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烟

他朝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刀之后,鲜血以烂漫奔放的姿态喷射了一会,他就失去了知觉。当意识重新点燃他的感官时,他觉得轻飘飘的,身体仿佛一团棉花。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自己,那么虚无,那么像一个梦。他想将他扶起来,但他太重了,他扶不起那另一个自己。

他看到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散发出的气味让他觉得难受,庸碌的、势利的、无礼的。他们挤在一起,又散开,就像浮萍一样聚散无踪。

他看到了他生前的朋友宓。宓苦着脸,垂着两手。他想和宓说话,但宓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宓看着别人流下眼泪,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一下,拧开手中的矿泉水瓶,往手上浇点水,抹在眼睛周边,也呜呜地啜泣起来。你这个虚伪的人呐,他这样对宓说,但宓显然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宓从指缝里看着恸哭的人,愈发觉得哭泣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了。

他又看到了离,离这个人很较真,什么事都要事必躬亲,毫不通融。他不喜欢这样钻牛角尖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感性的崇尚自由的人。他和离说话,离正在检查自己的衣服褶有没有抚平。你未免太迂了,离同样没有听到。

自己的遗体不见了,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想问一问人,但他知道他的话别人听不到了。他现在终于明白一个哑巴的苦衷了。终于,他从一个转角看到自己的遗体被抬到一辆车上,在车门关闭的刹那,他钻进车厢。

殡仪馆里,他看到许许多多的尸体,许许多多由骨头和肉身累叠起来的意志的傀儡。又有一个游魂过来。他向他打招呼,他也摆摆手。你好,我是罗静,你呢。我叫塔山。你好。塔山说,你是怎么死的。罗静看了一眼在殡仪馆里四处忙活的众人,说,我是自刎死的。塔山点点头,他的脸白得像定窑白瓷,他说,我是被人扼死的。扼死的?塔山点点头,我要去报仇了。因为什么啊。塔山答非所问地说,正因为这样强烈的仇恨我的魂灵才得以凝聚不散,你的魂灵怎么还在呀,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吗?罗静摇摇头说没有。塔山眯缝着眼睛说,真奇怪,还有这等事。罗静看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脸上漾出讶异的波澜,是哎,作为一个灵魂,竟如此醇正,就先从母牛奶头上刚刚挤出来的纯牛奶,未免有些不合常情。塔山说,你可以想一想自己有什么未竟的志愿,以及强烈的爱憎,难解的愧疚,这些都是你不愿离去人世的理由,虽然你可能忘记了。罗静沉入了思虑的泥淖之中,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那是殡仪馆工作人员向家属确认死者身份时候叫出来的。看着为自己的丧事交涉的亲属,他感到暖暖的,像阳光轻柔的手在抚摸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

这时他想起了塔山,塔山哪里去了呢。他四顾,没有踪影。他是去复仇了吧。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正是塔山。塔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找什么,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罗静问,你刚才去哪呢。塔山说,我去看了看悲恸的家人,我可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啊。说着,塔山从腮颊上落下一滴珍珠一般的泪来。罗静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造化总有天命。也别报仇了,和我一起呆着吧。塔山捶胸,近乎咆哮地说,此仇不报,誓不回头。说着拉罗静一起到了城郊一家宾馆前。宾馆额上是一块题着幸福家园的匾。那个畏罪潜逃的人就住在这里。罗静说,那警察都找不着吗。塔山说,这件事说来很蹊跷,不说也罢。但在罗静的央求下,塔山神秘兮兮地说,这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塔山睡在自家的卧室内。卧室的窗户临街,位于二层的位置,护窗破旧。一个小偷撬开窗户潜进来。塔山迷迷糊糊地听到有动静,他翻了个身,继续睡,但鼾声停息了。小偷转过身来,他正在翻抽屉,翻出一沓钱,放到月光下竟都是纸钱,小偷气愤地将纸钱掷在地上。这时他看到睡在床上的塔山,塔山的胸部高耸,宛如山峦,在胸罩的护卫下,显得娇憨而忧伤。原来塔山是一个异装癖。小偷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一个女人,不禁春心萌动,就上去要和塔山交欢。塔山惊醒,大喊大叫起来,小偷上去捂他的嘴,他手脚胡乱踢蹬,小偷怕惊醒邻里,抽出裤子上的皮带勒住塔山的脖颈,塔山被勒得越来越近,舌头也越来越长,眼睛暴突出来,像一只发情的青蛙。小偷看他没了动静,一摸鼻息才发现已经死了,急忙往外跑,临到窗口,又折身回来。为了毁灭证据,小偷借着月光,将一干动过的东西包括塔山的尸体都洒上汽油,点上一把火。而后从窗户边上逃走。

