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解说词
第一集 千古唐诗
这是陕西醴泉县的昭陵,埋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这个少年英雄,十九岁起兵反隋,骑着这昭陵六骏,手握风雷,驰骋华夏,“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国力空前强大的唐王朝。二十九岁时,他从父亲唐高祖李渊手中接过皇帝的权柄,中国历史上于是开始了令后人无限向往的贞观之治。
李氏家庭虽属汉族,但祖籍陇西,从四世纪初起就一直为少数民族所统治,到唐王朝建立,已经四百年了。四百年,要改变一个家庭思想感情的遗传基因是绰绰有余的。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个深度胡化的家族。他们又自认是古代哲学家老子李耳的后裔,因而对老庄道家十分推崇。对魏晋南北朝以来勃兴的佛教,他们也不存任何芥蒂。有了这样一个不带成见不存偏见的政治核心,加上国力强大,生产力的发展也达到了小农社会的最高水平,于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对什么都敢用微笑来接纳。在李氏集团统治的二百九十年内,没有因文字触犯忌讳而被判罪的,更没有被杀头的,即便是讽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就只算小事一桩。在封建制度下,这是唯一一个政治气氛如此宽松大度的朝代。
一说起唐代,我们立即就会想到唐诗。唐诗,是中国诗坛的珠穆朗玛峰,在小农社会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唐诗,是中国诗坛的长江、黄河,以广阔的流域面积灌溉着中华民族的国土。据统计,全部唐诗,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诗五万五千多首。而且由于唐代刻版印刷术刚刚发明,印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道有多少诗歌流失了呢!盛唐重要诗人王之涣,就只剩下了六首诗,那么,整个唐代流失的数字,又有谁能统计出来呢?
唐代实行科举,进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视。考进士要考诗赋,诗做得好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读书人谁不想到这擂台上一试身手?流风所及,连和尚、道士、妓女等稍有些文化修养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来赋诗一首,有不少人甚至还留有诗集。
唐代,连政治连哲学都透着诗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诗歌时代。唐代的诗坛,不仅诗多,诗人多,而且还挺立着一队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巨人,像李白,像杜甫,像韩愈,像白居易,等等等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巨匠。宋朝以后的诗人创作时,都极力想跳进他们的磁场,却又无从着手;或是极力想跳出他们的磁场,却又无能为力。
于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来了,放声一唱,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看看这胸襟气度!在交通和通讯工具都不发达的古代,山那边是什么样子都很少有人知道,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邻的。而这只有人充满自信,相信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不会有政治地震与任何外力来阻隔人相会的愿望,才能从容不迫唱出这样的豪情。
于是陈子昂来了,像巨人一样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对着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如春雷炸响一样高唱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多么悲壮的歌声,像从历史的深处腾出,不仅一声就唤醒了永远辉煌的盛唐诗,而且直到今天仍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审美的冲击波!
于是那一群气势磅礴的边塞诗人来了,他们是盛唐的仪仗队,显示着盛唐的国威。王昌龄来了,高唱着战地进行曲:“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于是高适来了,他的千古绝唱《燕歌行》如钱塘江潮一样喷涌而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于是岑参来了,这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满怀激情高唱着:“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群边塞诗人,或歌颂在保卫祖国的战争中一往无前的昂扬斗志,或诉说战争的艰苦和残酷,都那么英姿飒爽,气势灼人。因为他们是盛唐的诗人——盛唐诗坛的风云人物,喷发的是永远震撼人心的边塞英雄交响曲。
终于,李白来了,他配合时代的最强音,以惊动千古的气势唱出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巨人昂首天外,用目光提起黄河滚滚狂涛向海里倾倒时才能找到的感觉。正是这个宣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超级巨人,把盛唐精神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
然而,盛极一时的唐王朝终于酿出了“安史之乱”,这一场延续了八年的战争,把盛唐气象一下扫得七零八落。于是,杜甫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地走来了。这个悲天悯人的诗人,虽然到“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已经四十四岁,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义,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气质。他用嘶哑的歌喉唱出来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一片中唐的血泪,是目睹盛唐气象破灭的悲哀。
于是韩愈来了。这位个性极强,想把盛唐气象召唤回来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诗人,开创了一个奇崛险怪的诗派。他大声疾呼,用诗一样的语言喊出了“物不得其平则鸣”的千古名言。显示出想用地震的强力重新推出一个高峰的魄力。
于是白居易来了,一出场就倔强地唱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显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个极有活力的存在。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诗歌的风格浅切平易,与韩愈的奇崛险怪双峰并峙,使唐诗呈现出又一个气象万千的新天地。
然而,唐王朝毕竟走上了无可挽回的下坡路。唐诗也从中唐的再度繁荣跌进了晚唐的衰飒。于是李商隐来了。他眼前一片朦胧,不知风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路向哪里去。他的歌声是令人感伤的、低沉的,望着逐渐黯淡的黄昏,一唱一咽地低吟着:“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得意,可我们从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穷。
唐王朝,中国历史上的这一道辉煌,终于黯然熄灭了。唐诗也以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唱出了最后的失落。韦庄站在南京古城墙上唱着:“江南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是在哀悼六朝的沦落,也是为唐王朝送终,为唐诗留下最后的叹息。
唐诗结束的时候,它的影响却刚刚开始。到唐代才终于定型的绝句,兴起于盛唐的律诗,穿越千年,被一直沿用到今天。今人写旧体诗,提笔就是一首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大概很少有人想过,这是唐朝诗人铸成了现成的模子,才使我们写起诗来能这么方便。宋、元、明、清这几代的诗人,绝大多数或深或浅,或直接或间接都曾受到过唐诗的影响。且不说个人,就说较大的诗派和较有影响的诗歌运动吧。北宋初的西昆派,专学李商隐,只求把诗写得朦胧,甚至晦涩,而不管有没有诗味。北宋后期兴起的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则把杜甫奉为祖师爷,讲究用典,以无一字无来处相标榜。明代中叶兴起的复古运动,甚至断然以“诗必盛唐”相号召,只求把诗写得语气雄阔,锣敲得山响就行,管他是不是音乐!直到清末维新运动起来后,传统的诗歌美学开始受到挑战,康有为才大声喊出了“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才终于敢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来俯视唐诗。话虽说如此,但中国诗歌终于从唐诗的磁场中跳出来,还是五四以后时白话文兴起以后的事。
第二集 独振新风
从明代开始,研究唐诗的人习惯上把唐诗分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从唐王朝建国,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纪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将近一百年,时间跨度最大,成就却最低。世界级大河长江,源头一样是窄窄浅浅、弯弯曲曲的,但没有这窄窄浅浅弯弯曲曲,就没有下游的浩浩荡荡滚滚滔滔。
