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书:暗道 | 新刊
导读:暗道内,是铤而走险、传奇人生的淘金工;暗道外,是清白刚正、生生不息的三代人。承载祖辈一生的烫画葫芦,究竟在诉说着什么?
作者简介:刘连书,曾用名刘连枢,《北京日报》高级记者,北京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暗宅》《暗道》,中短篇小说集《拥抱爱情》《黑凤冠》等,编有电视剧《依依花草情》《口音》《暗宅之谜》《淘金谷》等。
暗道(节选)
文|刘连书
引子
田有怎么也想不到,矿山下马没两年,破嘴山金矿生活区竟被毁坏成这般模样:梯次建造在半山坡上的一排排平房宿舍,所有屋顶大敞四开,柁木檩架不知去向,屋门和窗户没了踪影,墙体被拆成残垣断壁,就连当年他拴在门前晾晒衣物的那根粗铅丝也被剪走了,只留下两个起斜拉作用的水泥柱子埋在土里。
不过,这倒也好,彻底省了田有的心思。原本,他是想找矿上留守人员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拆些旧砖,哪怕多少作点儿价,也比买新砖要便宜得多。谁承想,留守人员已经撤离,职工宿舍破败成这个样子。那么拆旧砖的事就不用跟什么人商量,也不用花费一分钱了。田有心里盘算,等收完秋,叫上两个儿子来这里拆旧砖,再雇辆车运回家,顶多用七八天,就够盖房所需的了。
预计明年开春盖的房子,是给大儿子准备的。大儿子又聋又哑,光棍一条。在田有他们金牛坨村,村民们把光棍分为三六九等。年岁大的,叫老光棍;年纪轻的,叫小光棍;从未碰过女人身子的,叫生光棍;死了女人或离了婚的,叫二茬子光棍。哑巴儿子就属于生光棍,三十多岁了,还从未碰过任何女人。
破嘴山最早叫馒头山。从唐代开始,历朝历代官府都派人在这里淘金。后来由于过度开采,山顶发生严重塌陷,“馒头”被削去了一半,馒头山改叫破嘴山。国营破嘴山金矿是大炼钢铁那年开办的。田有原是破嘴山金矿的农民合同工。有一天,他偶然在一条早已废弃的巷道里,发现一条只有筷子般粗细的金矿脉,便报告上去。后来,沿着这条金矿脉只掘进了十几米,金矿脉就突然“放槽”了,竟挖到一块千载难逢的“金锅盖”。形状和大小如同农家大柴锅锅盖的“金锅盖”,薄厚不均,厚的地方两三厘米,薄的地方四五毫米,重有一百多公斤,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这在中外采金史上都极为罕见,至今“金锅盖”仍在中国黄金博物馆里。
作为奖励,田有从合同工转为正式工,户口也由农业户变为非农户,并从采掘班组调到探矿班组,干起了号称具有火眼金睛本事的探矿工。
老子吃上商品粮,拿上国家赏,媒婆三天两头上门来。很快,二儿子定了亲,大儿子却没哪个女人看得上。直到前两年金矿下马,田有退休回家,哑巴儿子的婚事还是迟迟没有着落。这是田有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不久前,媒婆上门,给介绍了邻村的一个中年寡妇,说人家不嫌弃大儿子残疾,只图找个好人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乐得田有夫妇对媒婆好吃好喝好招待。席间,媒婆透露,寡妇先前的男人,钻到废巷道里找尾矿,走失在里面了,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田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表情顿时僵住,最终回绝了媒婆让寡妇上门认亲的提议,并委婉地推掉了这桩好不容易盼来的婚事。这是为啥?
