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七十一号”
“七十一号”
东南省第一人民医院是位列全球前50名、中国前3甲的超现代综合医院。2035年的一天，中午时分，一架紫色橄榄型飞艇徐徐降落摩天住院大楼楼顶停机坪的巴士站，一位中年男子，修长身材，气宇轩昂，一脸凝重，行色匆匆快速走下舷梯。他头戴“两棵树”黑色圆帽，身着黑色蚕丝Polo衫、黑色休闲弹力直筒雪纹西裤，蹬着一双黑色绒面水磨皮鞋，提着一只黑色帆布旅行袋，手持一部黑色8G炫烁手机，径直前往九十一层消化病一区报到。
偌大的医院空空荡荡、安安静静，没有安保，没有保洁，也没有窗口，没有门。一路上，他没有见到一个人。一个人，哪怕钢铁做的机器人，也没有。走廊上，通道里，没有一处冗余的结构，一件多余的物什。按照预约，手机导航指引，男子顺利通过人脸识别，经过升降机、滑梯、螺旋分岔、树杈枝道，提前三分钟，赶到他的主管护士捷欢面前。
捷欢瞪着一双明明亮亮、大大方方的黑珠子，直愣愣盯着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一袭白装掩饰不住苗条俊俏青春四射的“捷报铃”，她拨浪鼓似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肯定？是否定？还是不置可否地自言自语：“嗯，'七十一号’应该是……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嗯。”
新来乍到，“七十一号”不明就里，疑惑不解地望着“捷报铃”。那一瞬间，他就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我脑袋里的怪东西》笔下的麦夫鲁特，一个长年生活在安纳托利亚中部穷山村的少年，私奔来到伊斯坦布尔，跟随父辈满都市满大街地卖钵扎，脑袋里不断地冒出无数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念头一样，幻想同室病友会是怎样的和谐或不友好，关键的MR检查会有怎样的意料或惊险，自己的病灶会有怎样的结果或方案……
他不知道，自从他离开飞艇踏进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有了新的称谓和新的身份——“七十一号”，即消化一区七十一病床的患者。
两小时前，接到主治医师文质彬彬、医学渊博的“眼镜”博士后的语音通知，“捷报铃”愉快地宣布：“姐妹们，'七十一号’即将到来。”
不待“小精灵”们议论，“捷报铃”继续披露最新麻辣佐料：“听说，'七十一号’是当代炙手可热的作家和评论家，创作出不少经典作品，有的拍成了影视，有的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你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精心修饰扮靓些，仔细服务贴心些，刺激他灵感荷尔蒙正面创作，把你们这些'妖精’描写得更妖娆更时尚些，个个成为他笔下千人追万人爱的正派花首，可千万别误打误撞为他提供原型塑造反派小丑，成了大众今后茶余饭后的'八卦’，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要多狰狞有多狰狞。咯咯咯……”
“捷报铃”扮着鬼脸吓唬她们。此时，她头上的“耳目”音像装置收到总台预告：“捷欢，'七十一号’已经登上前去接他的飞艇，将于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到达病区，请做好接收准备。”
“七十一号？”“七十一号”柔声地问。
“捷报铃”笑靥如花点点头，立即自然优雅地来一个标准的欢迎手式：“请坐！”
“七十一号”知道该扮演应该扮演的角色的时候到了，他顺从地在一把深蓝色的简易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你住六号病房，与真君同住，他七十号，你七十一号。咯咯咯……”“小精灵”们范儿的捷欢热情又谨慎地接待了他，耐心地问了上百个问题，一言一语通过音频输入，原腔原调地自动录入'火星云系统’。按照约定成熟的固定程序，“七十一号”填报并签署了十几张资料表格，大多是授权医院和医生，什么检查不必征求意见，什么项目可以提前预约，什么药物承诺照单付费，以及什么情况需要与私人律师协商敲定……
整个过程十分愉悦，“捷报铃”像母鸡下蛋般盈满䧳性激素的笑声，洋溢整个病区，活络了整个心身，让人百听不厌，病自先去三分。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一区粉黛无颜色！什么难缠的主儿，没有“捷报铃”这小妮子搞不定的。
一切妥当，捷欢利索无痛地抽血十二支试管，依“七十一号”的病情和口头同意，立即做常规的非常规的检验。
最后，捷欢安排“七十一号”正式入住七十一床。“真君，给你介绍一位新病友，'七十一号’……咯咯咯。”
“七十一号”习惯性地迅速扫描他新的临时住所，病房为家居型公寓式结构，不大不小，四十几个平方，不挤不敞，东西南北四角各安下一个病小间，柔和暖色材料屏蔽成相对独立和隐秘的“自留地”。他的小间在西北角，背北面南。他是来住院治病的，只礼节性与对门对户的真君打了个招呼，便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没有心情与他们过多地客套。
