梅》引例的出处。
该篇有吴山三次梦到和尚的情节,其前身应即明晁瑮《宝文堂书目》著录之旧话本《三梦僧记》。
《金瓶梅》的成书时间早于《喻世明言》,其中与该篇相同或相似的某些情节、文字,都应直接抄引自这篇可能已经佚失的《三梦僧记》。
因此,可以肯定,这个令人困惑的“閧”应为“的”之误。
尽管“的”、“閧”二字字形差异甚大,但细加揣摩,仍可从草书字形中寻察出其讹变之迹:
“閧”草书,“門”形作“”或“”(本文所引草书字形意在使读者了解其运笔走势及轮廓,仅供参考。——引者注。),“共”偏左近“甘”,与其上“丶”合而近“白”;
所馀“勹”,与“共”右之“-”合而近“勺”。

《喻世明言》

2、油样
油样:轻浮的样子。(5-1079)
例:第一回: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说)谜语,往来嘲戏。
按:除此引例外,《金瓶梅》中还有另一“油样”用例:
第三十七回:“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色油样。”[其中“色”系“点”(點)之草书形讹,不作展开。]
对于“油样”,最早为《金瓶梅》语词作解的姚灵犀先生《金瓶小札》释作:“即时新式样,谓妇女妆饰之入时也。”[⑥]
其后,注家所释或偏于客观描述,如:“油光水滑的样子”[⑦]、“即油头粉面”[⑧];
或与《汉语大词典》一样,偏于有所引申的主观评价,如:“浮滑的样子”[⑨];或将两者结合起来,如:“形容人油头粉面、妖冶轻浮的样子”[⑩]。
但实际上,这些解释都是由其字面意义推想出来的,“油样”语从未见于他书。
《金瓶梅》中另有两处同境语例:第六回:“(金莲)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陪伴西门庆做一处作欢顽耍”;第三十九回:“他老婆常插戴的头上黄熀熀,打扮模样,在门前站立”。
“娇样”,应系“娇模娇样”之缩略语,形容人(多为青年女子)面貌、做派或打扮妖娆娇媚(多含指其轻浮佻浪的贬义)。
《喻世明言》第十卷:“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
明天然痴叟《石点头》第十四卷:“蕙娘且喜儿子读书,又把他打扮得娇模娇样。”
清曹去晶《姑妄言》第八回:“这含香丫头也十六岁,生得娇模娇样,颇有几分姿色。”
清李绿园《歧路灯》第二十八回:“我一皮匠,引着一个年少妇人,虽说是正经夫妻,只是老婆生得娇样,已是札眼……”亦作“乔样”(或由简省“娇”之笔划,或语音讹变之故;
“乔”含假义):《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似此(指胡氏)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
《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
明阮大钺《燕子笺》第十一出:“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妆束”;第二十四出:“怪道我当初看时,见那般乔模乔样,也就猜道是个烟花中人了”。
《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写王六儿、第六十八回写林太太、第七十八回写来爵儿媳妇惠元,也作“乔样”。
至于后例中“模样”,虽系常语,却不切语境。由“娇”之音、“模”之形,倒使人联想到了“嬌”(娇)在明清时期的常用俗简字——“姣”。
如:明刊《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一回:“脱不了你也只有一个老婆子,又没有甚么的姣妻嫩妾,说我强奸不成!”
清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三十五回:“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
《金瓶梅》即多有同类俗简字用例。
反观“模”、“油”二字,可知实均“姣”草书形讹:“姣”、“模”草书形近,自不待言;“姣”、“油”亦草书形近:
“交”上“六”写作近“”,下“乂”作“乄”而近“丄”,合而讹作“由”。
如此,所谓“油样”之“油”,应经俗简“姣”改复本字“娇”才是。