七七事变的第二年,侵华日军在紧邻破嘴山的金牛坨山开办了金矿,强迫几百名中国劳工日夜开采金矿石,把炼出的一批又一批金砖,武装押运到天津塘沽,然后再装上轮船运回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苏联向日本宣战。苏联红军的哈萨克骑兵和坦克集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打到长城脚下。见大势已去,驻矿的日本鬼子仓皇逃离,还随车运走八百块金砖。但中途被游击队打了伏击,鬼子倒是死伤不少,金砖却一无所获。这让人大惑不解,众说纷纭。一说,日本鬼子金蝉脱壳,从另外一条小路用骡马运走了金砖。另一说,日本鬼子根本就没有起运金砖,依然藏匿在废巷道隐秘的金库里。至今,各种猜测仍不断演绎,从未间断,特别是那八百块金砖的传说,更是甚嚣尘上,越传越神,成为一个不解的暗道之谜,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人们的心绪。
经千百年来断断续续的挖掘,整座破嘴山基本上被掏空。后来,日本鬼子开的金牛坨金矿与破嘴山凿通了,两个金矿的巷道相互串通,纵横交错,形同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即便是熟悉这里地形的人,走在黑咕隆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暗道里,也很容易迷路。而一旦迷了路,若再失去照明,接下来就是急死渴死饿死累死,总之必死无疑。
十年前,田有父亲走进废巷道里,再也没有出来。对父亲的失踪,村里人的传言很有贬损意味,说老头太财迷,钻进大山肚子里寻找日本鬼子藏的八百块金砖,由于迷路而丧了命。媒婆介绍的这个寡妇的前夫与田有父亲一样,进入吃人不吐骨头的废巷道里,同样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对田有来说,是多么硌硬啊!所以,田有不惜推掉哑巴儿子和寡妇的这门婚事。
田有走进没有门和门框的门口,来到他昔日住的宿舍里,发现白色的北墙上有用黑色墨水书写的一副对联,虽然字体歪歪扭扭像蜘蛛爬似的,但却是那种很需要文化底蕴的叠字联。上联:新郎压新娘新娘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下联:老头顶老婆老婆顶炕炕顶墙墙倒屋塌;横批:地覆天翻。田有骂了一声,哪个龟孙子编的,还挺招笑儿。
话音未落,从没有窗户和窗户框的豁口处忽地冒出一个人,准确地说是露出上半截身子,吓得田有一激灵。待定睛看了,那人三十多岁,胡子拉碴,头发很长。不等田有说话,那人先开口了,对不起大叔,吓着您了吧?语气虽沙哑,但是很客气。田有问,你在这里干啥?那人说,实在憋不住了,拉了一泡屎。尾音带出一些东北味儿。田有不再说啥,转身离去,心里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这种不安不是没有道理。就是这个说话带有东北味儿的男人,后来险些要了他和二儿子的两条性命。
这是后话。
第一章 一泡尿冲出来一块金子
听见一阵叫声隐约传来,二丫头立刻抬起脑袋寻看,竖起耳朵聆听,但它辨别不清那性的诱惑和呼唤,到底是从金牛坨山梁那边还是从淘金谷下边传来的。二丫头有些气馁,打了一个响鼻,刚想低下头吃草,又一阵“儿啊儿啊”的叫声传来。这次,二丫头把眼睛和耳朵准确地定位在山梁那边,嘴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嘴角溢出一股浓稠的白沫子。随后,二丫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向着山梁那边扯开大嗓门“儿啊儿啊”地回应了好长一阵。
瞎叫唤啥呀?再忍一忍,等明儿我就拉着你去配种。坐在山坡上的大洋驴冲着二丫头狠狠地骂了一句。