初唐的诗坛,还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装饰风格笼罩下,宫廷诗人不必说,就是四杰这样强烈要求转变风气的人物,诗歌风格也明显偏于华丽。像唐太宗李世民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吧,唱出来的也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无法区分。
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文学史习惯称之为王杨卢骆。他们主要活动于七世纪下半叶八十年代以前。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华横溢,精神饱满,一出场就英气勃勃;这是一批短命诗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岁;这又是一批苦命诗人,王勃是淹死的,卢照邻是因长期瘫痪投水自尽的,骆宾王是被杀的。他们虽然时运不济,生命多艰,但都立志要扫荡诗坛的积秽,革除陈陈相因的宫廷文学,要求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在诗中塑造出一个真实的自我,改变诗歌与时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的关系,要叫诗歌具有激情和生气。他们的能量虽然有限,但先声夺人,互相呼应,经过一番纵横驰骋,终于为唐诗的出场准备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适的气氛。四杰的成就有限,又没有完全摆脱南朝绮丽文风的影响,因而颇受后人非议。杜甫对此很是不平,曾断言指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中成就最高的王勃,只活了二十七岁。他二十六岁时写的《滕王阁序》,是传诵千古的名文。据说当时镇守南昌的都督阎某,把滕王阁修饰一新,九月九日大会宾客,叫他女婿先写好一篇记述滕王阁的文章,到时候假装是即兴创作来向宾客夸耀。宴会时,主人装模作样让在座的人写。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辞,王勃却不知天高地厚,竟接过笔来真的写起来,惹得阎都督勃然大怒。不过,唐朝人胸襟就是宽广,当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某大为惊服,不但不生气,还主动请王勃接着写下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黄昏时江边的这一幅秋景多么开阔,多令人神气飞扬!《滕王阁序》虽然不算诗,但却是诗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诗,其审美效应永不会衰变。文章以一首诗结尾:“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与朋友分手,一般总不免会有些伤感,这首诗却一反常情,认为只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近邻一样。诗中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但天下升平,处处都有能给人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却作为坚实的背景衬托在诗的背面。只有时代开放、清宁、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来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侵害,分手时才会有这么开朗的心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表达了人类这种普遍的愿望,因而流传千古,成了随时都能被引用的名句。
四杰中的杨炯曾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很显然,认为排名在卢照邻之前感到惭愧,是故作谦虚,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骂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廷官员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问他此话怎讲时,他说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画麒麟蒙在驴身上,看起来像麒麟,其实揭掉画皮,不过是一头驴。真是骂绝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话,光凭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脑袋。
卢照邻遭遇极惨,中风瘫痪十年,最后因无法忍受而投水自尽。他的《长安古意》中有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至今还不时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给孩子教过几首唐诗,教的诗中大概也会有这一首吧:“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据记载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县人。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时,他写了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氏[曌]檄》,把武则天有的没有的劣迹全兜出来抖搂了一番。据说武则天满不在乎,但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不禁一震,听左右说是骆宾王写的以后,就说:“宰相之过也。人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对激发朝廷百官起来反对武则天,是极有煽动力的。徐敬业起兵失败后,据传说,他曾在灵隐寺这里潜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问来到灵隐寺,晚上在寺内独自散步,想做诗,但刚想好两句就接不下去了。一个白髯苍苍的老僧,也就是骆宾王来到他跟前,问明情由后,就给他补了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种传说的含金量大概是不会高的。也许,宋之问这首《灵隐寺》非常平庸,中间偏偏夹着这非常精彩的一联,后人就故意剥夺他对这一联的著作权吧。也许,宋之问人品低劣,后人就编出这个故事,把这一联警句剜出来,归到骆宾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杰开始冲破唐初宫廷诗风的束缚,使诗歌从应制应酬、歌功颂德的圈子里跳出来,担负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们还缺乏强有力的理论武器,使唐诗总结过去,迎接未来。历史选择了陈子昂,来完成这为唐诗展开一个新天地的使命。陈子昂旗帜鲜明地反对南朝的贵族文学,反对那种只求词藻华丽而内容空洞的诗风。他不仅在理论上为唐诗的发展指明了道路,而且诗歌创作也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或感慨身世、抒发理想,都表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进取精神。“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春夏之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树林里,兰草和杜若这类香草紫茎上开出朵朵红花,使满林的草木相形逊色,然而毕竟是幽独的。年光易逝,秋风又起,空有阵阵香气,又能怎么样呢?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像幽林里的红花无人欣赏,只有随着年光的流逝自生自灭而壮志难酬。
七世纪末,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派人远征契丹,以陈子昂为参谋。由于主将不力,军事失利,他几次进言,不仅不被采纳,还受到降职处分。他登上幽州台时,感慨万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绝句《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蓦地而来,戛然而止,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写景,也没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话,用普通话来念,甚至连韵都不押。这是诗吗?不像,它只像一声长长的浩叹,只像一声宣泄愤懑的长啸,像隐隐约约却使大地颤动的春雷,在呼唤万物苏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样屹立在幽州台上,举目四望,涌来的是无古无今的孤独。没人理会,更没人理解,只有无法抚平的惆怅在内心翻涌,终于化作两行涩泪滔滔而下。他眼里噙着饱含历史沧桑的悲哀,而不是沮丧;他要及时发奋,而不是万念俱灰。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传诵千古,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第三集 边塞诗人(上篇)
盛唐的边塞诗意境高远,格调悲壮,像雄浑的军号,一声声吹得历史都热血沸腾。
盛唐的边塞诗人视野开阔,胸怀激荡,充满了磅礴的浪漫气质和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精神,他们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充分体现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诗坛上绝无仅有的奇葩,是后世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在这批边塞诗人中,七言绝句写得既多又好的当数王昌龄。七绝在初唐时就开始成熟了,但表现能力还没有充分发掘出来,佳作还不多,王昌龄以其成功的创作实践,使七绝这种诗体的概括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与李白同为写绝句成就最高的诗人,有人甚至说他超过李白。他名气很大,有“诗家天子王江宁”的美誉。所以叫王江宁,或是因为他是江宁人,或是因为他在江宁做过官。他的组诗《从军行》七首几乎全是精品,从各角度揭示前线将士的心理活动。比如第四首: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出手一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就把战争气氛渲染得十分饱满酣畅;“黄沙百战穿金甲”既揭示了环境的艰苦,又展现出战士们轻身许国的英雄气概。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这种万里远隔,思念妻子的哀愁,所以会那么无可奈何,就因为每一次思念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一出战就可能再不会回到这“烽火城西百尺楼”来了。这是真正的带着血丝的相思!“不破楼兰终不还”,固然英雄气概十足,但诗人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给普通士兵带来的痛苦,并没有一味沉浸在立功封侯的幻想中。
