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是完善的宗教,并非无聊的心灵鸡汤和苍白的道德说教|文史宴
文/木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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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司马兄之邀,为文史宴写几篇关于儒教的文章,正好算借司马兄文史宴这方宝地,把自己关于儒教的一点心得写出来,给大家做一点谈资。
倘若真如司马兄所说的那样,能够促进大家对于真儒教的认识,让大家领略到真儒教极富魅力的一面,那么也算是司马兄与我无上的荣耀、莫大的功德以及巨大的成功。
今天这一篇文章是我们关于儒教的第一篇。主题大约有两个:一为儒教到底算不算宗教;二为如果儒教是宗教,那么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尽管这两个话题可能看起来会很大,但为了能够说清楚以后关于儒教的种种问题,我们不得不这样来说。
儒教当然是宗教
我们先来谈谈第一个问题,儒教到底是不是宗教。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能要先给对宗教做一个定义。这是个极为困难的工作,但是我们不得不做。
在前辈的学者当中,关于宗教的定义已经有了许多讨论。比如伊利亚德的神圣说,涂尔干的社会功能说等等。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对究竟什么是宗教,做出了精彩的论断,但是——仅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不妨借鉴中国古人的方法:从“宗教”二字入手,在文字学的角度切入。这样可能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宗教”一词究竟指的是什么?
按照古人的解释,“宗”的本意是宗庙,即供奉祖先的庙。比如《白虎通》中说:“宗者何,宗有尊也,为先祖主也,宗人之所尊也。”进一步,由供奉祖先的庙宇,转而借指祖先,也就是我们血脉的源头。“教”的含义则与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并无什么不同,《说文解字》中说:“上所施下所效也。”
“宗”的字形演变
如果我们把这两个字合起来看,则“宗”代表着我们血缘的起点,“教”代表着我们行为的规范。看着这两句话,我们有没有一点点其他的联想?
这两句话,如果换一种说法,其实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所谓人生的终极问题,即那著名的三句话: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更具体地说,“宗”所对应的就是“我是谁”与“我从哪里来”;“教”所对应的则是“我要到哪里去”。
当然,我们可能对于所谓终极问题的“终极”二字,并没有什么太过直观或具体的了解。其实,所谓“终极”,通俗地说就是“终点”。我们都知道,对于任何一个问题,我们都可以就其回答,继续追问;但“终极问题”,是一切问题被不停追问后的最后一步——它是不可再被追问的。
如果我们解答了终极问题,那么其他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就像今天物理学家们所孜孜以求的,宇宙大爆炸最初的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那同样是个终极问题。
宗教要解决的
是类似于宇宙大爆炸的问题
这些终极问题,背后所代表的,都是我们人类,对于这个世界不确定性的焦虑。或者说,我们之所以会产生终极问题,就是因为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充满着不确定性。
比如我们的天气预报,比如我们的地震预报,比如我们的彩票预测……;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着概率的世界当中,尽管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但是我们能够准确无误掌控的事情并不多。
那些通常被我们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只不过是大概率会发生。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都知道自己每天不吃饭就会饿,但是我们谁也说不准自己每天到底哪一时刻会饿。
当我们说不准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件事情并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当我们发觉这件事情不在我们掌握之中的时候,我们本能地就会焦虑恐惧。
就像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怕黑、怕走夜路,因为我们不知道黑暗之中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黑暗之中隐藏的东西。
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对于不确定性、对于事情超出我们掌握的恐惧与焦虑,从我们的祖先发现饥饿与寒冷,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消失时开始,到眼下的这一刻,从未停止过。这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世界,始终包裹着我们每一个人。
