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31——36上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文学的百花洲
关注

在希望的田野上

(31——36上部)

文|张书勇

31

推开房门,邬辛旻撂下貂领大衣,左一脚右一脚的踢去高腰皮靴,一屁股仰坐在了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揉着娇细腰肢夸张的叫道:“哎哟,累死我啦!”

“要不要我给你揉揉?”钱兴胤赶紧接了杯开水递在邬辛旻的手里,赔笑说道。

邬辛旻接过水杯挨了挨嘴唇,立刻“啪”的一声墩放旁边几上:“这么热的开水也端给我喝,你是不是想烫死我呀?你是不是想烫死我了好跟你前妻旧情复发旧梦重圆呀?跟着你这样的男人,被人背地里骂作二奶小三狐狸精不说,还得东奔西跑、求爷告奶的给人说好话帮你筹钱;别的不讲,单是在李震宇个老杂毛那里,算上这次,闭门羹就已吃过三回了。哎哟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困难只是暂时的,”钱兴胤俯身把邬辛旻踢在墙角的皮靴捡起来,端正摆放在靠门口的鞋柜格子里,“要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一旦时机来临,大把大把的票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涌向我们的……”

“源源?源源个屁。我问你,公司新建的商品房偷工减料,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和安全隐患,被购房户投诉过多少次啦?公司强制拆迁,把人家原住户打伤,法院判赔医疗费、损失费、误工费十二万元,你支付了吗?公司自从承建市政工程大楼附楼以来,接过一个像样的工程项目了吗?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的'黑马’很快就要变成死马了!”邬辛旻很不耐烦的叫道。

“形势……不是还远没到那个地步嘛!”钱兴胤张了张嘴,嗫嚅着说道。

邬辛旻眼珠一转,忽然放缓语气说道:“对了,关于承包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事情,你和你那位前妻谈得怎么样了?听说在'香雪’公司的直接参与下,村里百分之九十多的农户都在'三权分置’协议书上签了字。——你那位前妻倒很能干的嘛!”

钱兴胤看邬辛旻态度有所和缓,不觉暗暗松了口气,答道:“都怪我上次和她把话说得早了,谈得崩了,导致这几次都是夏雨和青荷带着麦兜过来给我探视。她……她一直没有露面。”

“她?……她是谁呀?我怎么感觉这么肉麻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呀!”邬辛旻把右手放在鼻前,一面打量着指甲上的彩绘图案,一面阴阳怪气的说道;说完,忽然“啪”的一拍沙发扶手,声色变得极其严厉,“呸,一提到赵夏莲,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说,你俩是不是背着我有交往啦?”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钱兴胤吓了一跳,赶紧磕磕巴巴的对天发誓。

看着钱兴胤受惊的模样,邬辛旻嘴角浮过一丝狡诈而又得意的笑,拖长音调说道:“我说钱兴胤同志,交往呢是不对的,但不交往呢就更不对了,——我们还指着她救活咱的'黑马’呢!”

“那……那你说怎么办?”钱兴胤小心翼翼的问道。

“像你钱兴胤这么精明刁钻的人,蚊子大腿上都能剐下四两油来,难道还要来向我讨教吗?不就是继续交往,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把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发包给'黑马’公司嘛!”

“可她……一直不过来怎么办?”

“哎我说钱兴胤,你今个是真傻啊还是装傻?——她不来,你不会主动回去找她吗?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对,对,回去找她!”

对话至此,两人俱各无语,分别拿眼睛打量着对方;过了片刻,忽然同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稍稍活跃了些,钱兴胤摸出手机一看时间,惊道:“呀,十二点半了,要不我们去湍河岸边的河景饭店吃火锅吧。吃火锅喝啤酒看雪景,一定惬意极了!”

“那你先得给我把靴子穿上。”邬辛旻伸了个懒腰,撒娇说道,“要不是为了陪你,大冷的天儿,人家才懒得动呢!”

“好,好!”钱兴胤蹲下身去,把邬辛旻的两只皮靴重新穿上,又把一只真皮坤包递在她的手里。

“哎对了,太阳城建房资金尾欠的那笔三百万元钱款,前天不是已到咱们的账户上了吗?”邬辛旻站在房间门口的落地镜前一面穿着貂领大衣,一面转头问道。

钱兴胤两手微微一颤,磕磕巴巴的答道:“到……到了,前天上午十二点到的!”

“你得先给我支付五十万!”邬辛旻道。

钱兴胤望着邬辛旻的脸,磕磕巴巴说道:“你……干嘛?不是才给过你二十万元吗?年关说话就到,这笔钱款得支付民工工资呢,得作为下步启动费用呢,得帮助'黑马’公司渡过眼前的难关呢!”

“哎呀,你就先支付给我五十万嘛,要不,要不三十万也成,”邬辛旻双手抱住钱兴胤的胳膊摇来摇去,又把下巴支放在钱兴胤的肩上,咬着他的耳垂撒娇说道,“我弟弟,你未来的小舅子,最近看上了一款德国版的老爷车,想买下来呢。你就给嘛,你就给人家嘛!”

“好好好,给给给!”钱兴胤直觉浑身酥软,无可奈何的答应一句,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司财务人员的电话,吩咐立即转出三十万元现款到邬辛旻弟弟的账户上。

两人步行走下楼梯,钻进车内。此时寒风呼啸,大雪飞扬,到处都是一片耀目的白。邬辛旻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身过去把下巴搁到钱兴胤的膝盖上,半真半假的嗔道:“怎么,刚刚转了三十万元,就不开心啦?”

“哪里,怎么会呢?”钱兴胤发动了车子,两手把握方向盘迟疑着说道,“我在想,我都离婚这么久了,咱们也该抽空办张结婚证了吧?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啊?”

“办你个头啊!”邬辛旻“呼”的坐直身子,一面整理头发一面绷着脸说道,“这才叫坐轿的不急抬轿的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都不在乎那张薄纸,你在乎个哪门子的鬼啊?”

就在钱兴胤和邬辛旻坐在车内说话的同一时刻,“宏发”公司总部大楼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李震宇和黄克敬也在进行着一场秘密对话。

“钱兴胤和邬辛旻这对野鸳鸯,你今后别再让我看到他们了:没亲没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来公司不是想要借钱,就是想要承包工程。坦白的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人!”李震宇把脸从桌前的烩面碗上抬起,语调严肃的说道。

“好,”坐在李震宇对面、同样俯身桌上吃着烩面的黄克敬表态极是干脆利落,“既然李总不待见他们,我保证自今而后,他们连咱'宏发’公司的大门都踏不进来!”

李震宇挑了一根宽厚的烩面条放进嘴里,口气依然相当严厉:“还有,财务部朱主任告诉我,说那笔秦皇岛转来的款子,二百万元的,被你挪用了?”

