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延安文学)(单振国)
单振国,陕西神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出版长篇小说《亲亲的山峁亲亲的水》,散文集《土地的歌谣》《幸福树上的鸟》。
深冬,黄土高原的气息是凝重的。
午后的太阳小而远了些,但她依然竭尽全力地用自己灿烂的光华普照着苍老的高原,普照着那些零星的裸树和衰草们,让一派死亡般的色泽神奇地泛出了辽阔、浑厚、苍劲的景象,昭然于淋漓的山风与纯净的蓝天下……山道上,忽然响起了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哦,快过年了,这是哪个村子的人进城采买年货回来,看啊,他们正花花绿绿、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赶着呢!
渐渐,从远处那蓝天与黄土相连的沙坡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跟着是两个孩子的身影。孩子紧跑着拽住女人的衣襟,女人匆匆忙忙近乎趔趄般地往前赶着。女人臂挂个蓝色的包袱,孩子们穿着一件红色的袄子、一件蓝色的袄子,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粘眼若一豆红色的火苗和一豆蓝色的火苗。
一会儿,也从那道太阳照射的黄沙梁上,跑上来一个男人和一条机灵的狗。男人穿一身黑色袄子,狗也披一身黑色袄子,像两棵被野火烧焦的枯树桩子般猝然停在沙梁上,用嘶哑的嗓子挣命喊着女人。女人像根本就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拉着两个孩子依旧匆匆忙忙地往前赶,孩子们一次次扭动着小脑袋,不停地看着远处站着的男人。末了,男人狠狠的抓起一把黄土朝女人扬去,天空中留下了男人对女人一句粗野的咒骂。
他们是两口子,刚刚干了一架。他们也曾有过幸福的爱情,度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可男人老实本分,做事小心,过日子仔细,不会倒不会贩的,只知道在几亩薄地里刨闹,随着时世的发展,家景就落拓下来。看着村子里人一个接一个冒了富,自己家还穷着,女人就开始埋怨自己男人没本事,常常无缘无故地和他怄气。
男人总是让着女人,不和她斗嘴。
春天的时候,男人也进县城打工了,他很快就成为一家建筑工地的小工。一次,男人回家来高兴地对女人说,到端午节一定给她买一件二百块钱的衣服;可端午节到了,男人并没有给女人买回来衣服,女人的梦破灭了。男人又说到中秋节的时候,一定给她买一件三百块钱的衣服;但中秋节过了,男人还是没给她拿回多少钱来。男人又说等到过年的时候,一定给她买一件让全村女人看着都眼红的最时尚的好衣服。可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男人还是没有拿回钱来,也不再提给她买衣服的事了。
男人只是唉声叹气地说,钱倒是挣下了一些,可就是还没拿到手。
女人冷笑着回答,哼,别哄鬼啦,哪有挣下钱拿不回来的事?
男人就抖抖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两张白条递给女人,女人接过瞧了一眼,果然是工资欠单,一共一万七千元。女人想了想又说,公家还会欠个人的账?鬼才相信!
男人愤愤地说,是包工头!
女人说,那你是死人,不会和他要?
男人喃喃地说,我追在屁股后面整整要了一个月,也没要下。
女人又狠狠地说,那咱的苦就白受啦?
男人说,而今公家出面了,让咱先回来等着,一讨下,公家就会给咱送来的!
女人冷笑了两声。不过女人最终还是相信了男人的话,她开始眼睁睁地盼着什么时候有公家的小车忽然按着喇叭从村口唰地奔进来;但好几天过去了,眼看就要进到年跟底,村口却依旧静悄悄的,小车的喇叭声只是在睡梦里让女人欣喜了一次。
男人依旧灰头土脸地蹴在炕跟底就知道唉声叹气,一副没出息相。
看着别人家买这买那、红红火火的要过年了,女人就愈来愈感到委屈、心寒,她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故意拿这来哄她。女人已经没有耐心了,她再也不想等了,她开始和男人无缘无故地寻气。同样没好气的男人终于受不住了,和女人干起了架。男人唰地蹿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把所有的怨气、委屈,一股脑儿撒在了女人身上,又砸烂了锅碗瓢盆,也彻底砸碎了女人的心,浇灭了她的梦。这次,女人是铁了心要和男人分手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后,就拉上娃娃头也不回地往娘家走去。
娘家,永远是女人们流淌苦水、弥合伤口的港湾。也许过不了多少时日,她就又会忘记过去,心口慌慌地等着自己的男人赶上牲口车来接她,因为那儿毕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片实在令她放心不下的鸡鸣狗吠啊!可这次女人绝不会像从前那样再心软了,趁着镇政府还没有放假,她明天就会让娘家人把离婚的状子送到镇上去。
很快男人消失了,狗也消失了。女人松了步子,喘了一口气。女人不由得举起手来整理一下自己蓬乱的头发。女人永远都是爱美的。就在女人和孩子快要消失在前面那道优美的沙弯弯、转眼就能看到娘家脑畔上冒起的一炷炊烟时,女人的背后飘起了男人的歌声:
长长的豆面清清的汤,
咱们俩死死活活相跟上
随着歌声,女人看到自己家的黑狗叼着一个红东西向她狂奔而来,很快狗就立在了她的面前。女人从狗嘴里取下红包,打开后只见里面装着一沓红彤彤、硬铮铮的百元大票子。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娃他妈,你刚走,公家的小车就进咱村了,给咱拿来了钱,这是我今年受苦攒下的,一分钱也没舍得花,全给你和孩子压岁。女人倏然热泪盈眶,她完全不由自主地扭头向唱歌的地方望去。
夕阳红红地打进女人泪水滢滢的眼睛里,她感到一片灿烂的眩晕,她转身向男人走去,她要回家过年。
是的,回家过年,一家子人热腾腾的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真好!
年三十,正当女人兴奋地打开那一沓红彤彤、硬铮铮的百元大票子,开始给孩子们分压岁钱时,门外忽然传来小汽车声音,越来越近,咯吱一声,好像就停在她家脑畔上。本来正安静蹴在脚地下抽烟的男人,忽然惊慌失措,他猛地扑过来抢女人手里的钱,女人尖叫一声,大惊失色,正准备再说啥时,两个年轻的警察踏进了家门。
女人更是不知所措,男人立马被警察控制,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大红票子也全被警察收了起来。女人终于回过了神,她咚地跳下炕,问男人,咋啦?男人眼睛红红的,叹了一声,摇摇头。
女人又拉住警察衣袖急切地问,这是咋啦?
警察拔開女人的手,抖了抖他手里捏着的一沓子红彤彤的钱说,这是假票子!
女人不解地说,可、可,这是公家给我们送来的血汗钱呀!
哼!年轻的警察轻蔑地一笑,说,血汗钱?是你男人从贩假钱的犯罪分子手里买的,我们现在要带他去镇派出所调查!
跟着,两警察扯着男人走出了门外。女人一阵昏眩,软软地瘫坐在脚地上,欲哭无泪。这时,一个警察又返了回来,他给发迷糊的女人手里塞了一个红包。安慰她说,不要担心,等他们回去调查清楚后,就会立刻把男人送回来,应该不会耽误吃年夜饭的。
随着小汽车远去,村子里响起了第一串清脆、喜庆的年炮声。太阳还没有落山,心急的人们就开始迎接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