他的《出塞》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被誉为唐代绝句的压卷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实际的含义不过是一轮明月照边关。然而,把明月照边关这种悲凉的意境推到秦汉时期,这一句就由写眼前的实景,一变而为饱含历史深度的虚景,虚实相生,从而使这句诗的内涵变得无比深厚。这也就是说,从秦汉时期以来,一代一代的人都一直在进行这样的万里长征,多少人就死在这边关上一去不复返。慨叹没有李广那样的龙城飞将来挡住胡马,不让度过阴山,既痛惜自己无用武之地,不能报效国家,立功边塞,又深切地同情边关将士长期征战,有家不能归的痛苦。【诗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该怎样来避免这种历史悲剧的重演。他只能幻想出现飞将军李广,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但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塞下曲》)就算能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也是“白骨乱蓬蒿”,同样是个悲剧。这首诗读起来特别上口,每一个音跟前后的音搭配得都恰到好处,我们着重从音调的和谐来读上一遍就会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边关既有征夫,内陆就有怨女。他的《闺怨》就是写妻子思念从军在外的丈夫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的送别诗《芙蓉楼送辛渐》也是独出心裁的名篇: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的好朋友王之涣,年轻时以豪侠自命,爱击剑打猎,纵酒悲歌。他诗名很大,是边塞诗人中重要的一家,可惜他命运不济,诗集失传,只留下来六首绝句。据记载,有一回他和王昌龄、高适等人在酒店喝酒,正好来了一批艺人,于是他们约定,等会儿这些艺人唱歌时,唱谁的诗最多,就说明谁的诗名最大,结果一个乐工唱了王昌龄的两首绝句,一个唱了高适的一首绝句,王之焕说:乐工唱的是乡下人听的乐曲。等着瞧吧!果然,一个漂亮的歌妓起来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个歌妓又连唱两支歌,都是王之焕的诗。从这个文坛掌故就可以看出来,他在当时的诗名有多大,这首《凉州词》是唐诗中的名篇。黄河从白云中滚滚流出,一座孤城被围绕在万仞高山之中,显示出边塞风光的荒寒壮阔。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既可指羌笛吹着表现征人思家的《折杨柳》曲子,也可指羌笛呜呜咽咽,似乎在怨恨塞外的杨柳不肯舒青涨绿来遮掩荒寒。全诗既表现了征人的辛苦,又有一种豪迈的气势。“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登鹳鹊楼》更是连三岁的孩子都能背诵。诗人登上山西省永济县的鹳鹊楼,望着惨淡的日头西沉,滚滚的黄河东泻,视线向东西两向伸延,使视野无限广阔。后两句由实入虚,再推进一步,把视野再次拓宽。四句二十个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却展现出如此磅礴的气势,这简直是奇迹!“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王翰,也有一首广为流传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美酒斟进夜光杯,还有随军乐队在马上弹奏琵琶助兴,即将开赴前线的将士怎么能不痛饮!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也有几分无可奈何,但压不倒那种豪迈的英雄气概,情绪仍然是乐观的。这首诗只有盛唐人写得出来,也只有盛唐人能这么微笑着来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另一个重要的边塞诗人李颀,也擅长写七言古诗。他不大看中功名利禄,却非常想做神仙,服食丹砂,期盼着白日飞升。王维在《赠李颀》诗中说:“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李颀最著名的诗是《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廓,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难能可贵的是,李颀不但同情“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的汉族士兵,同时还看到了“胡儿眼泪双双落”,看到了战争给少数民族带来的苦难。“胡儿眼泪双双落”再用“胡雁哀鸣夜夜飞”来衬托,胡雁哀鸣与胡儿落泪这两个意象叠印在一起,是多么钻心刺骨的审美刺激力!李颀的这种思想境界,是其他反战倾向鲜明的边塞诗人所没有达到的。就为了这句话,中华儿女也应当在心灵深处塑一个巨大的铜像来纪念他。
第四集 边塞诗人(下篇)
边塞诗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是高适和岑参,后世合称高岑。
高适的性格和李白有些相近,很有些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气派。他在《别韦参军》中说自己“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自然不会只出李白一个。他才气没有李白大,但有实际政治才干。整个唐代,大诗人中政治才干最出色的,官职也做得最大的就数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塞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写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是从三国时期以后人人套用的老诗题。高适这一首虽然也还是写了“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但冲破了这一传统题材的限制,从战士出征时的心态、战事的紧急、战争的残酷,到军中苦乐不均、征人思妇与对和平的向往等等,都一环扣一环组织在一起。这首诗就像用打击乐器伴奏的进行曲,节奏强劲而又沉着,声势浩大,使人听了由不得会精神振奋起来。
高适擅长写七言古诗,气势壮阔,开合动荡,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七绝不多,但有几首也能于小中见大,具有丰富的内蕴,境界高远。
千里黄云白日熏,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
诗人先极力渲染分手时环境的惨淡凄凉:黄云千里,白日昏暗,北风吹雪,大雁南归。在这种气候中与朋友分手,心情自然更觉沉重。但第三、四句突然一振,在这暗淡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亮色,使气氛一下变得轻松了。这正显示出盛唐人开阔的胸襟气度。“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与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比],更多出几分豪迈,多出几分自信。
岑参是盛唐最典型的边塞诗人,在八世纪五十年代,他曾经两次出塞,在新疆前后呆了六年。他边塞诗的特点,我们应当从两个方面去把握。第一,他是个好奇的人,正如杜甫说的“岑参兄弟皆好奇”(《美陵行》)。早年他就喜欢从出人意表的角度去发现诗。有了边塞生活的体验以后,他的好奇天性也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第二,岑参诗中有一股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这也是其他边塞诗人所无法比拟的。他赞叹别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自己就是这样作为戎装的少年英雄驰骋在西北战场上的。他出塞时,才三十出头,正是充满锐气的年龄。王昌龄、高适等年辈稍长的诗人,随着开元盛世的逐渐萎缩,朝政的日益腐败,已经开始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非正义性的一面时,岑参却还在战阵上高呼驰骋显示英雄气概。这种心态和思想境界,就使他的诗和高适有比较明显的区别。高适观察比较深入,更多地看到战士的艰苦,因而诗的色彩要淡一些。岑参则用绮丽的笔调来凸显西北地区冰天、雪地、火山、热海的异域风光,歌颂保卫边疆的战争,歌颂将士们不屈不挠、立功报国的豪情壮志,有一种感人的奇情异彩。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诗写“汉家大将西出师”,在“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恶劣气候中行军。光从这种气氛的渲染就能使人感觉到,这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铁军,所以诗人信心十足地断定“虏骑闻之应胆慑”,因而要在“车师西门伫献捷”。这种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在其他边塞诗人的诗里很难找到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诗人又一重要作品。这首诗,一开始就使人感到新奇。“胡天八月即飞雪”,按常情说,这种气候应当使人感到“愁云惨淡万里凝”才对。然而,作为盛唐时期一个好奇的年轻人,岑参却忽发奇想,认为压在枝头上的不是雪,而是盛开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至今还经常有人引用的诗句往这里一搁,就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有了亮色,空气突然变暖了,从而也奠定了全诗豪迈乐观的基调。“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显现出一派异域情调。诗人眼尖,还特别注意到辕门上面那高擎的红旗,白雪衬着红旗,色彩对比是那么强烈。红旗应当是在风中飘动的,只不过偶然风停了,才垂挂着不动。这一特殊情况使诗人又设想入奇:似乎不是风逼着旗子一动也不动地展开,而是旗子冻僵了大风也吹不动。由于用好奇的目光来取景,用入奇的笔调来描绘,就使非常平常的送别场面,被描绘得那么绮丽豪放,使人百读不厌: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还应当提一提也以写古诗著名的崔颢。有人甚至说,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也就是八世纪上半叶,知名度最高的诗人就数他和王维。这至少说明他在当时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战斗,时时醉向酒家眠。”《雁门胡人歌》这首诗写边地少数民族好勇尚武,粗犷豪迈的精神面貌,真是有声有色。