《金瓶梅词话》

3七擔八挪
七擔八挪:一再耽搁拖延。(1-166)
例:第十四回:今日会(东)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
要不是,过了午斋我就来了,因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
按:首先要指出的是:“挪”,《金瓶梅》万历刊本原作“柳”(另,“擔”原作“担”),其后崇祯本仍之,张评本改“捱”。
经查,《汉语大词典》引例所本应出自施蛰存校点的上海杂志公司1935年版《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挪”乃施本所改。
这种做法颇有可议处。
因“柳”字不通,陆澹安先生就张评本所改而释“七擔八捱”:“耽耽搁搁。'擔’借作'耽’。”[11]
注家大多沿着同音借字方向强作说解,如:“担、柳(同绺)是就计量而言,担是大与多的量词,柳是小与少的量词。七担八柳即七多八少、七大八小之意”[12];
“形容大小数目纷杂。柳,绺”[13];又谓:“耽搁滞留。'担’借作'耽’;'柳’借作'留’”[14];
“'七、八’表示多;'担、柳’系'耽、留’的同音字。七耽八留即多有耽搁。一本作'七担八捱’,意同。今湖北鄂州方言说'七担八捱’”[15]。
可是,这些说法明显有悖于常理,很难想象作者有何必要舍正字不用而非得以音代字。
问题倒是真的出在“柳”字上,只是张评本所改“捱”、施本所改“挪”虽义近,而非其字。
此语虽未见成例,然自有规律可循。
“七×八×”之类成语,实为析一词而衍生,该词二字或义近相联,如“七颠八倒”、“七零八落”、“七病八痛”;
或反义相对,如“七手八脚”、“七上八下”、“七长八短”。从此处语境看,其意在于“担搁”。
《金瓶梅》对该词多有异写,如第五十二、六十七回作“担阁”、第六十二、八十八、九十一回作“耽阁”、第七十五回作“耽搁”。
“柳”正应为“擱”(搁)草书形讹:“擱”草书(“閣”作“”,“門”居上近“つ”),“柳”作“”,二字形近。

万历本

4、跑
跑:⑥量词。古代计踢球的回合数。(10-449)
例:第十五回:待俺每吃过酒,踢三跑……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使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
按:在《汉语大词典》引例删略文字中,其实还有一例:“西门庆出来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
对于“跑”,注家近乎众口一词,如:“量词,用于踢气球,一场叫一跑”[16];
“量词,遍,次。今徐州方言仍有此语”[17];“踢气球用的量词”[18]。
实际上,这种理解是大可值得怀疑的。
明清小说写及踢气毬场面不多,提到其量词更少,未见有以“跑”称其场次者,所见均用“回”:
《水浒传》第二回:“你原来会踢气毬!……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清讷音居士《三续金瓶梅》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叫春鸿、文珮二人拿了气球,踢了一回……叫珮佩叫了四个大丫头来也踢气球。小玉、楚云答应,……踢了一回。……官人说:'很好。先叫春鸿与楚云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果然好看。
春娘说:'我也要点一对,叫秋桂与文珮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也甚可观。……小玉、珍珠儿说:'我们二人踢罢。’……二人答应,也踢了一回。……(官人)望着屏姐、黄姐说:'我要叫你们踢一回,可使得么?’”

细详三处“跑”字,实均“囘”(回)之草书形讹:
在《金瓶梅》中,凡字左有竖、横交叉两笔(可称“「”形),底本草书应多近“”,易致析出而与“”等偏旁互讹。
5、行鬼头
行鬼头:做不光明正大的事。(3-902)
例:第二十回:他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的>走的那快!
按:对于“行鬼头儿”,注家或释:“做不正当之事”[19];或释:“干鬼头鬼脑的事儿”[20]。与《汉语大词典》所释基本相同。
然所谓“行鬼头儿”不辞,“头”(頭)实乃“路”之误。
行鬼路儿:喻指走路蹑手蹑脚,悄无声息。
《金瓶梅》即有近境语例:第七十三回:“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路(跕)在我背后,怎的没看(听)见你进来脚步儿响?”
第七十五回:“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
还需指出,《汉语大词典》另收“行鬼路”条,引第七十三回例,释作:“躲躲闪闪地走路。”此解亦不确。
“路”(“”旁俗作“”)草书作“”,“頭”草书作“”,二字形近。
《金瓶梅》第五十一、六十四回有“戳无路儿”语,其中“路”则为“頭”之草书形讹[“無”(无)乃“舌”草书形讹]。
6金白银
響金白银:成色好的金银。亦泛指银子。(12-663)
例:第二十一回:傻才料,你拿晌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
按:首先说明:“響”,《金瓶梅》原刊本作“晌”,崇祯本改“响”,《汉语大词典》又予以繁体转写,大失本来面目。
注家或释“响金白银”:“就是金银,以'响’与'白’状其声色”[21];或释“响金”:“纯金”[22]。
这种解释不免失于牵强,且查无书证。无论“晌金”还是“响金”,均不辞。
明清小说中的“×金白银”语,其中“×”或言其颜色,如“黄”、“赤”;或言其成色,如“真”、“精”。而“黄金白银”为常用通语。
《西游记》第九十四回:“送行,必定有千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
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黄”、“晌”草书形近:
“黄”草书作“”,上“”偏左讹作“日”旁,所馀讹作“”(“向”俗体,“冂”右“”草书居上缩如“つ”,“ロ”作“ム”)。
《金瓶梅》第七十四回有“磕个”误组作“黄米”(即“砝”误作“黄”)例类似(详见下文)。