黄克敬身体微微一震,然而随即便一笑遮掩过去:“李总,'景阳冈’酿酒公司的赵总过来了两次,想要挪借二百万元的现款救急。我想和尚不亲帽子亲,大家毕竟都是从事酿酒行业的,多少得有点香火情分;再者赵总你是认识的,为人还算宽厚温和,咱'宏发’公司又身为禾襄市酿酒界的老大,也有义务扶助弱小后进企业。所以就私自做主……”

“可敬,不管理由千条万条,这件事还是你做得不对。”李震宇点了点头,端碗喝了口汤,面色稍稍有些和缓,“公司有公司的规定,财务有财务的制度,以后在这些事上,千万不要再擅自做主了。”

“不会的,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黄克敬连连点头答道。

李震宇抬起头来,隔桌望着黄克敬,面上显出慈爱之色:“可敬,要知道你虽只是个人力资源部主管,可在我心目中,却比公司的几个副总地位重要多了。你还年轻,正是干事创业、扬名立万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屑屑小事坏了前程呀!”

“多谢李总栽培,”黄克敬连连点着头,说道,“李总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你不要口头答复得很好,实际上却总阳奉阴违。”李震宇的语气又有些生硬起来,“上次我叫你请李进前吃饭,为的是和他谈谈转让酒黍豫JS31号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的事儿,你干嘛选了公司的两个女员工同去?”

“这个嘛,”黄克敬放下饭碗,眼珠一转,嘿嘿笑着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其实是想在个'色’字上考较考较李进前;说不定酒色双诱,李进前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就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转让给我们了……”

“结果呢?”

“结果……这鬼东西根本不上钩!”

李震宇“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专在漂亮女人身上下工夫啊?”这话听来大概有些重了,黄克敬登时满面通红,装作把头埋在碗里喝汤的样子,脸上却现出羞恼的表情。

“嗯,这个,看来上次和李进前会面,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呀!”李震宇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重了,推开饭碗,伸手从桌上的纸巾盒内抽出一根牙签,一面剔着牙缝一面转换话题说道。

黄克敬察言观色,跟着推开饭碗,顺了李震宇的话头说道:“我当时也有在'酒’字上考较李进前的意思,谁想这家伙竟是千杯不醉,几箱黄酒喝了个精光,看似醉如烂泥,其实却清醒得很,半句实质性的话题都不说。不能不承认,这家伙确有过人之处!”

“什么过人之处。一个原本捡破烂的农村娃,不知吃了几天饱饭,就异想天开想在我'宏发’老李面前耀武扬威,我看他还毛嫩得很呢。”李震宇的脸上显出阴狠之色,“目前在我们的直接操纵下,市场上的酒黍价格已经上涨了三百元每吨,单此一项,他李进前每年就得额外支出数百万元的资金;同时他申请的六亿八千万元贷款,我也通过层层关系,安排银行人员暂不放贷,好好的拖上他个一年半载,非把他拖出个一身死皮不可。另有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我正暗中派人做着调查,目前还没最后确证,——这件事情一旦确证,他李进前就死定了!”

“就是就是,”黄克敬阴笑着说道,“只要李总祭出杀手锏,不但保证李进前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保证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32

张天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天凤’下步怎么发展,是我这么多天来反复思索的问题。我初步打算跨河经营,把扒淤河西岸新虎周和老虎周两个村子的耕地全部流转过来……”

“成。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往这方向琢磨呢。不过嘛,多种经营财路广,因地制宜产量高,你不要老把眼睛盯住耕地,还应该想想怎样在扒淤河上做点儿文章……”李进前一拍大腿说道。

听到这里,连日来一直在替“天凤”公司考虑发展思路的赵夏莲也振奋起来:

“对,天远,中央一再提倡发展适度规模经营,鼓励农林牧渔结合,种养加销一体,实现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我看你除了种植粮食之外,还完全可以把扒淤河两岸四五里之内的河段全部承包下来,河道里蓄水养鱼,河坡上植树种草,再在树林内放养鸡鸭羊群;到时候鸡鸭羊群吃草吃树叶,鱼吃鸡鸭羊群的粪便,而河道里的淤泥又可以用来肥田养树。这叫立体种植循环发展。……怎么样,天远?”

李进前直听得眼睛发亮,说道:

“嗨,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还是我们的大支书肚里灌的墨水多,研究政策透,说话做事点子稠思路广。天远,这样你便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有了更好的发展前途,——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搞个什么农业观光旅游园区,搞个什么绿色无公害种养加基地呢!”

赵夏莲得了鼓励,举杯喝了口酒,继续大发议论道:

“毛主席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而我国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推行的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出于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而且也在此后一段时间内确实最大限度的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它的前提却是把土地分割成条条块块,不利于劳动力的解放,更不利于大型机械的耕作,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阻碍了农业机械化的发展进程。我个人认为,中国农业发展的最终方向,是土地连片成块集中起来,从种到收全部实现机械化;同时由于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又有了科技的植入,资金的保障,农业生产也将会走出单一的粮食种植模式,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迈进。天远的'天凤’公司通过托管、流转农户耕地,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实现了土地的连片成块集中和大型机械的全程耕作,可以说是对农业机械化的一种初步探索。然而就其影响范围而言,仅限于仲景村周围,不能惠及更多的农民;就其种植模式而言,多年来一直囿于粮食圈子,经营模式显得过于单一;而且资金、人才、良种、技术也受到了一定限制……这就是中央决心探索推行'三权分置’改革的深层次原因,当然在这方面我们禾襄市委政府只是先行一步,做个改革试验的先头军!”

李进前忍不住击掌叫好:

“说得好。夏莲,我看你简直可以做我们三人当中的理论家了。我赞同你的理论,完全赞同。就让我和天远按照你的理论指导,先行一步,按照'三权分置’模式把仲景村、水源镇乃至整个禾襄市的农业生产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推进吧。怎么样天远,你的跨河发展计划,在资金、技术、人际关系方面有什么难题吗?”

“进前可是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对'天凤’公司失去土地的补偿,也作为'天凤’公司跨河发展的启动资金。天远,别心软,狠狠宰他!”赵夏莲笑着打趣说道。

张天远迟疑着说道:

“这个就不必了,资金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我这么多年来手里好歹还有点积蓄嘛;技术方面也不用发愁,'天凤’聘请着市农技中心的高级农艺师做顾问呢。就只怕人际关系方面的难度要大一些:去年春天我就萌生过跨河发展的想法,尽管我开出的托管、流转价格已经很高,可老虎周和新虎周两个村的支书还是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他们还从来没有把耕地托管或流转给外村人的先例,因此只能通过私人关系托管了三千来亩……”

“黑猫白猫逮住老鼠都是好猫,管他外村不外村的,只要能给村民带来实实在在的益处就行,看来这两个村的支书还是思想不够解放啊。”赵夏莲接口说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老虎周和新虎周都是穷村,你跨河发展,只要开出足够的优惠条件,相信村民们肯定会举双手欢迎的;至于两个村的支书,我倒可以出面帮助说和,毕竟我还是镇里主抓农业的副镇长嘛,相信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要不,……干脆明天我们一起去见见两个村的支书。怎么样?”

“好!”张天远干脆利落的答道。

看张天远一直紧拧着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李进前立即趁热打铁说道:“天远,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张天远举起酒杯,说道:“成,说干就干。我回去再跟若凤若桐详细计议一下,制订出具体的发展思路发展规划,过完年就开始动手大搞。我坚信只要我们苦干实干加巧干,'天凤’公司的明天就一定会更加灿烂,更加辉煌!”

