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瑞:跟萧先生听戏(刘连群)
对于演员来说,有时一次成功的演出就能改变一生的命运,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那么听戏呢,是否也会有奇迹发生?
誉满梨园的一代名净侯喜瑞,始终忘不了年轻时的一次听戏经历,这可以从他暮年口述的回忆录那清晰而生动的记载中品味出来。
三庆园后台。年方二十岁出头的侯喜瑞从台上下来,正在默默的卸妆。他身材不高,四方脸盘,面容削瘦。尚未擦净的花脸块使人很难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的内心很苦,是那种执著而又迷惘的苦闷。他从十一岁入喜连成科班学艺,初学梆子老生,嗓子本来又冲又亮,倒仓后变得低沉沙哑了,改向科班的总教习萧长华先生学生角,后来又学架子花脸。七年坐科期满,嗓音仍未好转,留在科班教戏,也参加演出。他一直没有中断练功、喊嗓,甚至比学艺时还要刻苦,通往城外的那条小路上,寒冬是他第一个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盛暑又是他的裤脚先被路边草叶的露水打湿,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渐渐意识到那嘹亮的声音或许永远不再回到他的喉咙里来了,即使作为一个以做功为本的架子花脸演员,他的嗓音以及身材也是不合格的——天地很大,前面等待他的路又是什么呢? ……
“喜瑞,后边没事了吗?”身边响起熟悉而又温和的问话声。
他抬头一看,是萧长华先生。
“没事了。”他恭敬的行礼答道。
“好,你跟我听戏去。”说着,萧先生已经转身走了。他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跟了上去。
走出三庆园,穿过京城繁华热闹的商业区大栅栏,拐进一条比较狭小、僻静的粮食店街,北口路西的中和戏园传来了火爆的演戏锣鼓声。师徒俩进去,台上的《取洛阳》正好刚开演,由著名的花脸老艺人黄润甫和名小生德珺如分别饰演马武、岑彭,两个人旗鼓相当,珠联璧合,戏是极精彩的,台下不时高声喝彩。侯喜瑞入神地看着,不久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马武身上了,他发现功架威武、做派生动传神的黄先生也是一条沉郁发沙的嗓子,但由于他喷口有力,吐字清晰,能够清楚地把每一句台词送到听者耳中,而且在抑扬顿挫间别具一种独特的韵味,给人以粗犷、苍凉的美,观众照样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心被触动了……接下来,他又有了惊人的新发现,散戏后随萧先生去后台拜望,只见在台上和德珺如个头不分上下的黄润甫,竟比前者矮着半头,一个瘦高,一个矮胖,演戏时站在一块儿却显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侯喜瑞既吃惊又好奇,一边悄悄打量,一边在心里琢磨,几乎没有注意萧、黄两位在寒喧时说了些什么,只有黄先生呵呵的笑声不时飘入耳中。黄为人风趣,爱讲笑话,在同行中人缘很好,大家都称他为“三大爷”,观众则亲切地直呼“黄三”,对他的演出总是报以热烈的彩声,而他又是个对从艺极为认真的人,一旦台下没有反映,事后就会懊丧得饭都不想吃。这天的戏演得不错,他的心情也就显得格外开朗。
从中和园回来的路上,侯喜瑞满脑子都是舞台上下的黄三形象,而萧先生却仍旧寡言少语,两手揣在马褂的长袖口里从容地走着,既没有议论黄三什么,更不带询问侯喜瑞听戏后的感受的意思,似乎就是很随意很平常地领学生看了一出戏,完了。这样一来,喜瑞尽管有许多话想跟先生叨念,也只好憋回肚子里去了。
从此,侯喜瑞就迷上了黄三的戏,只要听说老先生贴出戏码来,不论路途远近,不分刮风下雨,他一定赶去看。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学、记,回来就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地模仿老先生的唱、念、做、打,成天念念叨叨、比比划划,如同走火入魔一般。其实,这时的他是非常清醒的,从黄老先生身上,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艺途上的一线曙光,老先生的嗓音和身材条件也不好,却能够成为一代名家,自己为什么不行? 事在人为,而黄老先生就是现成的老师! ——可惜的是不能向他请教,因为黄润甫从来不收徒弟,梨园行的人都知道他这条规矩。
日久天长,功夫不负苦心人,侯喜瑞的观摩和自学,在表演上颇有黄派的味道了。对于矮胖的黄先生上台“长个儿”的原因,他动的脑筋最多,看完戏就冥思苦想,时而若有所悟,时而又觉得仍没有抓住要领,就这么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凭着一股不弄清楚不罢休的犟劲,硬要把自己也变成
舞台上威风凛凛的“巨人”。
转眼间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那天他又参加科班的演出,演的是《东昌府》的郝世宏,回到后台洗脸的时候,背后传来了熟识的呵呵笑声——咦,这不是黄三爷吗! 他连忙抹去眼睛的水一看,果 真是满面含笑的黄老先生,旁边还站着萧先生。
“呵呵,嗯,身上、嘴里都不错,不错……”黄先生乐呵呵地点头称赞。
“不行,”他慌忙躬身施礼,“不对的地方,您给说说! ……”
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萧先生开腔了: “怎么样,三爷,象你不象? ”
黄三笑了,连声答应: “象! 象!”