《小说词语汇释》

7、辣菜根子
辣菜根子:犹言泼辣货。(11-492)
例:第二十六回: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
按:此处的语境是:西门庆图谋霸占来旺之妻宋惠莲,将来旺诬陷入狱,后递解徐州;惠莲得知真相,遂悬梁自缢,幸得解救。
“辣菜根子”一语,各家大多谓喻指泼辣、厉害的人,这与语境大致吻合;也有的稍有延伸,如:“意指辣得狠,辣手得狠,不好缠之意”[23];“意即辣甚,形容其性烈”[24]。
至于何以取喻于“根”,有云:“辣菜,叶如萝卜叶;块根,形状如桃,稍大,皮绿肉白。味辛辣,不可生食,主要用来醃制咸菜”[25];“腌的辣菜,根部味最辣”[26]。
这种解释终嫌迂曲、勉强。
实际上,所谓“辣菜根子”乃“辣燥性子”之讹。
辣燥性子:专用于女人,指性格泼辣、暴燥。
《醒世姻缘传》第六十八回:“那狄员外的婆子相氏,好不辣燥的性子,这明水的人,谁是敢在他头上动土的?”
第七十二回:“依着他辣燥性气,真是人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莫说敢勾引他”。
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
“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

“燥”、“菜”草书形近:“艹”头草书,多易偏左析出,而与其他偏旁互讹。
《金瓶梅》多有类似误例,如:第二十九回:“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墙薇满院香”,“墙”当作“蔷”;
第七十九回:“不知原来家中小大姐这等藻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藻”当作“燥”。另,“性”、“根”亦草书形近:“ノ”、“忄”近合讹作“木”旁,所馀讹作“艮”()。
8、贪滥
贪滥蹹婪:犹言贪得无厌。(10-111)
例:第三十四回: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蹹婪的,有事不问青水(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
按:此处西门庆所说的对象是他的同僚正官夏提刑。《金瓶梅》工具书收此条者不多,均解之以“贪婪”之意。
此语不见他书语例,其中使人备感困惑的是“蹹”字。“蹹”同“蹋”,踢、践之义。
然此义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嵌合入表示贪婪之意的语词中,令人不得不疑其误。
“婪”原义是爱食,亦引申作贪义,其组词能力原不甚强,除了常语“贪婪”外,在古籍中能见到的还有“婪索”、“婪取”、“婪求”、“婪赃”、“婪贿”、“侵婪”、“饕婪”等,其中用例最多的当数“婪索”,指依仗官职向下属、百姓过分索取财物。
《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
细审“蹹”字之形,实即由“索”草书讹致:“索”中“冖”形左“ノ”草书近“”形析出,讹作“蹹”左之“”旁;
“索”上“〦”、“ㄧ”分别讹作“人”、“一”;其中“乛”、“ㄥ”二形误合作“口”;其下“厼”讹作“羽”(草书作“”,右“习”偏下)。
《金瓶梅》多有同类“冖”形字与左右结构字草书互误例,即如第二十回“啻啻磕磕”中两“啻”字均系“撞”之草书形讹。
“婪索”此处倒置作“索婪”,应与“贪滥”属并列结构,“婪”作副词,乃索求无度之意。
9、凹上
凹上:勾搭上。(2-471。注音āo。——引者注。)
例:第三十七回:婆子掩口笑道:“……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
按:这是冯妈妈领西门庆之命,说诱韩道国之妻王六儿的话,语意似乎并不难理解。
学界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凹”字字义及其读音上。
张竹坡评本此处有旁批:“'凹’字妙绝,六书所为(谓)'象形’也。”其言外之意是说,“凹”字专用于女对男的主动行为。