“好!”赵夏莲和李进前同声喝彩,各举酒杯;“叮”的一响,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老友相聚,又彻底放下了背负数日的思想包袱,张天远自然想要多饮几杯;李进前一番畅叙,释去了久压心底的对于张天远的歉疚之情,自感轻松,遂也不肯示弱,和其频频相碰且杯杯见底。唯赵夏莲不能多饮,每次举杯相碰之后仅挨下嘴唇而已,李进前、张天远也不过多纠缠,只管你来我往,共醺同醉。不多一时,两箱“香雪雕冰”便已见底。

玻璃亭外,漫天雪花繁密如雨,却已不再迎风飘舞,而是团团絮絮的垂直降落着。仿佛只在转瞬之间,远村近庄,高楼矮房,田野道路,沟壑渠坝,俱被一顶硕大无朋的白幕严严实实的遮盖了起来;仲景坡上大大小小的林木,主干枝柯亦皆覆雪,恰似树树梨花迎风怒放一般,乍然望去,煞是漂亮。

三人喝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酒,张天远已有八分醉意;借着酒兴,定要在两位老友面前露露厨艺不可。他说:“这么多年来,只要在家,只要有空,我都是亲自下厨,从来不让若凤插手。虽说这是小时侯练就的半挂子手艺,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实践,如今我的蒸炸煎炒各项功夫确实都有了很大长进。今天就先请你们尝尝我的张氏手撕擀面吧!”

说完便拨了电话。十多分钟后,若桐和小王就怀抱了案板、擀杖、面坛、面盆、水瓢以及铁锅等一大堆零碎东西,顶风冒雪的爬上坡来。等若桐、小王放好东西走后,张天远挖上一瓢白面倒进盆内,加了适量的水,仿佛变戏法似的,三两分钟之内就揉成了面团;因为面团需要醒上一阵,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喝酒;待过半小时后,估计面团醒得差不多了,方拿出鸡蛋来粗胳臂来长的擀杖,开始在支好的案板上擀面;但听得咯噔咯噔一阵响动,也不过三五分钟工夫,那面团就变成圆圆一大张韧薄光亮的面皮了。面团变成面皮,张天远并不拿菜刀去切,而是丢下擀杖,把面皮高高提起,拿手从上到下一撕两半,然后将两半面皮叠在一起,又是一撕,然后再叠再撕,再撕再叠;眨眼之间,竟将一张囫囵面皮撕成满把一指来宽的细长面叶,最后便随手丢进了放在电磁炉上翻花沸腾的开水锅内。

赵夏莲、李进前正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之际,张天远已早手脚麻利的在案板上切好了葱姜芫荽辣椒蒜瓣,然后拿刀一揽,连同油盐酱醋及各类佐料调粉次第丢进锅内;又盖了锅盖煮上三两分钟,关闭电磁炉,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撕擀面便做好了。

张天远做出的手撕擀面果然好吃:鲜、辣、麻、香,使人在胃口大开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一种久违的乡野风味。赵夏莲一边以筷挑面,噗噜噗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不住口的连声夸奖着好吃好吃真好吃。李进前则拿筷子敲着碗沿说道: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冬天,我去新虎周村办事。正是午饭时候,我看到村口路旁的麦秸垛下蹴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左手端着比二号盆子小不了多少的粗瓷大碗,碗里稀稀拉拉的盛着几根宽面叶子,浇的辣椒汁把面汤都染成了鲜红色。老婆婆伸筷把一根宽面叶子挑得很高,然后侧歪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去接,但听'噗噜’一响,那根宽面叶子就进了口;老婆婆伸脖咽下,又咕咚喝了一口面汤,嘴里发出被辣得吸溜吸溜的声音。看着那种吃姿,我当时就满嘴口水,心想等哪一天我有了钱,一定也要吃这样浇了辣椒汁的宽面叶子,一定也要摆出这副畅心快意的吃姿。今天这想法终于实现了!”

张天远就有些得意了,将嘴巴离开碗沿,说:“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将来哪天万一没有地种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在水源镇上或禾襄城里开一家张氏风味的面馆,相信也照样养活得起老婆孩子。瞧吧,下次回来,我们还在这里相聚,到时候一定请两位尝尝我的张氏酸菜绿豆糊汤面!”

……

若凤手拉禾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爬上坡来收拾碗筷杯盘的时候,赵夏莲、李进前和张天远已早走出玻璃亭子,正乘了酒兴在林间的雪地里疯狂追赶,抛雪球,打雪仗,一个个腿脚矫健,笑声朗朗,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若凤许久没有看到张天远是如此的高兴了,嘴里忍不住嘟哝一句:

“眼看都跨四奔五的男人了,咋还跟小孩一样玩这种游戏?”

可是看着看着,若凤竟不由自主的拉着禾禾也加入到了三人的战阵里。坡下的若桐、小王还有小牛听见声音,一齐跑上坡来,看到这种阵势,登时兴奋起来,你突然跺一脚树,把满树积雪落到我的脖子里,我偷偷捧一把雪,猛的塞进你的衣领内。大家追追跑跑,打打闹闹,整个仲景坡笼罩在了一片欢声笑语当中。

33

飘飘洒洒、撕绵扯絮般的大雪中,赵夏雨呈“金鸡独立”状,站在村中十字路口一株弯腰枣树下的木凳上,双臂平伸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头上倒扣着高高一摞青瓷小碗。赵夏雨正对面的一堵屋墙根处,站着黑压压一大群或手捧碗筷、或拢袖缩脖的妇女小孩,大家嘻嘻哈哈的推着笑着,打着闹着,欢快得如同观演猴戏一般;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甚至跑到木凳下面,一边把小手指伸进口里吮着,一边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珠盯着赵夏雨看。

赵夏雨嬉皮笑脸的喝道:“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你爹犯了点错,被你妈惩罚嘛。屁大点儿的事也值得你巴巴的跑近来看,你以为你是酱油党吗?你以为你是吃瓜群众吗?——再看,再看就让你求老子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平面几何你懂吗?立体几何你懂吗?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滚!……”

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赵夏雨回过头去,可怜巴巴的叫道:“媳妇,搜不鸟啦,我真的搜不鸟啦!”

“搜不鸟啦?赵夏雨同志,我发现你这人很有做叛徒的潜质。这么一点惩罚你就搜不鸟了,要是放在战争年代,可不就是做叛徒的料?”青荷身穿艳红色的羽绒大衣,翘着二郎腿端坐于靠墙角处的太师椅内,左手端碗,右手拿筷,高高挑起一簇面条放进嘴里,慢慢悠悠的笑说道,“我听说有媳妇整治犯了错的老公,罚他跪在电视机遥控器上,跪一夜电视机还不准调台,又拿起一只啤酒瓶啪的摔碎在地,罚他光膝盖跪到碎玻璃碴上。我说赵夏雨同志呀,你如果觉得顶碗这种惩罚方式搜不鸟,咱也可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学习学习人家嘛!”