不过,他的名字是和《黄鹤楼》这首不朽的七律诗联系在一起的,还不如径直来读这首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五集 吴中四士
唐诗经过近百年的酝酿,终于迎来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诗于是挽起狂风,掀起巨浪,鼓动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浑,登上了中国诗坛的制高点,中国古代诗坛上这颗最红最亮最热最有吸引力的太阳升起来了。在这段跨度最小,才只有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多少开宗立派的人物,都从时代的风云中涌现出来。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这些称雄一世的诗人,都与诗坛上独绝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视而笑,以各自斑斓的色彩装点着盛唐的百花园。
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带人。这一带古代属吴郡,也叫吴中,因此人们称他们为吴中四士。他们在当时也都是光芒四射,只是由于被时代的尘埃遮掩,才暗淡下来了,但除包融以外,都有一两首脍炙人口的诗。在听盛唐诸大家的英雄交响曲和田园交响乐之前,读读这些诗人的诗,就像听小夜曲,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贺知章字季真,爱饮酒,爱聊天,爱开玩笑。他是宰相级的大官,晚年却又忽发奇想,出家当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绍兴这里的鉴湖一角赐给他补贴家用,他晚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由于狂放不羁,因而自称是四明狂客。他和李白是忘年交。李白在《对酒忆贺监》诗中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李白是个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贺知章也是个狂得可爱的人物,这就可以想象他的为人了。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题袁氏别业》)看到人家园子里林泉优美,尽管不相识,竟然大模大样进去玩;还声言口袋里带了买酒的钱,请主人不必为如何款待而发愁。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他最为传诵的诗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二首》)
小孩子敢“笑问客从何处来”,凑到跟前来起哄,说明诗人自己也是乐呵呵的。他“少小离家”,“近来人事半消磨”,只剩下镜湖水还是老样子,却没有一点哀伤。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达,同时也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和时代精神的豪迈。
张旭外号张颠,以草书著名。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裴旻的舞剑,在当时并称“三绝”。裴旻的舞剑看不到了,无从说起。拿李白的诗和张旭的草书相比较,实在是独具只眼,其可比之处就在于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领域达到了顺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据说他写草书时,先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疯跑一气,然后才趁着酒劲儿拿起笔来一挥而就。
著名诗人李颀在《赠张旭》中说的可以证实这一点:“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张旭是苏州人,戏称他为“太湖精”真是恰到好处。不过他留下的几首诗,却不像他的草书那么狂放,像《桃花溪》这首诗所描述的那样,“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在淡淡的烟雾中,影影绰绰望见远处有一座高耸的桥,可是要找的地方还是找不着。诗人来到一块突出水中的大石头上,问划船从这里经过的渔人:从桃花源里流出来的桃花,流得青溪里到处都是,叫人怎么顺着流动的桃花去寻找桃花源呢?从表层信息来看,不过是说诗人来游了一趟桃花源,尽管找不着洞口,可也并不着急。这是诗意的旅行,是在寻诗。可是我们顺着诗人的足迹。再来找一遍看。青溪里这随着水波翻动的桃花,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世中遥望空云山”,向哪里去找桃花源呢?这云封雾罩的桃花源,是一个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达到的一种境界。因此从深层意蕴看,这又是哲理的旅游,是在进行层层深入的哲理思考。“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
张若虚的生平事迹都不可考,只知道是扬州人。他只流传下来两首诗。但《春江花月夜》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陈后主创作的,当时还谱了曲,可以唱。后来,词和曲都失传了。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借旧题写新诗,是旧瓶装新酒。这首诗,写农历二月间诗人在长江边上思念故乡扬州的种种感慨和想象。唐诗中把长江下游宽阔的江面也叫做海,因此这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虽然说的是海,指的却是浩茫茫的长江。诗就是从春天、长江、花林、明月和夜晚这五个方面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种种意象穿织组合在一起,反复咏叹拂拭不去的乡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人望着一江春水向东流,月亮从宽阔的江面上升起,映着滟滟的江波,展现一片明澈。诗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阔、朦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面对着无限的时空,仿佛突然进入一种失重状态,进入一种寻求顿悟的深沉。由随波一泻千里的月色,诗人又想到江流长在,月光长在,而人生却是那么短暂,于是继续感慨地叹道: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皓白无尘,只有这一轮孤月,在无穷的宇宙中永无终止的漂泊。月亮,最初照见的是什么人?将要照见的又是什么人?人类生命的系列虽然是无尽的,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只有滚滚滔滔的长江依然在滚滚滔滔的流淌。这种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感慨并不是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为诗人毕竟生活在唐代,毕竟有找到发展机遇的可能性,所以只点到为止。接下来诗的脉络转换,转入传统的游子思妇的相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移动的月光,一定是正照着那女人的梳妆台,思念之情如同这皎洁的月色一样笼罩着她,放下帘子也推不走,出去捣衣也拂不去。最后脉络再次转换,诗人由想象又回到现实: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看[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天已过了一半,快到落花时节,江水眼看就要把春天送走了;刚才看着升起的月亮,又开始西斜,诗人却就是回不去,回家的路就像从碣石到潇湘一样遥远,不知道是否有人乘月归去,反正自己只能望着江边的树荡起离愁。
全诗虽然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音调嘹亮,意境清澈而透明。
第六集 山水诗人
山水田园诗人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因此也称王孟诗派。这些诗人用开阔的胸怀,深细敏感的审美嗅觉,来描绘山水风景的优美壮丽,歌咏田园生活的闲适静谧,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农民的安居乐业和时代精神的开朗乐观。以前对山水诗评价过低,认为是远离时代的。其实不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诗,只因为是在乱世,诗人才那么心情沉重。那么,在太平时期,王维歌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时代的要求么!