此说被后世学者继承、发挥,如:姚灵犀先生释“凹上”:“俗有凸出凹进之语,此即言女与男因奸勾缠”[27];
魏子云先生释“凹上了”:“意指女愿与男合”[28];朱星先生谓:“凹即姘上了”[29]。
有的则力图从方言、方音代字索解,或谓:此字当读wā,“凹:勾引;挑逗。
今山东等地犹言wà或wàlong”[30];或谓:此字读āo,“凹,即轨(应作'轧’——引者注。)(姘头),勾搭。
今安徽巢县话仍说凹,意为使劲够上,挂搭上。鲁南一带管不正当的结交也叫凹”[31];或谓:“凹”乃记音字,“求其正字应为'瓦’。……'瓦上了’之'瓦合’,为'易聚易散’;……'瓦上了’与'挂上了’义近”[32]。
然而,以上各说均属无据附会。
其实,《金瓶梅》本身即有近境语例:第三十八回:王六儿在和西门庆勾搭上后,与其旧日有奸的小叔子韩二捣鬼上门骚扰,被王六儿拒绝、推倒,
韩二恼羞成怒,骂道:“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前后两处所指一事,所谓“凹上”与“叙上”亦当为同语。
“叙”,基本含义是谈(男女之情自“叙”起,犹今语“谈恋爱”、“谈对象”);引申作相处、相好。
此字之用实不限性别,可用于女对男,如:清华广生辑《白雪遗音》卷二《马头调·你想我来》:“大丈夫一时误入你的迷魂阵,我今无钱,你就另叙了傍人。”
也可用于男对女,如:《金瓶梅》第十二回:“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
第十五回:“想必别处另叙了新表子来”;“哥如今新叙的这个表子……”
《禅真逸史》第八回:“(赛玉)连骂道:'好负心的贼秃……莫非你心变,另叙上个人儿了?’”
《白雪遗音》卷三《南词·盼郎》:“无情汉、薄幸郎,何方另叙女红妆?”
“叙”、“凹”二字字形差距极大,然细加体察,仍然能够寻觅出其间演变的轨迹:“敘”(叙)草书作“”,左“余”作“”(后笔偏右),与“𠁢”形近;右“攵”近“勹”讹作“”;二者合而成“凹”。
《金瓶梅》另有类似误例:第三十三回:“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個”(个)乃“做”草书形讹,即“攵”讹作“囗”(“勹”、“一”二形合)。
10、顾意
顾意:①注意,在意。(12-364)
例:第七十二回: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昨日,夏大人甚是不顾意在京,不知什么人走了风……”
按:“顾意”,《金瓶梅》工具书或释:“注意,在意”[33];或释:“顾及情义;够意思”[34];或释:过意,“顾”“当作'過’guò,方音借字”[35]。各说均未得其解,主要源于断读有误,将“在京”二字下读所致。
此处的语境是:西门庆自东京回家,向吴月娘谈及夏提刑升迁之事。下文西门庆言:夏提刑盖因地方卫官有油水可捞,“情愿以指挥职衔,耳(再)要提刑三年”;而对于新升京任,因系礼官,无甚油水,夏提刑并无多大兴趣,也就是“不情愿”。刘本栋、梅节二校本改“顾”作“愿”,是。“願”(愿)、“頋”(“顧”简体)草书形近。
11、黄米头儿
黄米头儿:黄米中的大头秕谷。比喻徒有虚名、空摆架子的人物。(12-975)
例:第七十四回:不妨(防)潘金莲在傍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教他张致。……”
按:《汉语大词典》引例作:“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教他张致”,断读有误。“黄米头儿”,有谓:“'黄米’,北方俗为小米,谷类中粒最小者。所谓'黄米头儿教他张致’,意为无论大罚小责,任凭西门庆发落就是了”[36];有谓:“比喻微不足道的人物。黄米,黍子粒儿,个儿极小”[37];有谓:“(职位)禅林之目。司米谷之役”[38]。各说均属曲为说解,令人不知所云。