二丫头似乎不满,翘起尾巴,排泄出一股黄黄的液体,哗啦啦,没完没了,在地上形成一道涓涓的细流。入秋的山风开始硬了,把草驴尿浓浓的臊气一点儿不糟蹋地吹到大洋驴脸上。大洋驴边骂边捡起一块山石,砸在二丫头滚圆的屁股上。二丫头夹紧尾巴离开了。
所谓草驴,就是母驴,而公驴称作叫驴。大洋驴一共养了五头草驴,他所要做的,除了每天放牧以外,就是给驴配种,从怀孕到下驴到养大,从育肥到屠宰,直到把新鲜的驴肉卖到县城二街张记驴肉火烧铺。大洋驴把饲养的五头草驴,按照驴龄排序,从大丫头一直叫到五丫头。村里人跟大洋驴打哈哈,你都有五个丫头了,就差老婆再给你生个驴驹子。结婚五六年来,老婆光开谎花不结果,别说是驴驹子,就连驴粪蛋子也没拉出来一个。这是大洋驴最大的一块心病。
大洋驴这个外号,起先不属于大洋驴,而是他父亲的。父亲杨满原本在北京城里一家市政公司做合同工,下到污水井里干活,被沼气熏死了。老子不在了,人们便把大洋驴这个外号原封不动地转送给儿子。大洋驴继承了父亲的外号,也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和禀性:人高马大,脸形特长,头发又粗又硬,像是驴尾鬃,还有股子暴躁的驴脾气,动不动就冲人尥蹶子。
阳光从茂密的栗子树叶间透过来,照在二丫头撒尿的山坡上,竟引出一道金光,直刺大洋驴眼睛。大洋驴以为是驴尿反射的光,可马上又觉得不对,驴尿反射的光不可能这么刺眼。大洋驴起身过去。他看见地上有一块金光闪闪的石头,大小、形状和颜色都酷似一个窝头。显然是二丫头刚才撒的一泡尿,冲洗掉了蒙在上面的封尘,使其露出本来面目。大洋驴捡起湿漉漉的“窝头”,在衣襟上擦擦,凑在眼前仔细看,既惊喜又疑惑,这难道是一块金矿石不成?
大洋驴将“窝头”揣进衣兜,赶紧连骂带吆喝地轰着五个丫头向山下走去。他想找懂行的人看看,这“窝头”若真是一块含金量很高的金矿石,二丫头这一泡尿,可就值大钱了!
没走多远,狭路相逢,大洋驴看见老丈人田有从山路走来。他赶紧凑上前说,爸,真巧了,我正想找您去呢!田有不爱搭理这位动不动就冲女儿凤兰尥蹶子的姑爷,脸上显出几分不快,眼睛盯着地面说,你找我有啥事?大洋驴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窝头”,递给田有,说您帮我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一块金矿石呀?
田有接过石头,掂了掂,压手沉,再看那石头上,白马牙,黑铁碴,还挂有一块块绿锈,心里已经明白八九分。田有举起石头,侧对阳光看了看,石英石的马蜂窝里藏着一个个如小米粒大的“明金儿”,闪着金光,很是耀眼。不用说,这是一块含金量极高的金矿石。
田有问,你在哪儿偷的?大洋驴顿时拉长了驴脸,瞧您说的,我在您眼里,就那么没出息?田有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大洋驴指着金牛坨大山说,我在山坡放驴时捡的。田有将石头塞给大洋驴,并没有确切回答是不是一块金矿石,而是让他去找金盏沟村的丑子,说丑子眼力也不差,也懂得怎么炼金子。大洋驴一时没闹明白,说您的意思是……田有这才明说,炼出的金子,起码够打两三个金戒指。大洋驴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吗?大洋驴将金矿石再次塞到田有手里说,爸,您是行家,您就辛苦辛苦,帮我把这金矿石炼成金子、打成金戒指吧。田有说,难道你就不怕我占了你的便宜?大洋驴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重新拿回金矿石,说那……那我还是去找丑子吧。
