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讨债
散 文
说是清收也罢,处置也罢,盘活或收款也罢,通俗地说,我们就是一群讨债人。总有一些陈年旧账,心灰意冷地躺在账簿上,像没有指望的人生。我们要做的,就是到这些已经熄灭的生活面前,捡拾最后一点灰烬。
五金制品厂、供销社、乡镇企业公司、回收站,厂垮人散后,都是些旧时代的墓碑。档案室里,往事堆积后,弥漫一场失落的霉味。都是些发黄发脆的借据、合同和资料,像一个个悲剧的祭奠。贷款合同上,批示的字迹龙飞凤舞,透出颐指气使的派头,而借款人的签字很小,是一种卑微,也透出感激与庆幸。几千、几万或几十万,这些贷款曾经是活生生的钞票,曾经是热烈的、鲜活的、欢快的,曾经是希望、是拯救、是温情和慰藉,而现在,它们只是一张无从中说的老借据,只是一行失去体温的数字。
今天要去的,是五金制品厂。说是五金制品厂,其实就是一间铁匠铺子。说是铁匠铺子,却又是正经的村办企业。查了借据,差十多万,上个世纪的贷款,最初努力还过几次利息,便再也没有消息了。同事们去讨过几次,说是厂子早垮了,剩下个烂摊子租出去做煤炉子,年关时收个万把块钱租金,平日面都不见。本是死心了,看了一眼资料,规规矩矩办了几百平方的房产抵押,还是去现场碰碰运气。
城郊结合部,也是村,也是小区,小商小贩小摊点,杂乱无章的,错综逼仄的。这里没有底子,没有城市的底子,也没有农村的底子。新住户翻盖房子,占一点是一点,眼神满是焦虑。老房子前坐着神情涣散的老人,看着被挤占的田畦间豆秧们生长得萎缩可疑。
第一眼看见厂子,我的心便冷了。厂子破得吓人,简直就是一堆等待拆迁的废墟。抵押的房子其实就是几根柱子撑起的工棚,年久失修后,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光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气息。破归破,厂子的铁门还是上着锁,没有门卫,一位附近的婆婆搬着把凳子,在门口阴凉处吹风,面容含混地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走近了,婆婆向我们点点头,一指铁门里面,说是有人。喊了几声,里面一只狗拼命地回答我们。一位不耐烦的妇人从工棚里走出来,赤着沾满泥灰的脚,拿着一串钥匙,边开门边嘟囔着。同事小声对我说,这是租户的老婆。管她是谁呢,我已经灭了讨债的心思,进去看一眼,权作是为那笔十多万的贷款凭吊吧。
场子里堆着一坨坨破铜烂铁。工棚的木柱子不牢靠了,租户没有动心思加固,只是加撑了几根木柱。说都是危房了,租一天算一天。工棚里没有任何设备,只是地上堆了厚厚一层黑色的泥灰,妇人任凭我们在院子里转悠,她只是捏着水管,自顾自地往泥灰上淋水。角落里拴着一条杂毛狗,体型瘦弱,脾气暴躁。
其实,也不尽是废墟般的工棚,铁门边的两层楼是贴了瓷砖的,走上去,是两间办公室。这里应该是厂子的机关吧,也是坐过领导的,那应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干部,严肃而矜持。之前这墙上应该也贴着劳动纪律之类,迟到早退旷工考核奖惩制度森严。我疑心,靠窗的那张办公桌上,应该坐过一位出纳会计,戴着老式黑边眼镜的出纳会计,性格隐忍,业务干练,用娟秀小巧的数码字抵挡惨淡的人生。而现在,办公室的门颓了,办公桌还在,连台灯都在,只是尘土满地,一屋子被遗忘的旧时光。
走之前,还是去工棚和租户攀谈了几句。她干着活,对我们的询问,或者对我们这群讨债人是无可无不可的。生计艰难,她也只是一个养家糊口的苦命人。离开的时候,她没有送行,一直在向地上那堆黑色的泥灰淋水、淋水、淋水。拴在墙角的那只狗忽然冲起身来,恶狠狠地吠叫起来,像是委屈,像是愤怒。
本文作者周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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