捷欢走后，刚刚还有生气的房间骤然温度低至冰点，寂静犹如冬夜。
“唉，老虎病了不如猫。”真君一句叹息，犹如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传来一声惊雷。
“七十一号”陡然对真君起了好感：“真君的话十分有道理……打今儿起，你就是'老虎’啦。”当时不过一句应付的话，渐渐成了他俩心底里发出的共鸣。
“老虎”身体已经发出危险警报，体重急剧下降，看起来日渐消瘦，筛查未找到明确病因，治疗未见显著起色。他是工作生活交际中过度透支了身体，浓浓的烟酒腐蚀了弱弱的内脏，没有节制的烈烈视听损伤了柔柔的感觉器官，日积月累刺穿了身体的“防火墙”。“老虎”还能这样乐观地伤感，悲壮地顺活，展示一种精神的自我胜利，折射一种存在的宁断不屈。
“老虎”对待遭遇和病情的态度，源自典型中国式的文化思维，“七十一号”想起大儒家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分析西洋文化、中国文化、印度文化的不同，产生三种生活样法：向前要求，改造自然，创新局面，满足期待；对于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持中，随遇而安，满足现状；转身向后寻求，不改造局面，又不变更自己，逃避现实。
病魔缠身就像一个漏雨的房子，坏或坏死的脏器就像房子里的设施，要么克隆以新换旧，要么修缮止漏安身，要么放火烧掉解脱。甭管好赖，普天之下，帝王生病，舍此之外，别无他法。显然，“老虎”对待自己的身体和疾病套用的路子，不是西洋式的，也不是印度式的，而是中国传统式的知足常乐，任之由之。即使一步步滑向深渊，走向悬崖，他依然我行我素，生死苍天共，悲欢世界同。
“祝山老先生”是“七十一号”第二个病友。从某种意义上讲，“祝山老先生”非外界强加，而是特殊环境里共同术前准备，三观趋同缔结而来的一个紧密互助、精神共存、欣然向往的“生命单元”。术前黑夜，孤寂难熬，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在哪里升起？俩人无视年龄悬殊，促膝交心，共抗病魔，相见恨晚，遂成忘年之交。从社会、人生、家庭、疾病等话题，无所不谈，无所不投机，无所不投缘。一扫担心、恐惧、忧郁，黎明每天如常而至！
“呀，七十一床，你不要自己动手的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样那样……好了，都给你安排好了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双腿长身子短的隔壁邻居“孙三娘”扭着柳腰操着嗲声过来打招呼，“七十一号”“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两手搭在髀间……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活脱脱鲁迅《故乡》里走出来的现代版“杨二嫂”，只是两者互不相识、时间地点、身份境况、识见眼界云泥之别罢了。一如其他病友，也不论同意与否，“孙三娘”热情又习惯地替人张罗着网络淘购餐食、病号器具、生活用品等一干后勤杂事，倒也让不屑打理日常起居的“七十一号”省了不少心。从入院到出院，“三娘”对他特别地特别，“全陪”“三包”式的免费照顾护理，“七十一号”内心不免忐忑不安，或许为难，要在将来面世的作品中究竟安她一个怎样的角色才好。
“七十一号”很快适应患者角色，沉浸于美好日子，感觉自己就像埃默·托尔斯《莫斯科绅士》中的罗斯托夫伯爵，因为身体欠安，暂时栖身于五星级楼阁，以独特的视角欣赏世界百年大变局，国家民族以磅礴雄姿屹立于舞台中央。仿佛由此开始，他的人生也将开启崭新篇章。体态臃肿的孟氏婆婆、神秘繁杂的吹气疗法、古灵精怪的红衣少女、微妙敏感的医者患者……林林总总的碰撞与激荡，混沌不清的奇遇与偶然，“七十一号”精神获得自由解放，从空间受限的六号病寓飞向更为广阔的天地和更为高远的宇宙……
康复了，容光焕发、满血复活的“七十一号”钻出一座与外阻绝又联络畅通的堡垒来到巴士站，恍如隔世，中年的他似乎明白，医院为何就像一座高精技术砌垒的围城，里面的病人想出去，外面的病人想进来……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何纯中，笔名午禾，广州市天河区政府工作，电气工程师，全国安全社区评审员，广东省、广州市安全生产专家、评审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天河作家协会理事。主编《安全实用指南》《安全生产有关法律法规汇编》等，著有《珠江岸边话<意见>》、文集《眼神》、短篇小说《生产队那些事儿》，在全国和省市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500多篇，知识版权2个。2020年长篇小说《痴心如玉》（笔名午禾）在纵横中文网连载；及散文集《亲历记》、评论扎记《午禾杂谈》、小小说集《午禾小小说》在纵横中文网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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