对大洋驴在金牛坨北坡捡到一块含金量极高的金矿石,田有并不觉得有多意外。金矿脉沿着岩石缝隙走,金牛坨北坡肯定伸出一些露头矿,天长日久,风化侵蚀,裸露的金矿石被雨水冲下来,滚到山坡上,也就不足为奇。田有曾在破嘴山金矿干了二十多年,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如今,国家放宽政策,有水快流,允许个体淘金了,干脆组织一拨人凿掌子淘金吧,反正采矿、叫金儿、拉溜、冶炼的技术他样样懂行……这一念头在田有心里冒了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道,淘金可不是好玩儿的,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人的小命拴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危险,轻者缺胳膊少腿儿,重者这辈子就交待了,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到。说穿了,淘金就是赌,是人跟大山的一场赌博,最诱惑人,最折磨人,也最戏弄人。有人早上没饭吃,晌午有马骑,一夜暴富,肥得流油。也有人耗尽了所有的金钱和精气,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十年前,田有父亲田万山迷失在金矿的废巷道里。田有带着十几个人举着火把、打着手电,钻进层层叠叠、七上八下、曲里拐弯如蜘蛛网般的废巷道里,一连找了半个月,始终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田有走了没几步,骨碌一滑,摔个马趴,幸亏是双手先着地,不然非得和山坡亲个嘴不可。田有骂了一句,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搓搓火辣辣的手,回头瞟了一眼使他滑倒的那块石头。这一眼,决定了田有今后的命运。那块石头呈黄褐色,有核桃般大小,表面凹凸不平,铁锈深浅不一。田有心里咯噔一下,多年的淘金经验告诉他,这无疑又是一块金矿石。田有捡起这块石头,呸呸啐了两口唾沫,抹掉岁月蒙上的泥土,石头露出本来面目:白马牙,黑铁碴,黄蜂窝,还挂有一块块米粒大的绿。虽然没有大洋驴给他看的那块矿石含金量高,但田有可以断言,这样的矿石,一吨起码能出产三四十克金子。而每吨矿石含三四克金子,就有开采价值,就不至于赔钱。
田有沿着山坡向上寻去,没走多远,就找到一处半裸在地表的岩石。岩石下半部有一条只有韭菜叶宽的岩缝,岩缝里紧紧夹着的是那种带有铁锈的石英。石英与金银铜铁锡铅是伴生矿,没有石英就不会含金子。在外行人看来,这与千百条岩缝夹层没什么两样,但干过探矿工多年的田有一准儿认定,它就是从大山肚子里伸延出来的露头矿!
难道这是天意?淘金的念头又在田有心里潮水般地涌起。
田有本来只想探一探金矿脉的走向,可谁知,刚刚用尖镐刨了几下,露头矿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岩石便哗啦啦塌下来,金矿脉竟然“放槽”了,露出一个鸡窝大小的砂窝子。按淘金人的说法,这叫“鸡窝槽”。
田有从帆布兜子里拿出锤子、铝盆、瓷碗和水壶,吩咐一同来的儿子广和,搬来一块有平面的石头,把撬下的一块金矿石放在上面,一手拢着,一手用锤子将金矿石砸成粉末儿,然后把粉末儿收进碗里,又往碗和铝盆中倒一些水。等水慢慢浸透粉末儿,便将碗贴近铝盆的水面,让水流进去,再流出来,像淘米似的开始“叫金儿”。粉末儿随之漂走,矿物质留存下来,碗底只剩下一些黑色的“底留”。田有知道,这“底留”里往往含金,便用锤子头对那“底留”研了又研。待水在碗里又几经流进流出后,他把碗往另一只手掌上用力一磕,灵巧地一抖手腕,“底留”拉成了长条,十几个黄黄的微小颗粒显现出来,闪着金灿灿的光。
田有把碗送到儿子广和面前说,瞧见了吧,这些针尖儿似的东西就是金子。田广和惊诧地接过叫金儿碗,仔细看了看,说,啊,真的吗?田有说,要是假的,你爸我在破嘴山金矿白干那么些年了。田广和说,爸您是不是想干淘金呀?田有反问,你说呢?田广和说,好啊,干淘金当然好!要真能淘到金子,比伺候咱家那几亩山地,收入肯定多多了。
