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8)
著名作家、编剧胡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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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欣是在傍晚时分赶回的。他坐了一天的车,就流了一天的泪,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早已肿得像烂桃了。
其实就在五伢子那封信寄走后的那个上午,通过查看小欣写给白月的信件,五伢子已弄清楚了,自己完全冤枉了小欣。白月自从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小欣的来信。五伢子和他爸妈拆看了那些白月生前没看过的信,才知道白月在写给小欣的唯一一封信中,根本就没有透露半点病情,更不用说央求他回来了。她在信中撒谎说,某亲戚给她介绍了县里一个领导的儿子,那小伙子一表人才,家里条件又好,她很中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小欣分手,她让小欣忘了她,永远忘了她。小欣信以为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来,当面向白月问个究竟,无奈又请不动假,只能干着急,借用一封紧似一封的信,来表达他的万分痛苦和真诚挽留。本来只须还过上三天,学校就会放假,小欣即可赶回来看她。不想还未等到最后三天熬过去,小欣就收到了五伢子那封令他悲痛欲绝的信……
小欣在五伢子的陪伴下,来到白月的坟前。白月就安葬在紧挨着那块大稻田的旱田里,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异常的孤零凄清。小欣已哭得嗓音嘶哑,他把白月生前没看过的那些信,一张张地烧给了白月,希望她在天国里能够读到。
天黑定了,两人才穿过那块大稻田往回走。五伢子踩着稻田里干爽松软的泥土,脚步有几分踉跄。走着走着,往事渐渐涌上心头。他想起了那些看电影的夜晚,想起他和白月,还有小欣曾一次又一次地谈到,要在大稻田里放一场电影,要放那个美国的《出水芙蓉》。他又想起,白月离去的前一天,还在为不能帮他实现放一场电影的愿望而感到歉疚。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块大稻田里风风光光地放一场电影,放那个里头有艾什么斯的《出水芙蓉》,这岂止是他的愿望,这更是白月未了的心愿啊!对这场电影,这场送嫁电影,她其实是多么的在乎,多么的看重!他脑子里忽然就闪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瞬间就由一棵幼苗长成了一株大树,让他忍不住一阵哆嗦。
就在这时,小欣问起白月在离世前,都对他谈过些什么,五伢子就讲了白月怎样说到在大稻田里放电影的事,也讲了白月多次问到《出水芙蓉》,问到那个艾什么斯究竟如何漂亮。小欣听后越发心酸,又低声啜泣起来。
五伢子就在这时,说出了那个念头。
小欣十分赞同,用喑哑的声音说,白月生前未了的这个心愿,一定得让它实现,尽管这有点晚……
放电影那天,三燕和公狗早早地就来帮忙铺电线、抬桌凳了。那两根在猪栏屋里委屈地趴了多年的水杉,扬眉吐气地立在大稻田靠水渠的一侧,把白幕布拉扯得平平展展。电影队的小胡子看起来也顺眼了不少,感觉没那么吊儿郎当了。为了放成《出水芙蓉》,小胡子专门跑了一趟县里,找电影公司经理磨破嘴皮,总算临时调来了《出水芙蓉》的片子。
五伢子和小欣守在白月的坟头,陪着白月一起看电影。从坟前看过去,恰好从正面看见那块高挂的白幕布。风刮得更烈了,在荒闲的田野上放肆地盘旋。在呜咽的寒风中,电影上的声音传过来,显得有些飘忽和虚幻。五伢子终于看到了《出水芙蓉》,
终于看到,小欣赞不绝口的那个艾什么斯,一头撞进了这僻静的乡村夜晚……在艾什么斯梦幻般的笑声里,五伢子听见小欣在轻轻地对白月说着话。小欣说,白月,我曾跟你讲过,她有多么漂亮,你当时还一肚子的醋水。其实在我心里,最漂亮,最美的,始终是你呀,你这个小傻瓜……
五伢子也在心里,默默地对白月说,小姨,这回我没哄你吧,你也亲眼看见了,正如我上次对你说的那样,她真没你漂亮,经不起细看呢……
迟疑了片刻,五伢子又说,还有件事,我要对你说声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五伢子站在夜空下,依稀又看见了白月,看见白月对他说,叫啊,叫小姨,就给你月饼吃;看见白月对他说,你跑哪儿去了?快把我急死了;看见白月对他说,你哪懂,做姑娘伢的,一辈子就是出嫁最风光了;看见白月对他说,你,你这个小叛徒,为什么要向你妈告密;看见白月对他说,别哭,五伢子,你是个小男子汉呢,男子汉不兴哭……
然后呢,他看见的,是白月那张定格了的,朝气蓬勃的,姣好的脸庞。他还看见,看见白月那对展翅欲飞的乳鸽,那么饱满,那么圣洁,那么骄傲,那么美好……
五伢子无声地,又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
(本小说原载《洈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