揆诸语境,所谓“黄米头儿”与“跪着”、“求告”语意相连,实应为“磕个头儿”;上文已写:“桂姐从房内出来……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金瓶梅》多有“磕个头儿”语例:第四十回:“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第七十二回:“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可知“黄米”二字乃“磕个”二字草书直行误组:“磕”草书,“砝”讹作“黄”,《金瓶梅》第二十一回有“黄”误作“晌”例类似(详见上文“响金白银”条);所馀“皿”底草书作“”近“”,与下“个”(简体)合而近“米”。此类原二字误组作另二字例,《金瓶梅》亦复不少。
12、两头和番
两头和番:(和huò,番fan):谓两面拨弄、搅和。(1-570)
例:第七十五回:月娘道:“……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諕人子!……”
按:这是月娘指斥潘金莲的话。对“两头和番”的理解,差不多可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说:“两面讨好”[39];“两头充好人”[40]。此说或自《金瓶梅》第二十回的“和番”语推寻而来:小玉与刚嫁进西门庆家的李瓶儿开玩笑:“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知(和)番,端的有这话么?”“和番”即和亲,是汉王朝为安定边境而采取的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联姻政策。如此,“和番”应读héfān。一说:“'和番’当是口语中'祸犯’、'祸翻’的音借字,即两头挑拨,以制造矛盾、挑起冲突”[41];“两头挑拨,搬弄是非。徐州方言有此语”[42]。此说索解于方言口语,与《汉语大词典》同,“和番”读若huòfan。然此二说均不确。
《金瓶梅》第四十六回,月娘骂玳安:“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两头戳舌”明白无误,指在双方之间搬弄是非。第四十五回又有吴月娘骂玳安语:“恁贼两头弑番、献勤欺主的奴才!”两处显为同语。“弑番”不辞,崇祯本删此二字;刘本栋、梅节二校本改“弑”作“和”,误;梅节校读记改是。“弑”乃“戳”之草书形讹:“戳”草书,“羽”头作“”,讹作“〆”(ㄨ);“隹”草书作“”,讹作“朩”。同时,“番”乃“舌”之形讹。再看所谓“和番”,实亦“戳舌”之误:“舌”、“番”之误,自不待言;“和”亦由“戳”讹致:“羽”头讹作“ノ”,“隹”讹作“朩”,“戈”讹作“口”(《金瓶梅》多有“我”、“和”误例可证)。
13、蛙
蛙:③谓绷紧。(8-886)
例:第九十七回:那陈经济把脸儿蛙着,不言语。
按:注家释“蛙”,或谓:“(表情)愁苦”[43];或谓:“是'洼’的记音字,意为使呈凹陷状。人不高兴时把头略低着,嘴巴噘起来,叫'洼着脸’。是表示不痛快、不满意而做出的一种难看的面相。今徐州方言仍有此语”[44];或释“蛙着”:“凹陷着。方言谓板着脸为蛙着脸。蛙、凹(wā)同音”[45]。此字,崇祯本改“迸”。《汉语大词典》所释或本此。以上各说均误。
先看《金瓶梅》第四十四回的一处同境语例(引原文):“那桂姐把脸儿若低着,不言语。”“若低”不辞。崇祯本仅改“若”作“苦”,其意近是而仍有未确。此处所指是由于心情烦闷而脸上做出愁苦之状,即“苦着脸”之意。明荥阳清溪道人《东度记》第二十一回:“云里雨愁着眉、苦着脸,答道……”明静啸斋主人《续西游记》第七十七回:“话表三藏与徒弟们坐在殿上守护着经文,那八戒苦着脸,沙僧愁着眉……八戒道:'我苦着脸,是这寺僧供应的茶不消渴,饭不充饥。’”清天花才子《快心编》三集第八回:“只见一人是个秀才模样,带了一顶儒巾,希疏疏一嘴胡须,身上穿一件蓝纱袍子,苦着脸,半字不说。”“苦”、“若”形近易讹,勿庸多言;另一“低”字则赘:《金瓶梅》全书中“低着……”总是指“头”而非脸。“低”实亦“苦”草书形讹:“苦”草书作“”,左上“十”形析出讹作“亻”旁,所馀讹作“氐”。也就是说,“若”、“低”二字均系“苦”之讹。似此相邻二字均为同字之误例,《金瓶梅》所在多有。再看本回例,“蛙”字原不切。“蛙”(原字“虫”旁作“䖝”)实亦“苦”之草书形讹:“苦”旧形作“”(“艹”头中分),草书作“”,纵向中分,右讹作“圭”而左讹作“䖝”。