最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是王维。据记载,王维九岁就能写诗。像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王维十七岁时写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精通音乐,擅长草书和隶书,绘画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至宋代大诗人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以这种全面的艺术修养为基础的。
三十七岁时,王维曾出使凉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谓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当时就有人谱曲,称为《阳关三叠》,成为流传广远的送别歌词,用最普通的词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么深长,音调又那么响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没说出来罢了。“谓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开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纪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剑的奸臣李林甫开始得势,把兢兢业业治理国家的著名宰相张九龄挤出朝廷,这意味着政治局势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王维为了逃避可能会有的意外,就开始过一种半隐半仕的生活。这是政治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其实,王维在封闭状态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还是他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造成的。他母亲长期奉佛,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他来说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丧妻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一直过着长斋奉佛的独身生活。这时正是后来对祖国诗歌有深刻影响的禅宗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对禅宗的哲理兴趣越来越大。他的诗歌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早年那种意气风发的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合画意、诗情和禅理的山水诗。这种小诗像一幅画,诗情清淡,却又蕴涵着不易把捉的禅理。他这类诗成就极高,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渭川田家》)
抒怀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缰利锁的磁场,内心有一种以安全感为地基的从容不迫,从而能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用不带任何功利的审美目光,自得其乐地去发现极其平凡,有时旁人发现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维是好朋友,在赠王维的诗《留别王维》中说:“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可见他是把王维当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迹非常简单:四十岁以前一直住在襄阳,四十岁时到长安考过一次进士,然而却没有考上,从此也就不得不断了做官的念头。到江浙一带游历了几年之后,最终死在襄阳。盛唐的大诗人,没有谁一生过得像他那么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这首诗是赠张九龄的。八世纪三十年代末,张九龄从宰相的官位上被贬到荆州。由于欣赏孟浩然的诗,就把他请到荆州,并给他小官做。还从来没做过官的孟浩然非常高兴,写下了这首境界雄阔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写洞庭湖的云雾迷朦,波涛浩渺,写得气势磅礴,充分展示了盛唐气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写得这么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是因为他要用湖来象征人间吧。在人世间他无依无靠,没有得力的人物来提拔他,就如同“欲济无舟楫”——想过洞庭却找不到船一样。现在当过宰相的张九龄来了,给他官做,终于使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坐观垂钓者”,也想到湖边来钓上一条大鱼,也就是想趁此机会来干一番事业。只是很可惜,一生只活了五十二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是四十八岁了。
从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个大力写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不因情造景,即有了某种情,然后再找出某种相应的景作衬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于某种景而生发出某种情来。他是在山水诗中,情与景的水乳交融中,写出诗来的。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既是写景,又是抒情,或者说,这是营造出来的一种化境,根本无法说清究竟是写景还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诗达到这种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说没有。但只有到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识地去营造这样的境界,提高山水诗的表现能力。再以他另一首表现田园生活的名诗为例: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孟浩然所做的诗中流传最广的是《春晓》这首诗,乍看只不过是叹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谢,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细一想,不是不可以说,这是暗示在社会的风雨声中,青春容易消逝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这首诗,人们总是能想起许多失落的惆怅,其实诗的意蕴远不止这些。“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 一代诗仙(上篇)
四川江油县青莲乡,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却是一代大诗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诗仙就从这里起步,以隐隐雷声的脚步闯进诗坛,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远闪耀着宝石红光的诗碑,留下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据记载,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护府的碎叶城,在今天吉尔吉斯坦北部,大约五岁时才迁到这里。他父亲叫李客。“客”可能是对外来人的称呼,表明他们不是当地人。据李白自己说,年轻时漫游扬州一带,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据此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呼吸着这青山绿水的芬芳。他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应当说就是这“蜀江水碧蜀山青”的自然风光熏陶出来的。
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则泛指古代各家各派的学说。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跃的地方,李白对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庄子为真人,而庄子最超绝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绝顶来看人间,用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欢哀苦乐。李白所以有那种天上地下独往独来的气概,固然是由于他站在盛唐这座历史的高峰上,有条件看得远,但也由于庄子的哲学思想给了他冲开一切传统束缚的胆识,使他敢于昂头去观照宇宙,把视野扩张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还“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十五游神仙”。从这些诗句就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却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而根本不屑于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岁时,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始了他向诗坛的进军。他是云,必须飞到天顶去探测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须奔到大海去扬起海上的狂涛。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几乎游遍了黄河中下游和整个长江流域的各个地区。在当时,且不说旅游主要靠步行,就是骑马,乘船,坐牛车,要走遍这么广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时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仅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人生阅历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当过隐士,在山林里与朋友酣饮纵酒,养了无数的驯鸟。他曾经当过道士,一门心思地采药炼丹,求仙学道,以为真的能够白日飞升。他精于骑术,擅长射箭、击剑,以游侠自命,身上老是带一把短剑。他曾经受到朝廷的征聘,有过皇帝召见、亲自下车迎接的殊荣,由一个普通百姓一跃成为翰林学士。在安史之乱中他曾投笔从戎,以东晋著名的宰相谢安自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斗争,被关进监狱,成了囚犯,被判处永远流放夜郎;遇赦免后,年已六十,他还赶到今天的南京,准备去参加平定安史之乱的军队。总之,他一生的经历大起大落,充满了荣光和艰险。他打过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杨贵妃、朝廷各级官员,下至监狱里的牢头、和尚、道士和最底层的农夫农妇。他熟悉各个阶层、各个身份和各种职业的人,把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录在他的诗里。
他能写高适、岑参那种大气磅礴的边塞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关山月》)
王维的诗境界幽静,但又充满了生机。这种诗李白也有。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
王维诗中有一种禅悦的境界,这是李白诗中所没有的,但李白这首诗另有一种沉着潇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这大概是汉语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游子思乡诗,是小农社会永远写不够的题材。这首诗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这三个意象组合在一起。说“疑是地上霜”,就说明抒情主人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却偏生这种联想,正好透露出他心里有一层霜,有一股思乡的冷气。国人心里都郁结着这样一种思乡的冷气,所以离开家一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首诗来。
孟浩然的诗把田园生活写得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园诗,但意趣不大相同。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云媪家》)
这个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并没有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架势去同情农民,只是作为一个极普通的旅行者,端起老妇人那碗菰米饭,眼里噙着泪水,想吃却又吃不下去。有几个诗人能具有这么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
至于他的《将进酒》等等许多独绝古今的诗篇,别的诗人不要说没写过,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宋代著名诗歌评论家严羽说,别人写诗是用笔一句一句写下来,李白则只要把心里那股气一张口喷出来就行了,这个比喻真是恰到好处。诗人站在黄河边上看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忽然心情一激动,想到这黄河之水就像人类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一去不复返,但依旧滔滔滚滚而来。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明镜中的头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转眼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对这无限与有限的矛盾,人活着为什么不尽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如此自信。正由于这首诗强烈地呼唤真实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强行压缩的灵魂都到诗里来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畅。
李白的诗名越来越大,不但惊动诗坛,而且惊动了许多达官贵人,最后甚至惊动了对艺术有深厚造诣的唐玄宗。于是天宝元年,李白四十二岁时,唐玄宗听从亲信的荐引,下诏征聘他到长安,给予隆重的礼遇。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自以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实根本不懂政治的诗人,栩栩然得意,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回真的能大展鸿图了;唐玄宗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边,请教他该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错了,他是完全生活在梦想中的诗人,梦一旦醒来,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第八集 一代诗仙(下篇)
以诗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嘉宾,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个。诗人能受到这样的礼遇,也真算皇恩浩荡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何等人物,岂能把这种过眼云烟的荣耀看在眼中。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卧在这里,是醉了,还是疲惫了呢?