这种种的不确定性,归根到底,就是“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它们代表着,我们对于自身身份的不确定,对自身起点的不确定,以及我们该如何自处的不确定。
由此,我们可以说,所谓宗教,就是人对自身,及自身如何自处等终极问题的应对。更为准确地说,宗教是人类对于终极问题的一个承诺——我们依靠这个承诺,来获得一种终极的确定性,以因应现实中的种种不确定。
相比较之下,哲学同样也是人类对于终极问题的思考,但它更像是一个探索而不是一个答案。以我个人有限的认知来说,哲学与宗教大概也只有这一点区别。宗教无论好坏,总要对这个终极问题进行一次回答,而哲学更热衷于对问题进行讨论,但并不急于给出答案。
打个比方来说,我们可以把世界看作一个市场。这个市场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并不知道所有摊位的准确位置,也不知道所有商品的准确价格。宗教跟哲学,则代表着两种管理这个菜市场的方法。
宗教的方法是,它给每一个来逛市场的人发了一张非常详尽的导览图和价目表。按照导览图,我们可以找到任何一个摊位的位置;按照价目表,我们可以知道任何一样商品的准确价格。
哲学的方法则是,它并不给人发什么导览图或价目表,但是我们允许每一个来到市场的人,在这个市场里随意走动,任意谈价格,最终的成交全靠我们自己。
相比之下,我们大多数人显然更喜欢第一种方式,因为它带给我们确定性。我们可以不那么动脑筋,不那么费力气,就完成我们采购的愿望。
假如我们接受了宗教是人类对于不确定性的一种应对策略,是我们对于某种终极确定性的承诺的这一推论。那么我们就可以毫无疑问的说,“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儒家,其在中国社会的现实当中,完全宗教的一切属性与功能。
尽管子贡在《论语》中曾经感叹:“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焉。”但是我们在儒家的典籍当中,仍然可以很轻易的找到关于人性和天道——终极问题的论述。
《礼记》里的孔子对灵魂与巫术很有研究
与《论语》里的孔子很不一样
比如《中庸》开篇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为教”;又比如《周易·系辞》中的“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这些话都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着,儒教对于不确定性的应对策略。
儒教是羊肉泡馍型的宗教
当我们承认在终极问题的应对上,儒教确实有其宗教性的面向时。那么我们就可以接着来讨论,儒教究竟是一种什么宗教了。
在这个问题上,前辈学人杨庆堃先生曾以制度性宗教和弥散性宗教的对比,进行了精彩的论述。
他认为相较于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等一些形态明确、社会组织清晰的宗教,儒教是一种形态并不明确、社会组织也并不清晰的,弥散于社会当中的宗教。
它虽然并不容易从形式上,在社会中被区分出来,但它在社会当中,的的确确存在着;并且每一个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都可以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它。
我个人认为,今天我们还可以在杨庆堃先生的结论之上,再向前走一步,我称之为“羊肉泡馍型”宗教。
当然,诸位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把它称为“羊肉烩面”、“牛肉罩饼”、“打卤面”、“大盘鸡”、“贴饽饽熬小鱼儿”型宗教。想必通过这一系列的名字,大家已经看得出来:这个模型的特点,就是有干的有稀的,有主食还有菜。
在这个“羊肉泡”模型当中,“碎馍块儿”就是如你我般生活在中国社会当中的人;而“羊肉汤”就是儒教。馍在汤里泡的久了,自然就会带着汤的味道,但作为背景存在的汤却不一定会引起馍的注意。相比之下,可能汤里的羊肉,粉丝,木耳,黄花菜会更容易吸引馍的视线。不过,最重要的是, 做馍时和面的水,与熬汤时用的水,二者同源。
我们每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浸泡在这个儒教的“羊肉汤”当中,我们成长的过程,就是“碎馍块儿”被“羊肉汤”泡透的过程——被儒教浸润的过程。汤中的辅料、配菜,则相当于我们日常可见的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乃至现代科学等文化、思想。它们的加入,影响了汤的味道,但汤仍然是汤。
儒教是羊肉泡馍型的宗教
正因为儒教与我们自身的这种特殊关系,才使得我们在日常中很难明确地察觉到它的存在。这也使得儒教并不需要依赖一个组织形态明确的团体。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如你我般的普通人,都天然地是儒教存在的基石,是它的一份子。
比如占据了我们中国人宗教生活极大比重的一项仪式——祭祖。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个仪式不是道教的,也不是佛教的,跟不是基督教、伊斯兰教的。那么在排除了这些选项之后,它只可能是儒教的——尽管我们从来都没这样说过。
