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他们无忧无虑地躺在休息区,头枕着沙发边,仿佛刚刚淋浴完一样。眼睛透过玻璃罩望着天空,就像戴着眼镜一样看着。凉爽的风吹进来,一股股清香笼罩着人们如天仙即将下凡样。搪瓷花瓶里栽着无数缤纷的花朵,都绽着笑意,仿佛村头的二傻子一样。水声哗啦啦地,那是一条千寻的瀑布,泛溢着光彩。身量臃肿的猴面包树、体格风骚的柳树、面容姣好的盘虬错节的榕树、参天的澳洲杏仁桉树都自由舒展着身体。

这是亚洲最大的一个厕所。

林凡刚解完手,他坐在吸烟区,吞吐着云雾。胡安走过来。林凡递给他一支玉溪烟。胡安道谢,接过来点上。

——你听风声。

——我没有听见风声。

——你不要听就听见了。

——是的。

——你也可以看。

——我看见了风声。

胡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宛如郊野闪烁的磷火。林凡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是妹妹林黛,她喜欢林黛玉,因此给自己改名做林黛。林黛问,你今天吃药没,我看到桌子上的药怎么没有动。我吃了,他回道,那是多倒出来的。他喜欢九宫格的拼音输入法。

——你在和谁说话。胡安眨着泛着蓝光的眼睛问。

——我和雨水说话。

——今年的雨水很少。

——就像人的命数一样。

卜华摇毡也似走来。他递给两人一人一颗薄荷糖。

你们在谈论什么。胡安摇摇头,说没什么。卜华谢绝了林凡的烟。那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

这里的空气很是清新,较之森林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胡安说,他们怎么那么高兴啊,真让人嫉妒哪。

高兴得就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一样,就像立马就脱离人世一样。

为啥不高兴,卜华说。他又转身去一个女士的身边。这所巨大的厕所男女通用。人人自觉保持清洁,马桶里的水可以直接饮用、还带有播放音乐、按摩的功能,就算不排泄,坐在马桶上,也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情。且墙壁都隔音,有吸音功效,不必担心噗嗤的屁声与屎尿声。厕所内室熏着檀香,不仅没有臭味,却像佛教净土一般香气缭绕。

——那么你是忧郁的了。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高兴。我觉得高兴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啄木鸟的声音。哒哒哒。

胡安接起电话,是他的女友。话筒那边问,你在干什么。话筒使她的声音变得薄脆,就像苏打饼干一样。他说,我在大美厕所里。你有什么事吗。我……我们分手吧。说着,女友挂了电话,那边传来嘟嘟的忙音。神经病。胡安将电话装进兜中,他拿着烟的手出现了轻微的颤抖,不是因为诧异,而是上举的时间太久了。鸿蒙初辟那么久。

他再看林凡,林凡还在那里,就像一个水中的标牌一样,指示着水位的深浅。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爱上了他身上的水位。水涨起来了,将世界都淹了,将太阳也淹没。于是他靠近林凡。林凡将烟蒂在玛瑙制的烟灰缸里碾灭。他也扔掉烟蒂。随着林凡一同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前面是一个大屏幕的电视。林凡驾着二郎腿,调到电影频道,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在无边无际的公路上行驶着。看了好一会儿,都是无尽延展的公路、戴着头盔、拨动双腿的人。胡安站了一会,坐到林凡身边。

——他们在运动。

——可我只看到一个人。

——我说的是那个人和他骑的车子、他的装备。

……

胡安看了一眼林凡,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仿佛被骑行者的姿势迷住了。但又好像心不在焉,眼睫毛像是一层遮住窗户的帘子,将他与世界隔开。林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看。

胡安看着四周,什么都没看到。

——在世界面前,我就像个瞎子一样。

——你会算命吗?

——命是我唯一不会算的东西。

电视上的画面屏幕突然有了转变,胡安像是憋闷久了似地重重吸了一口气。而生命好像烟头上的火星,又默默燃烧起来了。

一辆大卡车从一个交叉路口驶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自行车被撞得人仰马翻。

啊,胡安喊了一声。

——它是在救他。

——你是说死是一种救赎或者解脱?