《金瓶梅隐语揭秘》

二、讹衍
《金瓶梅》中有不少讹衍现象,盖缘其所据底本系行草体,写工转录时对某字辨识不定,因而连书二形;或因某字旁原有改笔,写工不知取舍而二形俱录,遂致出现大量一字二形讹衍例,大多一正一误,也有两字皆误者。
这种情况,在古籍写本文献如敦煌卷子中间有所出,但如《金瓶梅》这般数量如此众多则实属仅见。
1、疑龊
疑龊:疑惑。(8-518)
例:第十三回: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
按:《金瓶梅》工具书大多以“疑龊”立目,释作“疑惑”、“怀疑”之类,无大区别。
其中“龊”字,有人释云:“龊,犹'影影绰绰’的'绰’。言似有非有,不甚真切。”[46]
也有的释“疑龊影”,比如:“竹坡本作疑影,即疑惑也”[47](崇祯本删“龊”,张评本因之。——引者注。);“意即有可疑的影子闪闪,看不清楚是人是鬼”[48];“怀疑、疑点”[49]。
各说均不确。
其实,“龊”字赘,系前一“疑”字草书讹衍。崇祯本删是。
疑影:怀疑、猜忌。《金瓶梅》即有用例:第二十五回:“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么查子帐,不想走到里面,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
第二十六回:“(月娘)打惠莲门首过,[门]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
《水浒传》第三十五回:“宋江听了,心中疑影,没做道理处。”
清蒲松龄《翻魇殃》第四回:“徐氏听了,心里疑影好蹊跷:咱又不欠粮,用不着去比较。”“疑”、“龊”二字正体已似,草书更近。
2、砂磴语
砂磴语:带刺的话。(7-1014)
例:第二十一回: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傍打诨耍笑,说砂磴语儿……
按:注家有的释“说砂磴语”,或谓:“言中有刺”[50];或谓:“意即说难听的话,即今之语中带刺”[51]。
有的则释“砂磴语儿”,有说:“含有讽刺打趣意味的话;疙瘩话”[52];
有说:“是砢硶话、即猥亵话的意思,这从上句'打诨耍笑’上可明白”[53];
有说:“语中含刺,话中有话。砂磴,上有砂砾的石阶,人走上去硌脚”[54]。
以上各说,均系就语境推想而来,并无实据。崇祯本因其难解,删“说砂磴语儿”五字。
实际上,《金瓶梅》第一回就有近境语例:“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娇)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
两相对照,可知“砂”、“磴”二字均系“谜”字草书形讹。“謎”(谜)草书作“”,“砂”俗体作“”,二字形近。
另,“磴”草书作“”,亦与“謎”草书形近。顺便指出,第一回例中“撒”乃“说”草书形讹。
《金瓶梅》第七十三回:“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其中“撒”乃“没”之误,与此类似。
3、通廝脚儿
通廝脚儿:犹通脚。(10-945)
例:第六十四回: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儿睡下。
又,第七十二回: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
按:魏子云先生释“通厮脚儿睡”:“即甲的脚伸在乙的肩旁,乙的脚伸在甲的肩旁,吾乡俗谓之'打通腿睡’。”[55]
其他各家所释大同。只是其中的“厮”字无解。张惠英先生推测:“'厮’这儿可能是'相’的意思。”[56]
但以“厮”字此义,是无法嵌入到“通脚儿”语之中的。
此语所见文献语例不多,均作“通脚”:《西游记》第四十四回:“(行者)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
明无名氏《女真观》第四折:“你记的一个草铺,与你通脚睡了一夜。”
细审“厮”(廝)字,实即下一“脚”字草书讹衍。
“脚”、“廝”(厮)草书形近:“月”(肉)旁草书作“”,“广”旁草书作“”,易致析出而与其他偏旁互讹;
“斯”草书作“”,与“却”草书形近。两处“厮”字当删。
4、顾惯
顾惯:顾念,照顾面子。(12-365)
例:第七十三回:玉楼道:“……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这个牢成的又不顾惯,只顾拿言语[抢]白他,和他整厮乱了这半日。”
按:《金瓶梅》工具书收“顾惯”条者不多,所释也同于《汉语大词典》。但此语惟见于《金瓶梅》一例,令人怀疑。
崇祯本改“顾惯”二字作“服气”,刘本栋校本改“顾”作“顺”,梅节校本改“顾”作“久”,均不确。
此处语境是:孟玉楼生日上寿,西门庆与妻妾饮酒听唱,因想起去年此日还有李瓶儿,不禁心中痛切,眼中落泪,遂分付小优儿弹唱了一套怀人之曲[集贤宾]“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
潘金莲懂曲,明白西门庆心思,顿生嫉妒之情,于是拿话抢白西门庆。
本回回目即作“潘金莲不愤忆吹箫”;上文实叙其事:“那潘金莲不愤他唱这套……”;
吴月娘亦说:“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不愤”,亦作“不忿”,指气愤不平。
由此观之,“顾惯”二字均系“愤”草书形讹。“憤”(愤)、“頋”(“顧”俗简)草书形近:“厄”旁草书作“”,与“忄”旁草书形近。
另,“憤”(愤)、“慣”(惯)亦草书形近,《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有“惯”误作“愤”例:“也曾吃药养龟,愤调风情”,其中“愤”即“惯”之误。