兴庆公园这里的沉香亭,就是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的地方。卧在这里的李白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喷发灵感。唐玄宗赏牡丹来了。名花盛开,美人相伴,当然需要有音乐助兴。玄宗嫌旧词听腻了没意思,一时高兴,就颁下圣旨叫李白创作新词。李白不是醉卧在这里吗!快起来吧!于是他被人用凉水激醒了,于是一挥而就写成了著名的《清平调》词三首。第三首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样的诗,有高度艺术修养的唐玄宗能不欣赏吗?皇帝一声喝彩,于是众声迎合,都来助兴。可是对李白来说,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干这种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诗人屈从政治家,断没有政治家屈从诗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这番道理,才永远都是那个“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长安待了三个年头总共一年多的时间,就痛苦的叫喊着“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后人就此认为他在朝廷遭到了谗毁,处境险恶。这话其实信不得。玄宗认为他不是担负朝廷重任的人才,应当说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来衡量,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为将相,成为方面大员,才算不虚此生。后人就是用这种心态来看李白,为李白鸣不平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将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诩,没有这种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可如果他真的当宰相当大将军去了,他也就不会再想到要当诗人。因此,李白离开朝廷,主要原因绝不是遭到了谗毁,而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适应处处都必须约束自己的政治环境。唐玄宗善于鉴识人物,认为不如给他自由,让他去写诗。应当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这个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来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在这里遇见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岁的杜甫当时三十三岁,两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诗人气质的相近而引发的,但杜甫对李白有晚辈对先辈的崇拜,加上为人比较忠实厚道,因此后来给李白写了十二首情真意挚的诗。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璘奉命征讨叛贼,李白只知道为国家效力,就投在李璘的帐下。他斗志昂扬的歌唱着:“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湖沙。”(《永王东巡歌》)他以为这回该轮到他大显身手了。谁知李璘野心膨胀,不听调遣,结果发生内讧,被唐肃宗消灭。李白这一回可是真惹下弥天大祸了,在古代,像李白这样在卷进争夺皇室宝座的斗争中失败了,是必死无疑的。然而唐朝毕竟是唐朝,经人营救,皇帝竟也没有坚持要杀他,只判他永远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这也成了后世贬低李白的把柄。其实这件事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无时无刻不用真情去拥抱生活,随便遇上一个什么人,他就能坐下来与人对饮,欢快的唱着:
两人对饮[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饮》)他喝得醉醺醺的,陶然自得地睡下了。
望着敬亭山,他会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心绪悠然地吟诵着: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他能这么呆呆的坐着看山,像孩子一样透着傻气。
他一路流浪来到安徽泾县,在一个叫桃花潭的村子里住下了。村里有个叫汪伦的人常酿造美酒来招待他。临别时他吟诗相赠:“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这就像老朋友分别时随便说的话。一个名动中华的大诗人,竟然也没有故弄姿态的矫饰,轻松自然,洋溢着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个极为狂傲的诗人,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狂,是自信的外现,是对人格尊严的充分肯定,是对束缚人的社会习惯势力的蔑视。他大声疾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长流夜郎赠辛判官》),他是那样不可一世。
最可贵的,是他用时代的最强音,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声: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声呐喊,使千百年来被封建制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愿被踩进泥坑却又无力抗争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灵深处扶起最后的一丝人格尊严,在无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没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丝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笔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化。
他眼里的黄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眼里的长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笔下却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未必真有那么险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根本谈不上壮观的庐山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总之,他处处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气,赋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审美价值。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忽魂悸以魄动,恍[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里埋葬着李白(当涂李白墓),埋葬着中国的诗魂,这颗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现状,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终于在安徽当涂这里陨落了。而据传说,他是从采石矶这里的捉月台,为捉到月亮跳人长江而死的。我们宁愿相信这美丽的传说。他乘着酒兴,要把发光的生命交与浩阔的长江,站在这捉月台上,以诗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
第九集 千秋诗圣 (上篇)
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国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的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近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根本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觳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得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诗圣。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有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会写诗,但根本无法和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用他和[为]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自己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是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唐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于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他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没有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见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溢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不大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还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安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凤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奖赏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磨难,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记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心里的血,都是他无可奈何的惨叫!
后来,他绕道甘肃成县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食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成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登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 千秋诗圣(下篇)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声明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阳一样忠于唐王朝。他的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吐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啊!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叠映[印]在一起,用强烈的对比来加强刺激效果。
在小农社会里,从来都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儿子是养老送终的依靠,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可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
在安史之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像,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贱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载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写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夫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份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屋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阴],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郎]》中写道: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要不是穷得没办法,这妇人何至于稀罕这几个枣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去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告的穷人。三年后他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就因为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他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推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得那么精到,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抒怀》)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垂”字和“涌”字,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垂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的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这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去单看也很有些李白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力。
最为难得的是,杜甫捧走时代的血泪,反复提炼,用沉重的笔触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世界上只要还有不合理的贫富对立,这两句用红宝石拼成的诗句,就将永远使人警耸。
第十一集 大历诗人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了。这次延续了八年的战乱,使充满浪漫气质和理想主义的盛唐精神一扫而光。叛乱虽然最后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从此一蹶不振。公元八世纪下半时,即大历、贞元年间的这批诗人,都是在盛唐时期度过青少年的。正当他们乐观自信,洋溢着豪迈的气概走向生活时,却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时代绷出一脸的严峻,从社会的各个缝隙里再也找不到迎接他们的微笑了。于是他们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态中,无可奈何地去寻求自己无从把握的归宿。
刘长卿算得上是大历诗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诗多半写个人生活上的寂寞和孤独,以及对自然景物的欣赏,笔墨简淡,耐人寻味。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听弹琴》)
偶然听到弹奏古琴曲《风入松》》,因为现今人认为这是过时的曲调,不爱弹奏了,所以听了很感动,但诗人敞开想象,避实就虚,只用像劲风吹过松林发出带寒意的声音来描绘琴声,就戛然而止,此外一切都留给读者去想象。“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是至今仍然活着的诗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写得非常简练的诗,标题叫《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写诗人在风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经历。妙就妙在诗人不说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兴,而把自己想象成远行的游子终于到家了。日暮天寒,风狂雪大,远行人由小路指引着走在大山中。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在奔波着么?