“别,别……我还是顶碗吧。”赵夏雨赶紧嘿嘿笑着说道,“革命者把牢底坐穿,我赵夏雨如今要把瓷碗顶烂!”

青荷一咧嘴角,冲着赵夏雨抛了个媚眼,道:“你头顶碗,嘴也不能闲着。说,咱们结婚时候的约法三章是什么?”

赵夏雨熟练的答道:“一,一切行动听媳妇指挥,不管是我正确还是媳妇正确,结果一律视作是媳妇正确,不管是我错误还是媳妇错误,结果一律视作是我错误;二,如果路遇漂亮女人,偷看时间最长不准超过零点零零三秒,如果特别特别特别漂亮的话,必须立刻闭上眼睛,并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不看,我不看;三,……”

“哈哈哈哈……”围观众人哄然大笑起来,青荷也笑得一口饭呛进了气管,以手抚胸连声咳嗽着;赵夏雨麻利的跳下木凳,拿去头顶瓷碗,轻轻的替青荷捶着后背。

“谁让你擅自跳下来的?”青荷喘过一口气来,双眸一瞪,厉声喝道。赵夏雨“啪”的站正身姿,结结巴巴的答道:“媳妇,我……”

青荷将碗筷放至一旁的茶几上,道:“既然已经下来了,今天的惩罚就到此为止吧。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保证下不为例。”赵夏雨连声回答道,并学着古装戏中的太监“啪”的扎个千儿,“谢媳妇隆恩!”

“赵卿免礼。”青荷说完眼珠一转,抬头望着枣树梢头一只风干了的红枣道,“我想吃树上那只红枣了,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过去把它给我打下来!”

围观众人同时拍掌,齐声呐喊:“打下来,打下来!”

赵夏雨手搭凉蓬,仰头眯眼,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线望着树梢,迟疑的说道:“媳妇,这么大的雪,那么高的树……”

青荷站起身来,扭动腰肢,双臂拨浪鼓般的甩打着,娇声说道:“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围观众人同时拍掌,齐声附和:“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好,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法给你摘下来!”赵夏雨回答一句,返身就跑;不多一时便双手擎着一支数丈来长的竹竿,奔回到了弯腰枣树下面。

然而青荷却端着碗筷拖着椅子,扭身就走。赵夏雨手执竹竿,刚要踮脚伸臂去打树上的枣子,身旁有人悄声提醒道“走啦走啦”,赵夏雨赶紧转头喊道:“媳妇……”

“对不起,人家现在又不想吃了!”青荷转过头来,甜甜一笑,脚不停步的继续向前走着。赵夏雨倒拖竹竿,屁颠屁颠的追在青荷屁股后面,旁边又有人提醒道:“哎,你家的木凳,你家的瓷碗,你家的茶几……”

赵夏雨又急忙返身回来,先把瓷碗顶在头上,又把竹竿夹在腋下,然后左手拎了木凳右手提了茶几,扭头就跑,刚跑几步再次返身转头,冲着围观众人连连鞠躬,说道:“老少爷们见笑了,见笑了!”

人群哄然大笑着,踩了四指来厚的积雪各自散去;纷扬的雪线中,一个矮胖身影双手贴着屁股跑得飞快。有人在后面喊叫道:“二哈二哈,你要干嘛?”——原来却是钱二狗和猴跳三的婆娘。

那被叫做二哈的矮胖身影回头答道:“保密保密,我不告你!”说完继续一溜烟的向前跑去。

二哈一口气跑回自家院内。恰好李大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跨出堂屋,看见二哈,立刻恶狠狠的喝道:“你死到哪儿去了?一碗饭端出去吃,你能周游一个世界。哎碗筷呢,你的碗筷呢,你莫不是又把碗筷忘到了别人家里?”

“先不说碗筷的事,”二哈气喘吁吁的说,“我要吃枣子!”

“吃枣子?你发啥神经,十冬腊月,哪里来的枣子?”李大牛诧异的问道。

“你才发神经哩,”二哈喘了口气,道,“赵夏雨家院墙外面那棵弯腰枣树树梢上就有枣子!”

“你吃个屁呀,那么高的树,这么大的雪。去去去,先寻你的碗筷去!”李大牛不耐烦的喝道。二哈立刻学着青荷的样子,扭腰撒胯,甩臂跺脚,嗲声嗲气的叫着:“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哎哟,哎哟哟哟……”李大牛右手捂着腮帮子,一面哼哼一面蹲身下去。二哈吓了一跳,跑近问道:“大牛大牛,你怎么啦?”李大牛嘿嘿笑着回答:

“我……牙酸!”

“啥,你说李来栓?”二哈跺脚瞪眼,大声叫道,“好啊,你整日口口声声不让我提李来栓,你倒在我面前提李来栓,弄得我的相思病又犯啦。——来栓噢来栓,我想你了哟……”

“我什么时间说李来栓啦?”

“你刚才不是说李来栓吗?”

“我我……我是说我牙酸!”

“你明明就是说的李来栓!”

李大牛气得咬牙切齿拍手跺脚,高声喊道:“好啦好啦,不要再说李来栓的话题了。我问你,咋会突然想起来要吃枣子?”

“不是我想起来要吃枣子,是青荷要吃枣子!”二哈手比口说,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刚才看到的赵夏雨和青荷间的一幕。李大牛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青荷要吃枣子,你就跟着也要吃枣子。你能和人家青荷比?”

“我哪点不能跟青荷比啦?”二哈一蹦三丈高,嗓门比破锣声还大,“我哪点不能跟青荷比啦?”

李大牛撇着嘴,黄胖的脸上显出鄙夷之色:“人家青荷那是属于'高大利亮白’型的女人,你哩,是属于'黑矬矮胖丑’型的。不是我贬低你,人家青荷就是挖鼻屎的姿势都比你优雅一千倍!”

二哈双手把两瓣肥屁股拍得啪啪山响,唾沫星子喷出老高:“我黑我胖我矮我丑,可你当年为啥非要死要活的娶我不可?我告诉你,我当年本来是要嫁李来栓的,不想却被你抢了先。你现在既然讨厌我了,我这就去找李来栓!”

李大牛高高的扬起巴掌,喝道:“你敢再提李来栓,信不信我五根指头照脸扇?”

“我就提李来栓,我就提李来栓!”二哈挺着胸脯向上一窜一窜,努力把脸贴近李大牛的巴掌,“你今天敢动老娘一指头,老娘立马就去找李来栓!”

“你、你……”李大牛恨得直发哏声,想了想,转头进屋,“嘭”的一脚踢上了门。

“李大牛哎,你个不要脸的货哟。”二哈见没了战斗对象,便“扑通”一屁股墩坐在雪地上,以手拍腿,咿咿呀呀的唱道,“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

李大牛立刻“哗”的拉开屋门,窜了出来,使劲的拿手去捂二哈的嘴,“你真是洗脸盆里扎迷子,——丢人不知道深浅。这种年轻时候做下的丑事,你也唱得出口吗?”