罗静听到异装癖的时候很想笑,但他觉得不应该笑,毕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正色,问塔山怎么报仇。塔山说要给警察托梦。罗静好奇地问,怎么托。塔山说人的梦境就像一个小孔,从小孔里钻进去把情况告知警察就好了。罗静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求塔山带着他一起去。塔山答应了。

警察睡得正酣,他梦见自己正和一群小混混打架,一个小混混拿起酒瓶要朝他头上抡,他用胳膊挡住,酒瓶里竟然流出血来。他从裤带上摸索手铐,却摸出来一只蝎子,把自己的指头蜇了一下,指头充血肿胀,没过一会就如黄瓜般大小了。这时另一个小混混反而用手铐将他铐住,要将他押送警局。兀地,手铐、蝎子、混混一切乌有。面前又出现一个穿着吊带丝袜的美女,旁边还有一个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他走过去,视线像是擂台上的武器一样,直往美女身上招呼。走过去了,还不时回望着,装做看路上的纸屑,用眼睛偷觑着美女。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有人报警了,警察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当即出警了。

糟糕,塔山说,刚进去不久他就醒了。罗静问,那我们怎么办。只好找别人或是等明天再进去了,刚才幸好出来得快,不然就只得在他的梦里待一天了。

原来是一个人自称抓获了杀人纵火案的凶手,他用绳子捆着另一个人,坐在原地等警察。警察把人押回去审问。罗静对塔山说,看见没,杀你的那个人已经被捉住了,真是天道好循环啊。塔山嗤之以鼻,他说,那个人并不是凶手。罗静说,你看他都招供了。塔山说,当你被逼无奈的时候,也会招供的。不过我们得加快进入梦境的步伐了,不然真凶就逍遥法外了。罗静又问,你记得凶手的长相吗?塔山说,我不大记得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审讯过程,警察问,是你杀的吧,你是用什么东西杀人的。绳子吧,记不清了;你原先与他认识吗,动机是什么。不认识,想要抢劫钱财。嫌疑人局促地坐着,他被铐住的双手搁在两腿中间,肩膀不自在地一耸一耸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警察的每一句问话都在罗静心里激起涟漪,他的面皮变得发紫。塔山问怎么了,罗静说可能慑于警察的威严。塔山说,是的,当一个人作为被告人受审的时候,即使没有警察的劝诱,也总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想象成十恶不赦的罪人吧。罗静摇摇头,说自己还是不能理解不是自己的罪却招认的人。塔山看着面色微有疲倦、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打第三个哈欠时捂住嘴的警察,说,我们是见惯了有罪却不肯承认推脱他人的人,却不能习惯没有罪却主动承担的人。也许他有自虐倾向;也许他是想要把自己作为牺牲,来唤醒更多的人;也许他受了某种蛊惑。