大历诗人中能自成一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是韦应物。他有这样一首诗: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寄李儋元锡》)
这是唐诗选本必选的名篇。这首诗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是语言浅切,娓娓道来,明白如话。第二,诗的意境恬淡平和,说明诗人是名利比较淡薄的人。第三,从身多疾病想回家隐居又舍不得俸钱,可是拿着俸钱,而自己管辖的地方内百姓还在流亡,又不能不感到惭愧,可以看得出诗人是个有良心的地方官。正因为这样,才会感到矛盾和痛苦。当然这也说明他比较软弱。刚从安史之乱战争的恐惧中走出来的人,惊魂未定,很自然会采用低调来看待生活,把立身处事的大原则从心上摘下来挂在身上,以便要用时能用上,又不致坠得人心动过缓。这是八世纪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态。
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更是一首广泛流传的名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据说安徽滁县的上马河,就是诗中所说的西涧。南方的春天是经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丰富。骤雨刚刚过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涨。也许诗人正想到河那边去吧,可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渡船停在对岸,没人撑过来。好在河边树木青葱,野草碧绿,黄鹂正在唱歌。那就一边等着一边欣赏这河边的美景吧。诗中展现出一种清幽绝俗的境界,表现了诗人对林泉生活的向往。“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顺便还应当提一提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这也是八世纪下半叶创作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流传很广,并不是因为诗有多么的高明,而[是]它背后有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据《太平广记》记载,崔护年轻时到长安考进士没考上,就在长安暂住。清明日他到南郊游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环绕的村舍前敲门讨水喝。有个姑娘开门接待,给他水喝,还靠在桃树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第二年清明他重游旧地时,却敲不出这个姑娘来了。于是就在门上题了这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应该提一提大历时期的诗人张继。也许我们对张继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是对《枫桥夜泊》这首诗却不陌生。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据考证,这是在安史之乱中,张继逃难到江浙一带写的诗。逃难,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这种逃难的苦闷,也就不是一般的乡愁旅绪所能概括的。诗人乘船来到苏州,停泊在枫桥镇这里。他站在船头,看一弯新月显现又往西沉落去,听乌鸦鸣噪又终于停下来;望着江上点点的渔火,还有寒山寺朦胧的轮廓;由于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满怀愁绪,睡意全无。站久了,他终于不得不回到船舱去,“对愁眠”,也就是抱着排解不开的思绪躺下。可是睡不着,挨到半夜了还是睡不着。正在这时,忽然寒山寺响起了悠悠的钟声,低沉而缓慢,一声声敲走了刚刚袭来的一丝朦胧的睡意,敲醒了在异乡逃难的无法排解的悲苦。于是这首诗在他心头隐现,有一鳞半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诗最令人无奈的,就在于借寒山寺的钟声敲醒人的梦境之后,把人搁在这荒寒中没有着落,并让人用一生的经历来消解这梦后的凄苦。
在文学史上,一提起大历诗坛,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号称“大历十才子”的一批诗人。说是十才子,其实各种文献的记载都不尽相同,加起来有十好几个。这些人才华横溢,在当时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历十才子都喜欢参禅访道,游山玩水,企求借这种与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方式,来缓解乱世带给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诗都写得精巧清丽,但调子是低沉的,伤感的,内容也比较单一,缺乏个性和独创性。
在十才子中,卢纶有些特殊,他有过十几年军营生活的实际体验,至今还有传诵的名篇: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塞下曲》这种写军营生活的诗,要的就是气势。先一出场就气势威严,咄咄逼人。主将发布新的军令时,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一起高呼,军容是那么整肃。这种群体形象,重要的是声势浩大,不怒而威。
下面的这一首诗更是教孩子们背唐诗时多半会教的。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塞下曲》)
卢纶并没有到过边塞。真正到过边塞而且写边塞诗也写得非常出色的是李益。李益擅长写七绝,研究唐诗的人认为,他的七绝足以和李白、王昌龄媲美。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从军北征》)
刚刚下过雪,沙漠里寒风刺骨。在这种气候里行军,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出人意外地传来了笛声,吹的还是《行路难》,使月光映照下的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寻找笛声传出的地方。诗人只说到这里为止,其余一切就都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了。
李益不光是边塞诗写得出色,写人生离合聚散的诗,也有非常感人的: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喜见外弟又言别》)
诗人和这个表弟是小时候因战乱而分手的。一别十几年,如今都已长大。 因而见了面一时竟认不出来了。“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得非常传神。初见时一惊,说明模模糊糊还有那么一点印象,于是才互相探问姓名。这中间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伤心惨目的事件。诗人只用“别来沧海事”一句就把这股潮水闸住了。为什么才一见面就“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又要各奔东西呢?自然还是因为战乱给人造成的生活艰难。
第十二集 韩孟诗派
韩愈是河南孟县人(韩愈墓)。他曾是唐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散文家和诗人,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对解放和扩大汉语的表达能力起过扭转风气的作用。他是个语言大师,写文章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就是说务求避免用烂熟的词语。从这种主张出发,他创造了许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词汇。如“面目可憎”“垂头丧气”“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等。这些词语又形象又生动,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
这里不过是说,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诗人,无知小儿故意贬低李白,只不过像蚂蚁妄想撼动大树。可是被韩愈这么一写,就有一种震撼力。
李白是个狂人,但李白的狂是用不屑一顾的微笑来看待一切权威;韩愈的狂,则是走进人群,吼出不同凡响的一声,使大家由不得都回头去看看他。很显然,韩愈的不可一世,虽然出自天性,但总是使人感到有些过火。
韩愈既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写作手法运用到诗中来,就是说,不追求诗句的紧缩,而欣赏诗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倾向引入诗中,也就是所谓的“以文为诗”。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俾[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寄卢仝》)
且不说“破屋数间而已矣”是纯粹的散文句,还带之乎者也这类虚词,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从语序看都符合口语的习惯。不过这种平直浅白的散文句,却又别有一种潇洒自在,读起来使人感到亲切。
喜欢在诗里融入哲理,《山石》这首诗,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枝[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粗[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粝[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把议论引入诗中,这可以说是韩愈开创的风气。可以这样来总结:韩愈是中唐也是整个唐代开宗立派的大诗人。他的诗狠重奇险,气魄宏大,想象丰富,像惊风掠地,闪电腾空,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他追求新颖、奇特,甚至不怕流于怪诞。在遣词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极力要从前人的圈子里跳出来,以期能产生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不过他有时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读不懂。他又爱在诗里发议论,以致有时造成说理的成分太重,虽然新奇,却往往没什么诗的味道。由于他的诗狠重奇险的风格特征非常突出,影响很大,同时缺陷也非常明显,因而在后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褒扬的说他超过杜甫,贬低的则说他根本不懂诗。宋朝人爱在诗里发议论,搬弄学问,就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这里是陕西扶风县法门寺。法门寺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有镇寺之宝——佛骨。为了这节佛骨,韩愈差点儿丢了性命。当时,信佛的唐宪宗把佛骨迎入宫中,于是在京城长安引起轰动。针对这一事件,韩愈写了《论佛骨表》,指出信佛对国家没有好处。文中提到,自东汉以来,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宪宗勃然大怒,非要处死他不可。由于大臣们苦苦求情,他才算捡回一条命,被贬到广东潮州。韩愈起程去潮州时,路过陕西蓝田县的蓝田关,写了这首给他的侄孙韩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原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李白的诗是一口气喷出来的,韩愈也一样。不过,李白随心情而定,也许是一声吼叫,也许是一声叹息,讲究的是自然。韩愈则不然,总的看来,使人感到就像唱黑头,运足了全身的气力,猛一嗓子喊出来,要的是一下把人镇住的效果。【这就叫气势!】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忽忽》)
这里说的,不过是庄子式的达观,把生和死等同起来。按常情来说,既然活着不觉得有什么可快乐的,宁愿得到解脱,那么接下来就应当说些一了百了的话。然而诗人只点到为止,立即就反弹回来,接上一句“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希望能长出像庄子说的那种大如云团的翅膀,从天地间飞出去。这种诗,本来不管怎么淡化死亡的悲哀,调子也不可能高扬起来。诗人却硬是唱得如此悲壮,可见他绝不肯踩着别人的脚印去寻找宝藏,宁可流于怪诞而受指责,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韩愈对孟郊可以说是赞不绝口,一有机会就为他扩大声誉。不查资料,就会以为这是一位长者在奖拔后进。其实,韩愈比孟郊小十七岁,两人只能算忘年交。他们写诗都好奇好异,避熟求生,因而就称为韩孟诗派。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古别离》)
妻子本来不愿意让丈夫出远门,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退一步,只求丈夫不要像司马相如走到临邛就爱上卓文君那样把自己抛弃。这比做妻子的反复叮咛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孟郊最有名的诗是《游子吟》,据人统计,这是流传最广的诗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按常情,游子衣服破了就会想家,回来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亲的却内心矛盾,既盼儿子早早归来,又怕衣服缝得不结实破了没人补,特意“临行密密缝”,宁可自己倚门盼望,也不愿叫儿子为难,诗最感人的地方就在这里。讲究孝道讲究了几千年的国人,谁知道还要为这首诗流多少眼泪!