“我偏要唱。我偏要唱!”二哈气喘吁吁的掰开李大牛的手,继续抑扬顿挫的唱着,“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李大牛悄悄爬到我跟前,头上戴着个猛一抹呀。我问大牛大牛你干啥哩,他说二哈二哈你别吭气。李大牛,坏东西,他趁我,不注意,一把就把我抱进了高粱地……”

李大牛气得两眼翻白:“好好,算我错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快别唱了,快别唱了吧!”

二哈“骨碌”一声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骄傲的挺着胸脯说道:“好,老娘这就放你一马。哼,跟老娘斗智斗勇,能有你沾的光?不过李大牛我告诉你,等雪过去,你得把咱家的茅房修修,别弄得咱们整天借用别人家的茅房。借用别人家的茅房,把粪白白拉给人家不说,还老落人家的白眼。我问你,这茅房你修还是不修?你要不修,我就上村东……”

“你就上村东李来栓家的茅房是不?你去你去你去,让李来栓那小子偷看你吧,反正他偷看你,我就偷看他的老婆。——我和他四两换半斤,各不亏欠……”李大牛见二哈不再撒泼,便重新恢复无赖嘴脸,嬉皮笑脸的说道。

二哈高声叫道:“李大牛,老娘给你下最后通牒,这茅房你到底修还是不修?”

“我修我修,我天晴就修。”李大牛嘿嘿笑着回答,“不过你得先把我床上的被褥给拆洗了!”

“成交!”

二哈和李大牛同时举起右掌,“啪”的一响,两只巴掌拍在了一起。

第六卷

34

六天之后,钱兴胤回到了仲景村。

钱兴胤是在吃过晚饭的时候进村的。当时赵夏莲正坐在门楼下面,半掩楼门,借着路灯的光亮检查麦兜的数学作业。连日来,趁着雪后天晴的有利时机,赵夏莲、王安平、赵士乐和李有才、孙殿秀等村支两委成员分头陪着市里农业开发公司派来的六名技术人员,带了遥感器、长短尺、水平仪等各种仪器,不顾田土泥泞,雪化潦水,只是奔波于仲景村的大块小块田间,又是丈量又是测绘,这里需要修道引水渠,那里应该挖条排水沟,这里应该规划作大方田,那里需要改造成小方田,还有桥梁涵洞、地下管道、田间通道以及道路两旁的护路林,一切都须在图纸上设计标注出来,准备一过完年就开始举办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招标活动;每日里早出晚归,就连年货也没来得及置办,自然便疏忽了麦兜的功课。今天好不容易初步完成规划设计图纸,送走六名技术人员,赵夏莲回家稍早一些,便在晚饭后拿过麦兜的数学作业簿进行检查;这才发现麦兜近来的作业写得马虎而又潦草,字迹就仿佛虫蚁爬过一般,有许多地方还用墨水做了涂抹。赵夏莲便忍不住的呵斥起麦兜来,麦兜并不在乎,只管坐在那里手捧语文课本,摇头晃脑的大声吟哦着:

一天傍晚两个乞丐,

三更半夜四处溜达,

无路可走溜到厕所,

骑在墙上扒住窗户,

……

赵夏莲恼得一头火,伸手抓过麦兜,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喝道:“一张臭嘴整日胡咧咧些啥?瞧你这字写得就跟出川娃找它妈爬过的路一样,还到处涂抹墨水。再瞎胡咧咧,不用心做作业,当心我揍你!”虽未真正用力,麦兜却龇牙咧嘴,双手乱舞,夸张的叫着:“老爸饶命,老爸饶命!”

“去吧!”赵夏莲抓着麦兜肩膀使劲向前一推,麦兜趔趔趄趄的扑到墙角,顺势一屁股坐进了椅内。回头看看妈妈低下头继续检查作业,麦兜独自冲着墙壁耸了耸肩,然后两手一摊,摇头晃脑的咕哝了一句:“唉,现在的女人哪……”感慨完毕,重新捡起语文课本,开始一本正经的朗读古诗了。

忽然,门楼外面响起一阵轿车喇叭的鸣笛声音。麦兜听到声响便坐不住了,屁股在凳子上蹭来扭去,两只黑眼珠滴溜溜的乱转;瞅赵夏莲不注意时,把课本突然一扔,“哧溜”一声蹿出门去,然而转眼就又蹿了回来,口里喘喘吁吁的叫道:

“老爸,老妈回来啦!”

赵夏莲一听是钱兴胤回来了,登时直觉得一股黑血在腔中翻滚,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身影再次浮现眼前;她二话不说,撇下麦兜起身就走进了前院堂屋自己的卧室里面。

钱兴胤带着司机小陶,提着抱着扛着一大堆买给赵伯冉的烟酒保健礼品和买给麦兜的衣服画册玩具,越过前院堂屋的穿堂,径直走进了后院赵伯冉的住屋。麦兜高兴得小狗一般跟着钱兴胤和小陶跑前跑后,又是热情的提茶倒水,又是一口一个“老妈”的叫得亲热。赵夏莲侧靠在卧室的床上,隔着后窗听见钱兴胤吩咐小陶把所有物品放到条柜上面,出去坐进车里候他,然后便是和爹嘀嘀咕咕的小声说话。赵夏莲平静了一下心气,随手拉过一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赵夏莲原本以为年关将至,钱兴胤是专程回来看望爹的,——爹于钱兴胤有恩,当初没有爹的鼎力相助,就没有他钱兴胤的今天,所以,即便是和自己离婚了,他钱兴胤也不能忘了爹;当然,以爹的秉性脾气,他钱兴胤也不敢忘了爹。钱兴胤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村,他是应该回来一趟看看爹的;再说了,回来既看望了爹,又顺便看望了麦兜,爹也就不会疑心到闺女女婿之间离婚分居的事情上了。没想到半个小时过后,钱兴胤竟把麦兜留在爹的住屋里,自个来到前院堂屋,推门走进了赵夏莲的卧室。

自打离婚那天,赵夏莲便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去恨钱兴胤,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兴胤堕落到了那种地步,已不值得自己去恨,权当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么个人;同时又在心里反复劝慰自己要放下思想包袱,好好生活,好好工作,非拼出个样来让钱兴胤、尤其是让钱兴胤身边的那个女人看看不可。然而此刻看到灯光下的钱兴胤,赵夏莲还是觉得一股黑血直冲胸臆,她咬了咬嘴唇,使劲的把这股黑血压抑下去,又把手中的书“啪”的一声丢在床头柜上,这才跳下床,脸上摆出一副笑意:

“哟,钱总你大驾归来啦?我知道你最看不惯的,就是我这副傲相;我这芝麻粒大点儿的村官还没来得及做好向你低头认错的思想准备呢,你可就回到仲景村这一亩三分地儿上来啦。对不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钱兴胤站在门槛里面,原本想再迈出三步两步,走到赵夏莲跟前,然而望着赵夏莲那寒凉若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插进裤袋,顺势站在靠墙的梳妆台前,眼睛飘飘忽忽的瞄着卧室的后窗;沉默良久,方尴尬的嘿嘿一笑,道:

“夏莲,你这张刀子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人在社会上混,还是嘴甜一些的好。我那天只是说说逗你玩的,没想到你竟拾个棒槌当根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一钱不值了吗?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臭不可闻了吗?放心,我钱兴胤虽然曾经伤害过你,但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决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伤害。夏莲,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咱们虽然不做夫妻,可总不能连个朋友,不,连个熟人,最起码连个邻居也不做了吧?”

