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海南六叙
儋州叙
儋州。一个人的儋州。旧庭院,
六角井,几株榕树面对一池月亮水。
侃侃而谈的大陆音,绕着屋檐飞,
成为旱鸥(生造一种鸟应景)。酒不能少。
醉态必须写进历史。说,儋就是瞻,
仰紧随其后。主要是回溯;渡海,
翻岭南过惠州、赣州、扬州。最后落脚郏县。
一生波澜,都在巨大的柏树下停止翻卷。
这样对吗?不,前有黄氏传承衣钵。
后有语堂先生树碑立传。由是传说如风席卷。
东南西北,不止是乌台如戏演,杭州做团练。
还有帝妃眷顾,纸贵洛阳。还有
妻妾逝。声声啼哀千里,月亮坠时如滚石圆。
构成无数人乡愿;谈论成攀附,不谈是背叛。
绝了来路探源。哦!幸与不幸,都是传奇。
冲突如路演。还好的是,因缘际会,
一而再,再而三,文字,如山垒。如水涌。
如今,儋州也是眉州,海水亦如江流。
一眼望去,有大苍茫存在。有无尽怨。
渡琼州
从北到南,越走越远。落脚
在一座岛屿;大陆外,以度衰年。
壮烈,犹如对日最后一战。
战高温,战热症,战不知为什么而战。
战着战着,把自己战成旁观者;
旁观大陆乌烟瘴气。旁观大陆竖子成名。
还好的是,在岛屿我独悟
巫术之美,就像苏轼。我写南方有佳木,
沉香而名贵。写天涯海角
怅望升明月。写大鱼踊跃,小鱼弃市。
我还写椰子树与槟榔树就像
一对美人。古人曰乐不思蜀。不思。不思。
我独思岛屿的韵律。
它须有太平洋的涛涌,鸥鸟的飞翔轨迹。
还要有咖啡的香气,椰子鸡的肥腻。
朴素与华丽,简单与繁复,
我都一一呈现在笔下,就像怀抱女人。
这可是老而弥坚与岁月叫劲。仅凭此点,
我已成超我——在岛屿上看大海辽阔,
觉得自己也辽阔。看大海壮丽,自己也
壮丽。这真是“到如今凛然正气”。
在岛屿我觉得我就是我的高山流水。
白沙门叙
越来越简单了;不再被睡眠的幻象追逐,
只是世俗地在黑暗中辗转,连反侧都不做了。
在悬空的高台,我仍然是我,但已经是
另一个。我正努力把自己与海放在同样位置,
只为了告诉另一个我,人性的秘密刚刚
从浩淼中露出一点头绪,足够我的余生研究。
我就像植物学家研究植物,譬如研究凤凰树,
或者阔叶榕那样,研究一次偶然带来的
另一次偶然。它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结局中;
我设想了几种结局。每一种都富有戏剧性。
也有共同处,与一座岛有关,甚至与岛上的
物质有关,譬如沉香,或者岛外之岛。
引起我的眺望成为一种仪式,成为每日必须
的功课。这样的眺望中,我总是让思想
如信天翁一样飞翔,有时候是盘旋,有时候
像箭簇似的上升。都属于俯瞰。能到达虚渺。
好像我并不关心自己的同侪。但我当然是
关心的。在绝望的意义上我关心国家的沉浮,
关心几个朋友。我也关心这样的事是否发生;
一场暴雨突然降临,飓风掀翻屋顶和大树。
我总是从形而上的角度寻找其中隐含的社会的
命运。就像我总是被科学的进步,把目光
牵引到宇宙深处;恒星的爆炸;巨大的光的
涟漪在我的心里波动。平静,从来没有出现;
它属于一种时代带来的精神持续的惊挛;
是简单中的复杂。刚好与我的愿望构成对立;
就像白纸与画的对立,也像国家间的对立。
所以从最绝对的意义来看,相对论是绝对的。
是一种我不得不在日常中面对的事实。
