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又落（小说）

上图为本文作者李芳革老师（左一）2010年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留影

一

八月二十九日，是暑假老师政治集训的最后一天，教育组政工干事宣布了新学年全镇中小学校人事变更方案。“根据领导干部轮岗的原则要求，林校长调至高山小学任教导主任。”

广播里传出的声音让全镇教师多少有点诧异。林校长所在的学校虽不算大，也有三百多学生和十多名老师，他怎么被调至只有不足两百人的边远小学校且去当什么教导主任？这不明摆着贬职？莫非林校长犯了什么错误？人们议论纷纷。个中缘由，恐怕只有林校长自己清楚。

八月三十日上午，林校长刚吃完早饭，高山小学原教导主任潘老师就赶过来接林主任去赴任了。两校间相距不过十里路，但全是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这新旧两位主任一边走一边聊，近两小时才量完这条山路。他俩谈的全是学校的管理现状，大致是师资薄弱，管理松散，人心不齐，质量低迷。从潘老师的话语中，林主任听出了对自己的期望。

一到学校，校长周明便迎了出来，一边让人接行李，一边指定人替林主任布置寝室。稍事休息，校长便邀请大家共同出席开学暨迎新宴会。村党支部书记周长平、村主任周永生先后致欢迎辞，都希望林主任上任后一改高山小学教学质量低迷的现状。

席终人散，林主任正式上任了。教学分工、排课表、部署新学期教师上达标课，书写新学期学生报到须知……，一个下午全搞定。

下班了，校园月桂散发的馨香沁人心脾，林主任沿着花径，漫步校园，以放松心情，不觉感慨良多。

二

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他觉得变化颇大，前天还是群山小学校长，今天已是高山小学主任，多少总有些失落。这全是自找的，因为今天的放弃，孕育着明天的收获，谁让你要在职进什么修？前天政工干事宣布调令后，三百多名教师齐刷刷投来疑惑的目光，仿佛今天还聚焦在自己脸上，不觉脸上火辣辣地热。

“林主任！”一声叫唤把他从沉思中惊回现实。“哦，周倩老师你好！”从下午仅有三个人的校委会上，校长在全校七位教职工简历、特长的介绍中，他知道这周倩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年仅20岁的女教师。

“您怎么啦？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哪有什么心事？只是这静谧的夜和这透香的花，很迷人，来乘凉吹吹风而已。”

“不见得吧？我这儿有您的一样东西，想知道是什么吗？”

“怎么会？我的东西哪会在你手里？”

“我听校长吩咐，给您铺床时，从被子里发现的。”

“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不给！请先猜猜是什么？”

“猜不出！真的。”林主任很无奈。

“那我说——是……”周老师欲言又止。

“快说啊！”

“……是……《离婚证》”

“……”林主任良久未吱声，“给我！”语气很低沉。

周倩老师一边将那张绿色硬纸片递过去，一边问：“为什么？是喜新厌旧吧？”

“是感情不合！”

“不讲这个了，那为什么要调到我们这所学校来？这里离家远那么多，在自己村学校不好吗？”

“说来话长，算了，今天太晚了，以后有空告诉你吧。”

三

开学后不久，镇教育组决定编一本《全镇小学生优秀作文选》，指名林主任为主编，各小学指定一名作文指导教师参加编选动员会。周倩老师作为高山小学的作文指导教师搭乘林主任的自行车前往会场。会上，镇教研组长在林主任讲了编选原则、要求及指导方法后作安排。

“所有稿件由指导教师收齐寄高山小学林华主任收，林华同志负责稿件的修改，决定稿件的取舍。”

此后，一份份学生习作如雪花般飞来，林主任收了整整一麻袋。拆封、阅读、修改、取舍……林主任已熬了多少个夜！工作还未做一半。白天除了上课改作业，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编选优秀作文上去了，换下的衣服压根儿未洗过。直到几乎再也没有穿的了才决定洗几件救急。他将洗衣粉撒入盆里，用温水溶解，然后去抱衣服来浸泡。进了寝室，一件衣服也没有！他正着急纳闷，周倩老师抱来了一摞衣服送到林主任寝室，林主任一看，全是自己的，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看您这段时间这么忙，我便给您把衣服洗了。今后洗衣服就算我的。”
林老师寝室里的灯亮着，时针已指过了凌晨一点，周倩老师很疑惑，《全镇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已出版了，怎么还在开夜车？是否忘记关灯了？她走过去喊了句“林主任！”林主任出来开门时，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问：“有事吗？”