“真象? ”萧先生又追问了一句,见黄三又高兴地答应,紧跟着说道: “得了,看在这孩子下的这份苦功上,你就开一次山门,收这个徒弟吧!”
萧先生的建议来得太突然了,侯喜瑞不禁看看他,又紧张地望着黄三,后者正在兴头上,竟破例地点了点头,喜瑞喜出望外,忙扑身在地给师父磕起头来。
本来认为不可能也就不敢存奢望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变为了现实,侯喜瑞的兴奋、激动和感谢之情就不用提了。
黄三言而有信,收为弟子就倾囊相授,而喜瑞有了前一段摸索的基础,学起来也领悟得很快。他终于掌握了“长个儿”的技术,原来在台上是用神长、气长、腰长,缩小肚子、缩臀部肌肉这“三长两缩”来使形体增高和增大的。这类属于独家的表演上的绝活,有时象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是如果没有明师毫无保留地指点,往往就不知还要糊涂、苦思多少年!
与此同样重要的是,喜瑞在学艺中对师父演戏的注重刻划人物有了越来越深切的体会。架子花脸以念、做为主,在表演上比其它行当更需生动传神,突出人物性格。黄老先生饰演的角色不仅个性鲜明,而是在一个人物的不同时期也各有不同的处理,如他擅演曹操,但对《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的曹操,根据年龄、身份和处境的变化均有区别,故而形神兼备,翎栩如生,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被观众誉为“活曹操”。据说,他有一次演《逍遥津》中的曹操,把一个仗势欺君的奸雄演得活灵活现,令观者义愤填膺,转天去一家熟识的店铺买茶叶,竟遭到掌柜的严词拒绝,说他头天在台上“太可气了! ”他分辩那是演戏呀,掌柜怒气不休地回答: “演戏也不行!”弄得他哭笑不得,一时传为美谈。侯喜瑞后来继承、发扬了他“装龙象龙”的创作原则,并且总结出表现人物“发于内而形于外”的讲究心理刻划的表演要点,也成功地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继黄师之后又赢得了“活曹操”之称。
基于同一创作精神,侯喜瑞还演“活”了许多不起眼的小角色,不论多么无足轻重,也不计较有几句台词,要演就全力以赴,一丝不苟,要演就象那个人物,演出特色来,于是产生了点石成金的功效,原本不被人注意的一些小角色经他一演就有份量、有名气了。
天赋条件存在严重缺憾的侯喜瑞终于闯出了自己的路,与声若洪钟的金少山、势如雷电的郝寿臣鼎足而立,并称三杰,创立了魅力独具、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的侯派表演艺术。他走过的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为弥补条件上的缺陷,并且把缺陷的条件转化为独特的风格,没有极高的悟性不行,没有顽强的意志和锲而不舍的恒心也不行。这样就不难理解萧先生领他“听戏”的良苦用心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让他看黄润甫的戏,是“领”到“门”口,回来的路上不多说什么,则因为他若有悟性自会心有所想,若到了“门”口仍不能心有灵犀,也就不必多费口舌,连这点悟性都没有还能克己之短追人之长吗!那不是一条庸才能走的路。也不用叮嘱勤学苦练什么的,因为那也不是懦夫懒汉所能追求的目标。过后,萧先生又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暗地观测,所以才有后来非常适时而及时地陪同黄润甫看他的戏,并且凭着老面子顺水推舟,硬是巧妙地叩开了后者的山门,破例收下了平生唯一的一个弟子。
谁说“听戏”不能产生奇迹呢,这奇迹是当年相携去“听戏”的师生两代人(也应该包括被
“听”的黄老先生)共同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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