《金瓶梅词话注释》

三、脱夺
脱夺是古籍校勘中比较常见的舛误形式之一,但在《金瓶梅》中也有自己的特点,即多夺简字、夺繁字、夺与前后形近字等。
1、腲脓血
腲脓血:痴肥无用。犹脓包。(6-1348)
例:第二回:那妇人听了这几句话,……指着武大骂道:“……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噹噹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肐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
按:这段文字出自《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腲脓血”三字原无,属《金瓶梅》新增。
《金瓶梅》工具书释此语各有异同,或谓:“意谓一胞腲脓血肉,没有筋骨支持”[57];
或谓:“俗称无胆气的人是'一胞脓血’、'脓包’”[58];
或谓:“偎在脓血中,形容人猥琐窝囊”[59];“怯懦无用的人,义同'脓包’、'窝囊废’。含讥讽鄙视意。
今山东枣庄方言仍流行此语”[60]。然各说均属望文生义,无据。
在与《金瓶梅》语缘甚近的《醒世姻缘传》中,有“偎(喂)浓(脓)咂血”语,喻人窝囊无用:
第五十三回:“没了我合老七,别的那几个残溜汉子、老婆都是几个偎浓咂血的攮包,不消怕他的”;
第七十三回:“你比那喂脓咂血的脓包,你也还成个汉子”。同书也作“软浓(脓)匝(咂)血”:
第六十回:“我要不替狄家除了这一害,你那软浓匝血的公公、汉子,他也没本事处治你”;
第八十九回:“狄大嫂,你不济呀,做不得女中豪杰。软脓咂血也成的么?”
此外,明成化说唱词话《包龙图断曹国舅公案传》两处均作“偎浓作血”:“你门(们)都是浓包汉,尽是偎浓作血人”;
“我门(们)都是浓包汉,都是偎浓作血人”。综合各例来看,此语应是明清时期北方民间的俗成之语,其中“浓”同“脓”,“匝”正字作“咂”,而“作”则是其变音。
故“腲脓血”三字应有夺文,宜参各例补“咂”。
2磨趄子
磨趄子:方言。打转。(7-1105)
例:第二十一回: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说道:“这个李大姐,只相个瞎子,行动一磨趄子就倒了……”
按:“磨趄子”,不见于他书,语意难明,崇祯本删去“趄”字。
与《汉语大词典》类似,有的释此语作“转身”[61],这恐怕是由“磨”(mò)字摹想出来的。
此前,姚灵犀先生释作:“盲目者行动迟慢也,今吴语犹有摸蛆之音。”[62]
魏子云先生也说:“北平人每说'泡蘑菇’,均为行动缓慢之意。”[63]此解则应是由“磨”字的另一读音(mó)生发出来的,只是不合于语境。
后来注家的解释大多集中在“趄”字上,如:“打个趔趄。趄,脚步不稳”[64];“身体歪斜,脚步不稳。意同'趔趄’。
今山东枣庄峄城方言仍有此语”[65]。
也有的则注“一磨趄子”:“由于脚步不稳,身体失去平衡,突然歪斜或倾倒下去”[66];“'趔趄’的意思。指身体一歪斜,脚步一不稳”[67]。
其意已大致可通,但“山东枣庄峄城方言”云云同样不堪信据。
“一……就……”语式,表示前后相继的两个动作,“一”、“就”之间应为表示动态的语词。
“趄”,指(由于天色暗黑或因人醉、病等所致脚步)失衡倾斜。
《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
清李漫翁《御炉香》第二十出:“我心儿才可,你身儿又斜;我手儿才放,你脚儿又趄。”
《金瓶梅》有“趄趄儿”语(前一动词,后一动量词):
第二十五回:“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
第三十五回:“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锡(趄)锡(趄)儿”。
此语语意与此处语境相合,只是彼处取喻意,此处则实指。
还需说明:明清小说又有“趄趄”语,属动词叠用,形容人走路脚步歪斜的样子,与此取意有别。
如:《西游记》第二十三回:“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
《型世言》第五回:“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
《韩湘子全传》第六回:“湘子进得店门,眼也不抬起来,脚趄趄只望里头走。”
“略”,稍微之义;《金瓶梅》多用“略(动词+动量词)儿”(后一“儿”化)语式,如:“略歇歇儿”(第十四回);“略等等儿”(第十九、二十四回);“略坐坐儿”(第二十一、三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回);“略倘倘儿”(第二十七、三十五回);“略倒倒儿”(第六十二回)。
合而言之,所谓“磨趄子”,实应“略趄趄儿”语讹、夺所致:“磨”应系“畧”(“略”异体)草书形讹;
“趄”字应重,《金瓶梅》多有同类重文符夺字例;“子”应为“兒”(儿)草书形讹:“兒”草书作“”,与“子”草书形近。
《金瓶梅》多有同误例,如:第十五回:“忽然被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刮)了一个大窟礲”,其中“子”乃“儿”草书讹衍;
第二十四回:“韩嫂子不慌不忙”;第三十二回:“你门背后放花子,等不到晚了”,其中两“子”均系“儿”草书形讹。
3踅门踅户
踅门踅户:犹言串门子。……亦作“踅门瞭户”。(10-484)
例:第七十六回:玳安道:“王奶奶,何(你)老人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
按:所谓“踅门踅户”,《金瓶梅》原作“踅踅户”,“门”乃崇祯本所补。
注家均释“踅门踅户”,或谓:“踅,盘旋、转。踅门踅户意为进出人家门户”[68];
或谓:“在门前走来走去,指上门打探”[69];或谓:“在门前转悠。此意为登门,入户”[70]。
这些解释固然大致可通,但“踅门踅户”却不见于他书,也与《金瓶梅》文本实际不符。
在同书第九十回,有“踅门瞭户”语:“看见娘们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
《汉语大词典》也引此例。此语指去别人家串、探。他书又作“踅门绕户”、“㿱门掠户”(音近)。
元张国宾《合汗衫》第一折:“则你也曾举目无亲,失魄亡魂,绕户踅门,鼓舌扬唇,唱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
明陈铎[北般涉调·耍孩儿]《嘲川戏》:“㿱门掠户何曾住,擦背挨肩不肯离。”鉴于此,原“踅踅户”不当简单地视作夺“门”字而遽补,而应改后一“踅”字作“门”:“门”草书作“”,与重文符“マ”形近。
写工误识作上字“踅”重文符而转成本字致讹,《金瓶梅》多有同类误例;自然,还需据同书语例补一“瞭”字。