“钱总,我赵夏莲的德性虽然不够高尚,不够仁厚,但是思想还没有那么开放,心胸还没有那么宽广,竟能容得下一个欺骗过背叛过自己的男人。”赵夏莲靠床站着,双臂抱在胸前,眼睛同样望着卧室的后窗,语调冰冷的说道,“不过请你放心,既然离婚了,那就鸡走鸡道,鸭走鸭道,井水不犯河水。你若不来找我,我是绝不会再去找你的。现在,有什么话你赶紧说,有什么屁你尽快放,否则我可要关门睡觉啦!”

钱兴胤双目在室内逡巡一周,看到赵夏莲的床头柜下放着的皮靴上沾满泥巴,——赵夏莲傍晚从田间回来脱下放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说道:“唉,村官苦啊,整天不是同农民打交道,就是同泥巴打交道。瞧你这皮靴脏的!”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床前坐下,捧起皮靴放在膝上,拿过抹布就擦了起来。

赵夏莲并未阻挠,只是慢慢的转过了头去。在钱兴胤擦皮靴的沙沙声中,她的神思渐渐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结婚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钱兴胤既温柔又体贴,既勤快又本分,家里家外的活路从不让她插手,每天早晨都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她要吃苹果,钱兴胤会立即削了皮递过来,她要喝开水,钱兴胤会立即捧了杯端过来……然而如今他变了,变得诡谲狡诈,变得刁钻滑溜,变得玩世不恭,变得眼里除了金钱和女人之外什么都不认了。要是当初一直在学校教书,他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吧?唉,究竟是社会污染了他,还是他在社会里自甘堕落了呢?

擦完泥巴,钱兴胤又从床底的纸盒内拿出鞋油鞋刷,先打油后揩抹,直将皮靴整理得油黑锃亮,焕然一新,这才并排放在床下。赵夏莲看在眼里,依旧并不说话。钱兴胤看着赵夏莲的脸色,见已不再严厉,心里渐渐放松,说道:“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如今却走到了这种地步,想想我心里也挺难受的。夏莲,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你难道就想这样一直孤单下去吗?”

赵夏莲听钱兴胤说到“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时,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一时间竟在心里生出了原谅他一次的想法。这想法刚一露头,当初的那幕场景立即便过电影般的闪现在了眼前:“啊”的一声惊叫,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仓皇间抢门而出……她猛的仰起下巴,冷冷说道:“我有没有打算,一点也不关你的事。既然离婚了,那就瓜清水白,彻底断绝关系,永不来往!”

“莲,我就知道你是个看重感情的人,你心里一定还在牵挂着我,追念着我,不会再找别的男人的。”钱兴胤轻轻的关上卧室房门,然后返身回来,语气郑重的说道。赵夏莲的心理极度矛盾复杂,刚要矢口否认,钱兴胤却已涎起脸皮,两颗眼珠闪闪发亮的凑到了她的鼻子下面,口气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莲,你心里有我,我心里又何尝没你呢?我钱兴胤不是那种男人,那种男人是狗熊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又丢一个;我钱兴胤对于女人的原则是:广开门路,兼收并蓄,喜新而不厌旧,纳新而不吐故。——要知道现今社会,越是古旧的东西就越值钱哪!……”

钱兴胤一面说话,一面将手搭在了赵夏莲的肩上。

35

这段时间,“香雪”公司的各项工作逐渐进入了收获阶段:在李进前和公司高层的全力以赴协调运作下,尽管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的贷款仍旧没有到位,新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欠款也因此未能全部付清,但是厂家却已派来技术人员,对所有设备进行了初步的安装调试;同时酒黍豫JS31号在仲景村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育种实验工作已经展开,虽然尚未有酒黍产出,但是公司却从新疆购到了一批优质酒黍,经过精制加工,已经完全可以作为“香雪”黄酒的酿造原料;此外在深圳试产的第一批“香雪融春”黄酒,其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工作,也差不多就要有了眉目。若不是手头可用的流动资金越来越少,若没有那桩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头上的隐忧,李进前简直都要认为是上帝垂青于自己,让自己的事业从此一帆风顺了……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按照传统,公司的各项事务也该做个总结,然后便是年假,再然后便是年假后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了。吕向阳提前三天就在位于湍河之滨的“花满楼”酒家预订一桌酒席,为公司高管的年终聚会做好了准备,当然主要是对大家一年来为公司的辛苦付出做出酬劳,——这也是李进前接任“香雪”掌门人以来形成的规矩。下午下班后,李进前、吕向阳和包括柳康健在内的四位公司副总、十二位公司中层共同乘车,来到“花满楼”二楼定好的雅间,大家一边品酒吃菜一边随意聊天,努力构绘着公司的美好前景,气氛虽不热烈,却也极为融洽。

酒后出门,时间已过晚间九点,众人各自带了八九分的醉意。李进前站在“花满楼”酒家门口,等柳健康和其他三位副总、十二位中层及吕向阳乘车离去后,这才吩咐小牛自个开车回家;然后便竖起风衣高领,又从口袋内摸出墨镜戴好,一个人步行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轰轰烈烈的冬季大气污染综合治理攻坚战正在全国铺开,同时从城市到乡村一律实施了“禁燃禁放”强硬举措,再加上年关迫近,进城务工人员多已返乡团聚,所以和平日相比,禾襄市的大街小巷反而显得冷清萧条多了。李进前一个人踽踽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一阵寒风迎面扑来,登时连打几个寒噤,酒意也消散了许多。他裹了裹羽绒风衣,继续向前走去。

面对公司近来连连取得的辉煌喜人的业绩,李进前在深感振奋喜悦的同时,也无端的生出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总觉得这成绩来得过于容易,心里有些不够踏实,总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窥察着自己,要伺机给自己设置绊石似的;同时自己当初答应过要补偿报答张天远,并为此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天凤”公司重新发展的启动资金,然而前几天却因紧急事由挪用了出去,这也令他时常感到良心不安;……

行至新建的湍河虹桥,李进前摸出手机正要使用滴滴打车时,一辆出租车从后面紧跟了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大声的询问他去往哪里。李进前遂收起手机,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小声报了地名,出租车立刻便滑动了。

在城西“锦绣花园”小区门口,李进前下了车。目送出租车离去后,李进前方转身走进小区,沿着一条花草掩映的石子甬道径直走至最后一栋楼前,乘电梯上了四楼,抬手轻轻的在防盗门的门沿上扣了三扣,门便悄无声息的从里面拉开了。

这是一座两室两厅的单元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客厅和房间却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别具情致,处处飘溢着少女清新馨香的气息。开门的自然是晴儿,李进前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进了最里面的卧房。卧房内,高杆落地台灯正幽幽的散射着淡红的光,把晴儿的一张粉脸映衬得娇嫩而又可爱。

“老李同志,你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啦?——讨厌,怎么又喝酒了啊?”