“怎么还没睡？”

“我正看点儿书。”

“看什么书，有这么好看？都三更半夜了。”

说着两人走进屋子，周老师只见林主任案头堆着的书足有半米高，她弯腰打量，什么《中国古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语言学》、《哲学史》、《形式逻辑》……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用红笔画的线条，加的批注密密麻麻的。“教个小学，用得着这些吗？”她问。

“要给学生一碗水，老师得有一桶水。这些书是大学本科教材。我们这一代人，受十年浩劫影响，所受的教育很有限，现在国家鼓励人们自学成才，我便报名参加了大学自学考试，这十多门课程都通过了，国家便承认你的大学文化程度，发给毕业文凭。可我所在的村不让我报考，说我如报考，便取消我民办教师资格，我只好请教育组把我挪到这里。你看，这么多书，不读懂，怎么去参加考试？很晚了快去休息吧！”

周倩的眼睛睁得很大，用她自己的话说：“从林华老师身上，我弄懂了什么叫抱负。什么叫志向。”自此，她也把上班以外的时间全部拿来用在读书学习上。

学年结束时，高山小学教学质量由过去的倒数一二三名，跃至顺数前五名，校长周明登上领奖台领回了“教学质量优胜单位”奖旗后自豪地说：“这在高山小学是破天荒的。”

四

新学年开学在即，镇教育组拟将林华老师调出高山小学。村党支部书记周长平对前来商调的政工干事说：“林老师就留在我们村，我们愿意由村里筹集他的工资，不要镇里给工资。”

最终，林老师还是被调走了。

开学不久的一天傍晚，林老师再赴高山小学领取未领的最后一个月工资。校长说：“潘主任请了假，只有到他家里去才行” 。林老师正犹豫，天已黑又没手电，正在参加晚办公的周倩老师站起来说：“林老师，我有电筒，我送您去！”

“那好。”

两位老师借着微弱的手电光向数里外的深山里进发。办完事儿往回走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到达高山小学，林欲取出自行车回单位。

“这么黑，骑车在这深山老林里，有安全保障吗？”周倩担心地说，“再说，十二点都过去了，不如在此歇了，明早回去上早办公。”说着她倒水。让林老师洗了脚，睡在自己的卧室。她自己就坐在床前打开了话匣子。

你觉得我怎么样？”

“美丽、善良。”

“你爱我吗？”

“年龄太悬殊，我太穷，家庭差别大；我还带着个孩子，而你是个少女

你家人不会同意的。”

“我不管这些，你要我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

“我非你不嫁。”——话语十分恳切。

“我非你不娶。”——两人的心撞在了一起。

海誓山盟。他俩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五

“林老师，信！”邮递员的叫声。拆封，念叨：“亲爱的华，我爱你，周倩。”

“周老师，信！”邮递员的叫声，拆封，念叨：“亲爱的倩，我爱你。林华。”

彼此相同的往来信件不下200封。

“林老师，信！”林象往常一样地拆、念，脸色不像以前越念越舒展，而是越读眉头越拢。“林老师，你和我女儿的事是没有结果的。请你断了这份念想吧。我们全家绝对不会同意的。”林所担忧的，果真出现了。

“周老师，信！”周往常一样的拆、念，渐渐地眉头紧锁，泪水涟涟。

“周老师，我大你六岁，听人说，是最不吉利的，请你另择高枝吧。”撕、摔、大声地哭。校园里的那株桂花一夜之间全部落在了地上。

中央发出选招优秀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文件后，林老师正着手复习迎接选招考试，政工干事来校通知：“林老师大学毕业直接转为公办教师，不用参加考试。”周倩老师也在选招考试中一次通过。

林周二人都经人介绍分别成了两个家庭中的男女角色。孕育数年花蕾昙花般地开放又昙花般地凋谢了，终未结出令人期待的果实来，只留下一段故事成为人们的谈资罢了。

正如《蝶恋花 》词云：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阳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高山翠。衣上泪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