《金瓶梅俗语方言汇释》

无可否认,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就语词的丰富性而言,没有哪部书会超过《金瓶梅》。
这些语词的鲜活运用,为汉语研究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这也是《金瓶梅》受到语言学界青睐的根本原因。
但是,像《汉语大词典》这样重要的汉语语词工具书在选择《金瓶梅》语词作为词条时,必须要保持格外审慎的态度,要充分考虑到其中存在大量讹、夺、衍、倒等各类舛误的客观事实。
尤其是对于那些仅出现过一例的语词资料,就更要慎之又慎。只有经过科学、严密地辨析、检验、确证,正本清源,方可加以采用。
否则,径自取以立目,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会以讹传讹,贻误后人。

[①]杨国玉:《关于<金瓶梅词话>校勘的方法论问题》,《金瓶梅研究》第十一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53页。

[②]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33页。

[③]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96页。

[④]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93页。

[⑤]梅节校订:《金瓶梅词话》,香港梦梅馆1993年版,第17页。

[⑥]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05页。

[⑦]张远芬:《<金瓶梅词话>词语选释》,《中国语文通讯》1982年第1期。

[⑧]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页。

[⑨]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332页。

[⑩]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400页。

[11]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25页。

[12]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

[13]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01页。

[14]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25页。

[15]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页。

[16]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88页。

[17]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41页。

[18]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解词》,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88页。

[19]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61页。

[20]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词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页。

[21]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60页。

[22]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78页。

[23]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1页。

[24]黄霖:《金瓶梅大辞典》,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415页。

[25]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420页。

[26]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51页。

[27]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92页。

[28]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55页。

[29]朱星:《<金瓶梅>的词汇语汇》,《河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

[30]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42页。

[31]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68页。

[32]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46页。

[33]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95页。

[34]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87页。

[35]张鸿魁:《金瓶梅字典》,警官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96页。

[36]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9页。

[37]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33页。

[38]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29页。

[39]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297页。

[40]张远芬:《<金瓶梅词话>词语选释》,《中国语文通讯》1982年第1期。

[41]姜志信:《金瓶梅词话注释》质疑(续四),《河北师院学报》1997年第4期。

[42]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93页。

[43]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42页。

[44]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41页。

[45]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76页。

[46]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702页。

[47]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50页。

[48]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6页。

[49]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词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页。

[50]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66页。

[51]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7页。

[52]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55页。

[53]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词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13页。

[54]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1页。

[55]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36页。

[56]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词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243页。

[57]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402页。

[58]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99页。

[59]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50页。

[60]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82页。

[61]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63页。

[62]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年版,第166页。

[63]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页。

[64]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2页。

[65]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738页。

[66]王利器:《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67]黄霖:《金瓶梅大辞典》,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406页。

[68]上海市红楼梦学会:《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15页。

[69]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604页。

[70]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95页。

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工程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发表于《古代小说戏剧研究》,2021年第十六辑。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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