——可以这么说。

林凡一手托腮,他说,有人说死是一个瞬间动词,就像截拳道一样,在瞬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从而使整个人如电路板一样全部陷入瘫痪。但我觉得死是一个代词。代词?胡安问,你是说它就像一个假面,其实另有所指。林凡说,对,它其实指的是我们或者存在。

林凡又喝了一口加冰的爱尔兰威士忌。他起身去上厕所。打开一扇门,一个形似KTV包间的房间生出来。他将开关打开,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仿佛一群扑出来的鸽子,撞在他的鼻子上。一道白纸如瀑布一般泄流下来。他坐在左边的马桶上,水是蓝盈盈的,坐垫很绵软,音乐流淌了出来,是久石让的天空之城。粪便如同饱满的果实掉落到水中,自动感应的水就像一只手一样抓住屎橛,倒进底部。林凡听着如同泉源的音乐,心里敞亮得就像灯火通明的大厅。他看到一边的碟子里还有剩余的香肠、热腾腾的羊蝎子、流溢华彩的红酒。他捡了一片香肠嚼吃,酥脆可口。和着天空之城,再顺畅地通着便,感觉自己就像要飞起来一般。马桶后面伸出一只硅胶制成的手来,捏着林凡的肩背,熨帖得林凡快要拉完屎还在上面坐着,还想天长地久就那么坐着不起来,仿佛有甜甜的暖意渗入了他的心坎里。让林凡舒服得欲仙欲死。他就像即将达到高潮的女人样哼哼地呻吟起来了。拍完便,第三只硅胶制的手捏了一把卷下来的卫生纸,在他的屁股上搽抹起来,就像在脸上按摩一样,就像蜜蜂在花丛中采蜜一样,把他的屁股擦得如上课前的黑板一般干净、如舔过一样卫生。

出了厕所单间门,胡安迎上来,邀他一起去那边露台。林凡踩着木质楼梯,嘎嘎吱吱地,仿佛有人搔着了楼梯的痒处,不住地笑着。阳光被树木的阴影饕餮着,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此时他感觉阳光如水,而太阳正如同浴室中的莲蓬头,用光线淋遍他的全身。树木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得通透,如同翡翠。

两人坐在藤椅上。胡安递给林凡一杯桃汁,他自己也拿着一杯。

——是不是太过舒服了啊。我听说,凡是太过舒服的事,都不会长久。

——我也听说过,不过这句话是这么说的,说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去他妈的好物,去他妈的彩云,去他妈的琉璃。

林凡将桃汁一口饮尽,杯底朝上,手指弹琴一般稍微松了一下,杯子就砰然而碎。

——桃汁虽好,终不解饮。

——世人说酒使人沉醉,殊不知使人沉醉的只是桃汁。

——我们名义上饮着酒,其实不过是桃汁。

——桃汁而已。

——而已。

胡安叫喊侍应生把杯子的尸体运出去,林凡摆摆手说不必。

——死的意义在于残骸。就像一艘船,驶入无数浅滩、惊涛、终于沉没了。就完成使命了。

——我想死可能被人刻意太高了,它连残骸都不如。

——你的意思是?

——我说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有人标榜自己堪破了生死,其实死本来就是破的,像一块破烂的布子,人们妄图从黑暗的空缺中看出意义来,其实那不过是破烂的沤槽与孔洞。而有人乐观看待,其实只要想出乐观或是与之类似的字眼,一切都显得虚伪了。

——就像骷髅头上的盖头?

——死就像程序重新启动一样,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自然还不是它的全部。

——如果采取悲情的态度呢?

——也没有任何值得悲哀的地方,应该说是荣幸,就像完成一项重要的礼仪。

林凡说着说着就哭了,就像军队出征时折了旗帜,他感到一种凶险的兆头如同河流夹带着泥沙考生夹带着小抄一样携着祸患到来了。胡安的目光眺得很远,他看到了蓝天像是一条高出堤岸的河流,而他们就身处在河流的下面。波涛涌过他们的身体。有一股清香迎风而过,好像梵音经诵一般的声音穿过他们的鼻息。万事万物都生长着,而大地一片宁寂,如同山岭。

——是一个节日。

胡安看到林凡经过太阳反射而金黄如嘉禾一般的瞳孔,瞳仁里有形如眼白的无法消逝无可阐述的悲哀。但就像佛祖的慈悲一样,让人觉得放松。他的两肩自然地垂下来,就像死一样。

——高举我们的酒杯。

林凡举起围成酒杯形状的手,和空气中的虚无干杯,又朝着胡安干杯,胡安急忙将手拢成酒杯的形状。

——好酒。

——这才是真正的酒。

林凡踉跄着脚步,一步三摇地走到露台的阑干旁边,他感到水中的泥沙湿漉了他的面庞,他感到鱼虾冲撞了他的鼻息,他感到世界在猛烈地下坠。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