其实,田广和媳妇史翠珍早就不止一次地撺掇,让田广和劝说父亲带着他们哥儿俩干个体淘金。可田广和知道淘金太悬,真要出啥娄子,他准得落埋怨,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直不敢跟父亲提这事。既然父亲自己想干淘金,说明他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好了。要知道,父亲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不把事情翻来覆去想周全,绝不轻易发表意见。
爸,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和哑巴哥就跟着您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信咱家发不了财!田广和说这话时显得信誓旦旦。田有叮嘱道,这事我还没跟你妈商量,所以不能算最后定。田广和说,我妈肯定会同意的。田有说,那你也先别跟家里人说,更不能透露给外人。田广和保证,您放心吧,我谁也不告诉。田有说,等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到县里办妥了采矿手续,咱们就干。好了,你去砍一抱树枝来,盖上这砂窝子。田广和答应一声,从帆布兜子里拿出一把砍刀离去。
田有铲起一锨山土和石块,填埋着“鸡窝槽”。忽然,田有凭着某种气息的传递,预感危险从他头上方袭来,他觉得有个活物在注视着他。田有稳住神,抬头看去。果然,在山岗的长城敌楼楼座上站着一个小伙子,手搭凉棚正向田有这边张望,太阳的光芒从他两条腿中间闪烁着透了过来,形成一条五彩缤纷的光带。田有心头不禁一紧。
建在山岗上的长城敌楼已经没有城楼了,只剩下用过了錾子的石条筑起的楼座。小伙子下了敌楼楼座,沿着小路向田有走来。
田有攥紧了手里的铁锨把。
小伙子走近了,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留着分头,一身书生气。他客气地向田有询问,大叔,劳您驾,跟您打听个道儿。田有说,你要去哪儿?小伙子问,您知道金盏沟村怎么走吗?田有一手攥着铁锨把,一手指着山下说,不远了,沿着那条山路往沟里走一二里地,就是金盏沟。小伙子点点头说,好的,谢谢您。田有试探地问,你这是走亲戚?小伙子含糊地应着,向山下走去。田有松开攥铁锨把的手,发觉手心微微出汗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碰见孬人了……可他眼睛里为啥藏着那么多的怨恨?田有刚放下悬着的心,不免又犯起疑惑。
田广和抱着一大捆树枝子走回来。父子二人用树枝子盖严“鸡窝槽”,瞧瞧不见有什么破绽,这才收拾起家什离开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忽然,听见一阵女人的哭声传来,悲切而绝望,但却寻不到哭的人影。待他们绕过山弯,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路旁,一边烧纸,一边哭泣。冥纸燃烧产生的青烟,拧成一股烟柱,打着旋儿地升入云天。父子二人表情严肃地从女人身边走过,谁也不好意思打扰她。走了一段路,田有忽然站住,不行,我得回去问问,你不用等我,先回家吧。
烧纸的女人看到刚刚走过去的那个老头又折回来,哭声收敛了一些。田有轻手轻脚地走近女人,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侄女,能告诉我,你是哪个村的吗?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水峪子的。田有又问,你这是给谁烧纸啊?女人抽泣了几声说,给……给孩子他爸,今天是他三十四岁生日。田有不明白,生日怎么要烧纸呀?女人说,半年多以前走丢了,丢在山窟窿里了。田有说,他进山窟窿里干啥呀?女人说,到废巷道里找尾矿,起初,每天都能背回家一袋子金矿砂,可后来……后来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田有心里一紧,眼前这位莫不就是不久前媒婆给哑巴儿子介绍的那个寡妇?