诚然,我们可以说,祭祖来源于中华文明最古老的传统,远远早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教。但是我们无法否认,在传统的文化传承当中,主动继承了这一古老传统的,就是儒教。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接下来的文章中还会更仔细地讨论。
对比之下,如果说儒教是一碗“羊肉泡馍”的话,那么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制度化宗教,则可以被视为一盘“沙拉”。
“沙拉酱”就是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制度化宗教,而用来拌沙拉的水果、蔬菜,则是信仰这些宗教的人。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互浸润,相互成长的过程;任何蔬菜、任何水果都可以拌进沙拉当中。当然,这只是个一般化的对比。事实上,在那些制度化宗教传统深厚的地方,它们本身的形态也更接近“羊肉泡馍”的状态。
这一点,也正是我们这篇文章所要向大家传递的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尽管我们说儒教很特殊,但它并没有特殊到与其他的宗教截然不同。它们之间真实的状态是大同小异,而不是迥然不同。就像我们可以依靠外貌特征,很清楚地将白种人、黄种人与黑种人区分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外貌特征,差异大到了令他们看上去像是三个物种。
和那些制度化宗教相比,儒教只不过是更强调宗教与其所生存的土壤之间的联系。它只是与信众之间的关系更加日常化,形式上并没有那么突出而已。
与之相对,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儒教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又要回到关于终极问题的讨论上来。
按照我们已经达成的共识,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类为了应对由终级问题所带来的不确定性,而做出的某种确定性承诺——儒教也不例外。但事实上,儒教可能真的是个例外。因为它做出的是个不完整的承诺。
假如我们还使用那个市场的例子,来进行说明的话,那么儒教就是给了一张并不完整的导览图与价目表。它虽然给出了所有摊位的位置,但同时允许摊贩们自行调整;它虽然给出了价目表,但同时也允许议价。
我们可以随便举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在所有的宗教当中,都有一个固定的主题,叫作“创世神话”。这个神话,通常用来解释我们的世界是如何被创造的,我们自身是如何被创造的,也就是用来解释“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这些问题。
典型的比如《圣经》中的“上帝创世”神话:上帝用6天的时间创造了世间万物,在第7天休息;又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亚当和夏娃,让他们生活在“伊甸园”中等等。这个故事讲得很清楚,上帝做了什么,上帝是怎么做的。
相应地,我们在儒教的典籍当中,却找不到一个像上帝创世那样完整的创世神话。我们能找到的,只是散落在各个典籍中,关于世界是如何被创造的,我们是如何诞生的记述。但这些记述全部放在一起,也无法拼接成一个像上帝创世那样完整的故事或说法。
假如说儒教是一幅拼图的话,那么它总是缺几块。而缺失的部分,总是需要像你我这样的人去对他进行补充。
说到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人用“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来反驳。这个问题我们后边也会谈到,在这可以先简单解释一下。那就是盘古创世的神话,是以盘古的生命为代价,他自己并没有成为“上帝”一样的“至上者”、“唯一者”——他没能继创世之后成为秩序的制定者与管理者。
更准确地说,与基督教、伊斯兰教甚至古希腊的宗教相比,儒教更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半成品”。它始终在宗教与哲学的路线之间摇摆,总是呈现一种未完待续的状态。也正因为此,它允许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道路。所以才有了“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圣人神道设教”,“子不语,怪力乱神”等等说法。
当然这种不完全状态,并不意味着儒教就是低级的。
相反,这种不完全状态,恰恰给了儒教一种开放的形态。它使得每一个信仰儒教的人,或者在儒教背景中成长的人,都获得了极大的参与度。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垄断对于儒教的解释——哪怕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孔,这些圣人。
从另一方面来想,这样一种开放性的、始终存在解释空间的宗教形态。也使得它与其他宗教的相融,或和平共处有了更大的空间。这也是中国社会,能够长期保持多教共融、数教同光局面的原因。
儒教都能与一神教对话乃至融合
多神教、萨满教则更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