晚上,罗静与塔山再次来到警察的梦中,这次警察的梦里空空荡荡的,塔山高声唤,喂,有人吗,就像去超市买东西得不到接待一样。懒洋洋的警察从地上坐起来,揉揉眼睛,用手把眼垢扔出去,问,有什么事吗。塔山说,我告诉你一件关于杀人纵火案的事。警察嗯了一声,他看了看罗静和塔山,觉得似曾相识,但又忘了在哪里见过。他问,什么事啊,凶手不都被抓住了吗。塔山说,其实你们抓错人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谁?我就是被杀的那个人。警察哎呀了一声,但转念一想不对,说,你是在逗我玩吧,一个被杀害的人还能和我说话。我是他的魂灵,我知道凶手现在在哪。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被害者,塔山指出了犯罪现场几近被毁的凌乱场面,还特别提到尸检时候警察和一个同事说起的黄色笑话。警察脸部表情发僵,好像被冻住的浆糊。塔山说,言归正传,真正的凶手仍还潜匿在幸福家园之中,三楼。

警察翻了个身,他醒来了。他仔细回味了一遍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了。通常他也会做许多荒诞不经的梦,但第二天一醒来就都忘了,就像沙上建塔,还没建好就全部崩塌了,但今天不同,今天的梦像雕版印刷一样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也许梦中那个人说的是对的。宜早不宜迟,他起身,叫了两个同伴,一齐往幸福家园赶去。前台只有两个人,她们在柜台看着挂在对面墙壁上的电视,一个耷拉着头,手臂支撑着脸颊,已经快睡着了。出示证件,说,我们是警察。统计一下最近入住的房客。女人拿出一本账簿,上面是客户的身份信息。警察迅速将人名扫了一遍,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是二狗蛋子。他指着这个名字,问怎么会有这种名字。前台女人嘟囔了一句,说,我也忘了,喂,是你统计的吗?她问那个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女人,醒醒吧。那个女人一惊,说好像是自己疏忽了。警察看了一眼房间号码,301,要了房卡,和两个同伴一齐上楼。打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开灯,仅发现一些微末的血迹。警察往窗外望去,没有什么异常。三人下楼,说里面没有人,那个迷糊的女人恍然大悟地说,那个人退房了,他是自杀身亡叫来家人的那个。警察又搜查了其他一些房客,总没有蛛丝马迹。郁郁不乐地回到警局。

这天,他的梦中出现了三头羊,一头羊带着被猎人击中的伤痕,血丝流在地上,就像红线团一样,或者红墨水,淋漓着,滴沥着。另两头羊卧在一边,目光望着远方。它们的眼里有某种荒诞的味道。它们发出悠长的咩咩叫的声音。牧羊人出现了,他穿着牧羊女的衣裳,系着蓝色的头巾,后面跟着一个人。那是昨天的两个人。他走过去。和两人握手,递给两人烟,两人摆手不抽。塔山指着三只羊给警察看,警察点点头,问他想说什么。塔山说,我想说的都在这里了,你好好看看吧。

警察再次惊醒,他打开床头灯,眼前出现三只羊的情形,他捂着因没有睡好而有些疼痛的头,他去民政局查了自杀者家属的联系方式。而后拨了电话,喂,我是警察。那边回应,你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一下你的孩子为什么自杀了。那边传来两声咳嗽,说,他呀,紧接着是呜呜咽咽的哭泣声,算了,不说了。而后是电话的忙音,对方挂了电话。警察又专门去做了调查,翻了案宗,发现自杀的那个人从没有违法犯罪的记录,口碑也很好,一直以来都一忠厚老实著称。

总不缺一个替罪羔羊的,塔山对罗静说,是吧,可惜凶犯竟不知哪里去了。罗静哀叹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吧,塔山,我也许就是那个小偷吧。塔山安慰他,你也陷入了有罪的幻想吧,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但不同于宗教那种罪,我们的罪其实是自身的弱点。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罗静说,我没有骗你,我也许真的大概就是你要找的凶手。你把我杀了吧。塔山说,你为什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呢,就像那个来被抓住的人一样,这样很好玩是吗。罗静哭泣起来,对不起,塔山,我不是故意的。塔山抱住他,说,我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慢慢地,罗静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缕烟一样稀薄了。正在挥发,消逝,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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