看李进前满嘴酒气的一头扑倒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晴儿便倒来一杯开水,放在旁边的床台上面,然后又轻轻的伏下身去,一面拿小拳头柔柔的捶打他的肩背,一面噘起小嘴儿娇嗔而又心疼的说道。

“你不醉,我不醉,那么宽的马路叫谁睡?”李进前笑着打趣回道。

李进前结识晴儿,是在仲夏的一个夜晚……

暮春的一个下午,李进前乘车前往城北新区办事,途径禾襄市人民医院大门的时候,偶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相向驶来的5路公交车上,一个白裙长发、恬静柔美的女孩正倚窗而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半人多高的护栏。“钱……”他一声惊叫尚未出口,公交车已早呼啸而去。“小牛,快,快!”他指挥小牛加速驱车,驶至前面最近的一处护栏开口,然后掉头追在后面。然而遗憾的是,由于路上连遇两次红灯,等到追至终点站,他迫不及待的跳上公交车时,才发现女孩早已没了踪影。

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李进前的眼前一直浮现着白衣女孩的形象。他心里明明知道她不是她,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找到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够遇到一个长相像她的她,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啊。这样的事情不能交下属代办,更不能让碧桃知道,他只有亲自悄悄的连续几次去到人民医院门口徘徊,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到她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进前再次见到白衣女孩,是在仲夏的一个深夜。那夜他陪几个北京来的朋友在夜市摊上喝啤酒吃烤羊肉串;吃喝完毕,送走朋友,他独自一人踽踽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行至一条僻静胡同,时间已是深夜两点,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三个青年正在尾随着一个白衣女孩。白衣女孩走,他们也走,白衣女孩停,他们也停。白衣女孩忍无可忍,转过身来,喝问:“你们从火车站一直跟着我走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几个青年一面扯着口哨一面流里流气的答道:“我们不想干什么,我们就想陪你玩玩!”

半明半暗的路灯光下,李进前惊诧的发现,白衣女孩正是他多日寻找未果的那个她;依旧是飘飘长发,依旧是翩翩长裙,不过和那日初见时候相比,她的脸上多了些疲惫伤感之色。

尽管李进前已经确认她并不是她,她和她只是身材相貌高度相像而已,然而他还是心下咯噔一动,悄悄跟在了白衣女孩和几个青年的后面。走至一条更加僻静的胡同,白衣女孩忽然转身过来,蹲身捡起路旁的一个空啤酒瓶“啪”的砸在电线杆上,然后操着破碎的半个玻璃瓶喝道:“你们再跟,我和你们拼了!”

“哟,妹妹,看得出你很漂亮,可看不出你还很烈性呀。不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嘛,何必如此吆吆喝喝的吓唬人哩,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很胆小的呢!”几个青年依旧嬉皮笑脸的胡乱起哄着。李进前实在忍耐不住,大步跨上前去,喝道:“你们几个三更半夜的跟着人家一个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瘦猴般的青年原本想要闹事,可是看看健壮魁梧的李进前,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唿哨一声哄然散去。白衣女孩丢下破碎了的啤酒瓶,看也不看李进前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嗨,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帮你解了围,你倒好,连声谢谢都不肯说!”眼看白衣女孩就要走至胡同尽头,站在胡同这边的李进前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暗黄色的路灯光下,白衣女孩转身过来,冷笑一声说道:“大叔,你不觉得你这一招太过老套了吗?你本和他们一伙,故意让他们跟踪我,然后再由你出面赶开他们。你以为这样就算英雄救美,我就会对你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吗?”

“小姑娘警惕性很高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刚陪朋友吃完饭,准备步行回家,结果就遇上了你。”李进前笑了,“其实……其实我和你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在人民医院门前,当时你正坐在5路公交车上呢!”

“这么说来,你还真和他们不是一伙的。”白衣女孩说道,“大叔,我们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这么关注我呢?”

凭什么?凭什么?一刹那间,许多年前的那段如诗如歌的恋情再次浮现在了眼前,李进前直觉阵阵热流涌过喉头,话未出口,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他略停片刻,努力把情绪放得平和一些:“你……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很像你多年前的初恋女友对吗?哼,又是一个老得掉了牙齿的套路。”白衣女孩站在胡同尽头,咯咯笑着说道,“大叔,你想撩妹的话,难道就不能换个新的方式吗?”

“我说的……是真的!”李进前尽力让语气显得真诚一些。

也许是李进前的真诚打动了白衣女孩,也许是白衣女孩那一刻确实需要帮助了,她站在那里歪着头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我刚下火车,身上没钱了,也没地方住了。你能帮帮我吗?”

“好!”李进前答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呀。接下来,他满心愉悦的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带着白衣女孩来到了他在城西买下的这套单元房里。走进房内打开灯后,白衣女孩站在那里,侧歪脑袋望着李进前,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道:“大叔,你救了我,又给我了住处,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真的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呀!”李进前苦笑着说道。白衣女孩冷笑了:“大叔,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拜托你别再编那些美丽的故事骗人了。你要不要,不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进前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外,顺手帮白衣女孩锁上了防盗门。

多天以后,李进前和晴儿的关系已经极其熟稔了;晴儿告诉他说,幸亏那夜他未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早就在胸前藏了一把利刃。晴儿把那把利刃拿出来给李进前看,并说:

“如果当时你敢对我图谋不轨,只怕今天你就不能坐在这里陪我说话了!”……

36

冬日农闲,村里人家的晚饭自然便有的开得很早,有的开得很晚;因了子良伯和栗花婶的缘故,张天远家的晚饭就时常开得较早。饭后无事,看看夜幕虽将降临,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张天远到仲景坡上给牛添了一遍草料后,便沿着村中小道信步朝南走去。

连续几天来,张天远在赵夏莲的陪同下,前往老虎周和新虎周两村,会见支书,走访村民,反复谈判,多方努力,最终和两村签下了扒淤河西岸沿河三千亩土地的流转协议,扒淤河东岸沿河的土地原属仲景村集体所有,自然也一并签了流转协议。今日一大早,张天远又和赵夏莲赶往镇上,邀请镇农技站工作人员前来对“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做出详细规划方案;镇农技站领导当场拍板,决定立即派出工作人员,全力以赴采取行动,力争在春节期间做好一切勘察、测绘和方案的设计工作。

从镇上回来,张天远吩咐小王把车直接开进了与村部一场之隔的小学校园。若凤和若桐早已在校园门口等着了,看见张天远从车内下来,若桐嘴里不知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若凤瞪了他一眼,喝道:“若桐,不准胡乱嘀咕,一切听从你姐夫的安排!”