田广和并没有回家,看见父亲返回来,关切地问,爸,那个女人哭啥呢?田有无心回答,自顾往前走。田广和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追问,那女的到底为啥哭呀?田有叹了一口气,道出实情。田广和惊讶地说,这……这不跟我爷爷似的吗?田有说,是呀。父子俩不再说话,默默地走着,心情都很沉重。
走到山脚下,田有的鞋带开了。对一个近六十岁的人来说,猫腰系鞋带是个费劲的事。田有就把脚搭在路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不等系好鞋带,发现石头上面刻着一个带把儿的葫芦,葫芦中间有一横一竖两条虚线,形成一个“田”字葫芦。田有好不纳闷儿,是谁刻在这里的?又代表什么意思?忽然,田有脑子里闪出一个烫画葫芦,那是父亲生前留下的。作为唯一的念想儿,田有一直把烫画葫芦挂在西厢房农具间里。莫非那烫画葫芦与这田字葫芦有什么关联?
田有回到家,看见孙子热闹儿正在院子里将烫画葫芦当皮球踢着玩,便赶紧抢过来说,这可不是踢着玩儿的。热闹儿说,不,我要踢,我就要踢!田有说,好孙子听话,赶明儿爷爷给你买个真皮球玩儿。说完,田有抱着烫画葫芦急匆匆出了院门。在东厢房炕上做被子的田广和媳妇史翠珍,隔着玻璃窗看到这一情景,用针指着说,嘁,啥好东西呀,还这么舍不得,真是抠门儿!
田有来到山脚下那块磨盘大的石头上,猫腰撅腚地把手里的烫画葫芦和地上的田字葫芦进行对比,想找出两个葫芦之间的奥秘。但他翻过来调过去地对比了半天,也没比出所以然,不免有些灰心。然而,当他直起酸痛的腰身,看看眼前的金牛坨大山,再看看怀抱的烫画葫芦,竟有惊人的发现:父亲烫刻在葫芦上的山水画,居然是金牛坨大山的缩影,而且几乎一模一样!
山脊孤零零立着一块大石头,烫画葫芦上也刻有一块大石头孤零零立在山脊。山腰有一条横向的弯弯曲曲小路,烫画葫芦上也刻有一条横向的小路弯弯曲曲。山坡长着一棵歪脖子树。烫画葫芦上不仅刻有这棵歪脖子树,而且连龟裂的树皮、凸起的树瘤都描绘得很清楚。田有脚下踩的这块刻有田字葫芦的大石头,在烫画葫芦上自然也有明显体现。但有个问题让田有闹不明白,陡峭的山坡并没有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块也没有,烫画葫芦上却在不同地点刻了三块形状各异的石头,一块像翻板,一块像马蹄,一块像竹笋。
这是为啥?仅仅为了点缀,还是另有含义?田有不得而知。
回到家,田有把烫画葫芦挂在他和老伴儿凤芹妈睡觉的两间一明住屋的北墙下,然后坐在炕沿上,点燃一根烟,端详着父亲留下的遗作。那年,田有从矿上回家休假,看见父亲用电烙铁在葫芦上烫画儿,问父亲烫刻这东西干啥。父亲说闲来没事烫着玩儿。父亲也算是半个手艺人,经常给人在陪嫁女儿的红木箱子上作画,画的大都是富贵白头、鸳鸯戏水、丹凤朝阳等风俗画。在葫芦上烫画,兴许是父亲多谋一条喝喜酒的途径,田有便没深究。但不久,父亲就迷失在大山的废巷道里了。
凤芹妈看见老伴儿把烫画葫芦挂在了北墙下,问,这是为啥呀?田有敷衍过去,并没有说出实情,叮嘱凤芹妈看好它,以后不能再让热闹儿踢着玩了。凤芹妈知道田有是个孝子,而烫画葫芦又是公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儿,便保证说,放心吧,别说是热闹儿,我谁都不让动。
这天晚上田有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指着烫画葫芦比比画画跟他说什么,但怎么也听不清。一着急,田有醒了。
一阵夜风吹开窗户,把挂在北墙下的烫画葫芦吹得来回来去地摆动。
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原责任编辑:牟国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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