它带来我对变化的迷恋——钟摆效应。从左,
到右,从上,到下,它把我分裂成两个我。
我的一个我经历的,也是我的另一个我反对的。
尽管客观上我成为孤独的思想者,主观上
从来不孤独。我身体里始终堆垒着一座大陆。
如果我描述,它们可以叫凤凰山、马峦山,
可以叫洞背村。我无数次想象不管是在这里,
还是在那些地方,所有眺望都是同一次眺望
(帕斯言:所有的死亡都是同一个死亡)。
无论晴空把海抬到天上,还是阴霾使得航行
到咫尺距离的巨轮,转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海甸岛叙
呼叫的风彻夜不停。我被抬起,
在岛屿上游弋——进椰林,入沙滩,
跨过分界洲,在热带的尖峰岭上
眺球形水域——海棠湾是奢侈的集散地,
石梅湾也如此。走到亚龙湾,等于进入
海的故事——玻璃之海、翡翠之海,
摆出财富的八卦图阵,让我差一点找不到北。
或许,我不需要找到北——南,
才是绝对——绝对于我,都是安逸——
咖啡安逸,椰子安逸。在石梅湾的玻璃书屋
发呆安逸——最安逸的还是坐在十六楼的
露台上,望着夜晚灯火斓珊,
大陆成为月光下的剪影——大陆,另一个世界,
它的冷是它的病。必须裹入忘记一词——
必须创造永恒的新——沉香新,黄花梨木新,
连见血封喉树也新的让人心惊。当然,
白沙门更新——它见识过我的夜游——
我犹如坐上摩天转轮。我承认它带来玄晕。
我说,玄晕好啊!让我犹如饮甘醇。
晕乎中不知今夕何夕——我能知道的是
——风声,也是一个老人的摇篮曲。
虎皮螺叙
水中的老虎,背着自己的窠
在深海的黑暗中——守卫万物的
秘密——神奇,引我赞叹
——重点是它被人类捕捞,就是佳肴
让我垂涎三尺——夸张么?夸张。
但不过分——生嚥和爆炒
——都是人间至味——好多年过去,
只要一想,我的唇齿仍香,弥漫记忆。
带来偏爱——无数次,成为
我聊天的话题——当然也带来想象
——我想象它与珊瑚为邻,黑暗中的斑斓
毗美绝对——呈现了大海的风流——
联想到砗磲,联想到马鲛鱼,
联想到瓶鼻豚和抹香鲸——大海的风流
涛涛不尽——它们的存在
构成我对大海的敬畏——我敬畏大海,
它是无中生有的源头——又一次,
它通过虎皮螺生出这首诗——又一次,
通过这些文字,我想当饕餮之人。
石梅湾叙——为骆家而作
海永远绝对。它的深沉是它的美
——如果还有一座岛在你的眺望中耸立,
无限才有意义——这时候,不管是
面对沙滩边的椰树,还是面对一层层涌来的
白色波浪,你肯定会赞叹:
哦,这就是永恒——今天,我和你一样;
我坐在面朝海的玻璃书屋,目光直达水的尽头,
它如穹拱在天际线上升,犹如那里
是攀升之密境——这时候,所谓生命,渴望的
是时间停滞。对峙有内在的私心
——它犹如一幅蚀版照片么?让我思接万载。
从海中走来的人类,应该回到海中去——
这是虚妄想象,我能够做到的不过是把享乐主义
推至命运的形而上——在这里,无所事事
才是人的至理——不胡鸡巴奢望,“不乱想汤元吃”。
——此刻我的确只想“干净”一词的意义
——我认为对大海的眺望如同洗礼。眺望一次,
洗礼一次。当我的内心犹如大海一样,
人世不值一提——今天,我只提及一只椰子
滚落海里。我只提及,坐到傍晚,夕阳,
在海面上铺满金色——壮丽,直达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