“当然得听从安排了,谁让人家是姐夫,还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咧!”若桐转过头去,再次颇为不满的咕哝了一句。

张天远自然猜得出两人的话中意思,但却微微一笑,装做没有听见的模样:今年村民们没有和“天凤”公司签订来年的耕地流转协议,依照若桐的意思,既然秋粮卖过之后,大家的流转费用已经全部结清,那么年终的福利也就没有必要再发放了,可张天远坚持要发。为此若桐肚子里意见很大,干什么事情都别别扭扭的。

今年发给大家的年终福利依旧和往年一样:每户一壶“滴滴香”小磨香油,一袋“粒粒金”东北大米;除村民之外,村校全体教师也人手一份。货是由若桐从禾襄市区一家粮油批发商场订到的,五天前就已经派车送来,存放在学校的一间杂物仓库里;由于连日来往返奔忙,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推迟到今天发放。

张天远借用村部的喇叭,喊出了“天凤”公司发放年终福利的通知,然后又走回到校园门口。不多一会儿,村人们就三五成群搭帮结伙的走了来,却皆一个个低着头片言不发,就连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几个平日嬉皮赖脸的家伙脸上也是讪讪的表情,默默的领了东西就走。不到十一时许,除了二十余户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不能前来领取外,其余各家的福利便已全部发放完毕了。张天远又看着若凤带领若桐、小王用车把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们的福利一家一家的送上门去,这才放心离开……

“大眼啊,小心点儿!”

正在低头踽踽行走着的时候,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张天远抬头看时,但见路东不远处一座低矮古旧的瓦屋房顶上,一个满身尘灰的男人身影正在忙活着;走近看时,却是远近闻名的豆腐作坊坊主杨大眼。

杨大眼半蹲半跪在瓦房屋顶上,两手提了一截一端系有半块砖头的麻绳,正小心翼翼的在高高的烟囱道内探上探下,其动作姿势就仿佛是在井台上捞桶一般。瓦屋山墙根下颤颤巍巍的站着瞎子祖爷,左手拄拐,右手搭成凉棚放在额前,嘴里不住的叮咛着。

杨大眼抬起头来,——他的衣服嘴脸已被从烟囱道内淘出的灰烟染得墨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明亮,牙齿闪着白光,——笑着说道:“放心吧八爷。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咱好歹也是侦察兵出身,哪能就那么容易摔跌下去呢!”

杨大眼确是部队侦察兵复员回来的,而且还参加过三十年前那场举世瞩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家里开着祖辈相传的豆腐作坊,一年四季走村串乡卖豆腐,手里攒了不少钱,前几年经济形势紧张的时候,村上谁家有了难处,大到盖房起屋娶媳妇,小到买盐打醋筹学费,只要上门找到他,他总是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从来没有推辞过。此刻看来,他又在帮瞎子祖爷的忙了。

“大眼叔,又在做好人好事啦?”

张天远冲着房顶招呼一声。杨大眼手扶烟囱抬起头来,于幽晦的暮色中见是张天远,咧嘴一笑答道:“什么好人好事,不过活动活动腿脚而已。一场大雪下来,你祖爷的烟囱就被泥灰堵上了,一生火,屋里狼烟胀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不肯住养老院,又不会使用液化气电磁炉那些新玩意儿,我正巧闲着没事,就过来帮他一把罢了!”

“祖爷,大眼叔,你们忙吧。我散步去了!”张天远心里有事,招呼一声继续迈步向前走去。身后,瞎子祖爷和杨大眼攀谈了起来:

“天远这娃真是不错,年年都把福利给我这老不死的送到家来。唉,老张家总算翻过身来了。想起他爹那阵儿,可是着实穷到骨头缝里了呀!”

“老话说得好:人无三代富,花无百日红。风水是轮流转着的,只要头脑活泛,又舍得一身力气,那穷难道还能扎了根,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啊?”

“这次大家都把地流转给了李家小子,说是要搞那个啥'三权分置’。'三权分置’是个爷是个奶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把人家天远娃坑得不轻呀!”

“哼,活人能叫尿憋死?我倒不信离了村里的那些个张屠户,人家天远就吃连毛猪不成?一条路行不通,再换一条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

后面的两句对话张天远没有听见,他只听到瞎子祖爷说起父亲的话,于是就在心里回忆着父亲了。

父亲虽然读过几天书,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辈子窝在村里。父亲种庄稼干农活外行,曾被村人鄙夷的描述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家里没钱,买不起整头牛,只好给一户人家“帮牛腿”,就是平日里出草出料,供人家喂牛,等到春种秋收的时候了,便借用人家的牛来犁耙耕耘。父亲总在收工后带上他,提着镰刀挎了箩筐满河满沟的跑着割草,割来青草淘洗干净了,送给人家喂牛。父亲笨拙,不擅割草,手背指头常常被镰刀划得鲜血淋漓。“帮牛腿”的那户人家牛龄小,力气单薄,单独拉不动一张犁,又只好和另外一户人家的牛“搁犋”;“搁犋”就是两户人家的小牛合成一犋,共拉一张犁耕播。既然是人家的牛,自然得先尽着人家耕播;等到人家的地全部耕罢播完,往往也就过了节令,这时候,才能轮到他家耕播。正因如此,他家的庄稼年年长势最差,收成最坏。

尽管不善稼穑,然而父亲还是极其看重土地的;——土地刚刚分包到户的那几年,不单父亲,农民家家户户都看重土地,因为经历过饥饿折磨的人都知道,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粮食,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温饱。可是每到耕播时节,他家地块左右两边的邻居由于下犁较早,总要把他家的地狠狠犁过去一垄,翻到自家田里;夏天割麦的时候,又常常越过地界将他家的麦子割上一行两行。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就找来尺子丈量理论,甚至挖出地头界石以作明证。两户邻居根本不睬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一切照旧,结果三方就发生了撕打。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躺在田头。那次要不是王天朋的父亲及时送父亲去到镇上的医院救治,父亲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

父亲也是极爱他和母亲的。母亲爱吃喝也爱打扮,父亲就总是自己舍不得吃喝,把好的东西都节省下来留给他和母亲。七岁那年的一个晌午头上,父亲在地里盘红薯垄,他前往给父亲送饭。他走到地头的时候,远远望见父亲正头朝下、脚朝上的倒仰在红薯垄间,躺一会儿,起来再干一会儿。父亲的脸色苍白,额前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当他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了他许久,只说出了一个字:

“饿!……”

许多年后,他才听村人说起,父亲那样做,只是为了把胃里残存的一点可怜的食物余渣倒过来填充胸部,等到饥饿的感觉暂时消除后,再继续下力干活……

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和父亲。母亲是跟着一个货郎走的。那年荒春,家里的面缸见了底儿,一家三口已有好多天都没有吃到过白面条了。为了节省粮食,父亲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块去到了九十里外的水库工地上干活。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摇着拨浪鼓的货郎。那货郎在村里逗留三天,母亲就接连三天不见人影。一天夜里,母亲把他从睡梦中摇醒过来,给他喂吃了一碗又香又辣的宽面叶子。那碗宽面叶子吃得他满头大汗,使得他许多年后还泪水涔涔记忆犹新。吃完面叶,他便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了。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几滴清凉潮润的水珠落在了他的额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边不见了母亲,床上是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床前是一口装满了麦子的布袋。

父亲闻讯从工地上赶了回来,双手抱头的坐在门槛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第三天,父亲拉着他走到村头,望着蜿蜒远去的小路,翻来覆去的只说着一句话:“娃呀,别恨你妈!……”

那一年,榆钱花儿开得铺天盖地,野草野菜长满了沟路渠坡。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的记得,榆钱花儿、野草野菜都是父亲的最爱。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