贾岛也是韩愈赏识的诗人,也以苦吟出名。他写过一首《送无可上人》的五言律诗,里面有两句说:“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头一句写得尖新奇巧。写人不说人,而说人映在潭水里面的影子,这样从形影相吊来着眼,就更显得行人的孤独和寂寞。
闲居少邻并,草经[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题李凝幽居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经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诗,大概谁都不会感到陌生。也许连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这是被誉为鬼才的短命诗人李贺的作品。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
诗中写一位将军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急关头,带领士兵出击。诗中黑、金、胭脂、紫、红这些浓重的色块拼镶在一起,对比强烈,具有很强的刺激效果。再加上角声的凄厉,鼓声的沉闷,益发加重了苦战的悲壮。
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如果不是记载,我们大概不会相信,这是李贺十八岁时的作品。意境这么苍凉,气势这么悲壮,难怪大诗人韩愈读起他的诗来不禁肃然起敬。
【据说他死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来叫他,说是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召他去写一篇纪念文章。在人间一生不得志,也许只有在天堂才能施展他的才华吧!生活所唤起的心理反应,总是沉重的,就连唐代人活得也并不轻松!】
第十三集 江州司马(上篇)
唐宪宗元和年间,即公元九世纪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乱已过去了半个世纪,唐王朝终于又从衰乱中想有所作为了。于是整顿赋税,以增加财政收入,平定几个闹独立的藩镇,使全国终于又形式上归入统一了。诗坛上于是也逐步摆脱八世纪下半叶那种内容单薄、形式精巧的诗风,不仅出现了以韩愈为首的奇崛险怪的诗派,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派,[而且]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等独树一帜的名家。
所谓乐府诗,是指东汉末年至唐代,即从二世纪后半叶至七世纪初,可以用作歌词来歌唱的那些诗,以及沿用这种诗题仿作的诗,如李白的《行路难》、《蜀道难》等等;而所谓新乐府,是指模仿乐府诗而又不再用乐府旧标题,而依据内容另取一个新标题的那些诗,如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三吏”、“三别”等等。
新乐府运动是一次颇有声势的诗歌运动。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虽然文学史上一贯称元白,但白居易是这一派的理论奠基人,诗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洛阳白居易墓)。
新乐府运动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即诗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白居易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纪最初的十年,创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种不合理现象的讽喻诗,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这些诗观点鲜明,提法尖锐,使执掌军政大权的达官显贵咬牙切齿。不过他这种政治热情保持的时间较短,写讽喻诗的时间更短。到四十四岁时,他遭到了报复,被贬为江州司马。经过这一次打击,他就礼佛参禅,走上了独善其身,埋头写闲适诗的道路。
为了充分起到宣传作用,这一派的另一特点是主张用浅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写诗。
据说白居易写诗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识字的老妇人都能听懂为止。这自然不免夸张,不过他的诗读起来轻松,比韩孟诗派好懂,这也是事实。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秦中吟?买花》)
“一丛深色花”,就相当于十户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纳的赋税。十户人家交纳的赋税才够贵族买一束花,那么,农民该怎样把骨头磨成钱,才能满足贵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乐府》中的《新丰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无法读下去。“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老翁为什么会成为独臂的残疾人呢?因为天宝年间宰相杨国忠为了建立边功,提高威信,两次发动对云南南诏的战争,共动员兵力二十多万,都全军覆没。“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为了逃脱必死无疑的出征,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从诗的角度来说,这首诗到这里,戛然而止,应当说恰到好处。其余一切,该由读者自己去想象,由读者根据诗人安排的逻辑线去做结论。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诗题下加上“戎[戒]边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于写一首感天动地的好诗,而在于通过这首感人的诗使人受到教育。因此他接着写道:“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人生怨,请问新丰折臂翁。”【从这首诗的动机来看,加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白居易的另一首《卖炭翁》则注明“苦宫市也”,意思是苦于宫市的祸害。宫市是唐德宗贞元年间,即八世纪末至九世纪最初几年一种扰民的弊政,即由太监直接到街市上采购皇宫中所需要的一切。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出来采购,还有不作威作福的!于是客气一点的压低市价,不客气的就干脆不给钱。诗中的卖炭翁就遇上了这种比抢劫还要卑鄙的掠夺。“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老人在终南山辛辛苦苦烧炭,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卖了以维持衣食。一场大雪后,老人赶着牛车卖木炭来了。尽管衣裳单薄,冻得发抖,他还是“心忧炭愿天寒”,因为越冷越冻越难受,兴许越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偏偏就遇上两个太监,指令他把牛赶到城北的皇宫去:“两骑翩翩来者[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这千多斤的一车木炭,是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烧出来的!可只换回两个布头和一个万丈深渊一样的失望。也许卖炭翁当年就抱着两块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纱绫死去了,又有谁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乐府诗帮着不幸的人讨回公道,除了《卖炭翁》还有那个《上阳白发人》。十六岁时,她“脸似芙蓉胸似玉”,因此被选入皇宫。可是,“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在皇宫里,没有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值得遗忘的。“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发人。这种现象原是封建社会无法更改的弊政。青春被迫凋谢在皇宫里的这个宫女,总算在白居易的诗中吐出了这一口血泪熬成的苦水。
不过也应当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当时是比较保守的。在《新丰折臂翁》里,他把进攻南诏的战争罪责,完全推到了杨国忠头上,似乎与唐玄宗没什么关系。在《上阳白发人》中,他认为这个上阳人的悲惨遭遇,都是杨贵妃的嫉妒所造成的。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银瓶》中,一个少女为爱情而与男子私奔,最后受到封建礼教的迫害,他认为这是罪有应得,特意写这首诗来“止淫奔”,也就是说告诫人要主动服从封建礼教。诗中写少女私奔后,“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终于被赶出来。诗人得出的结论却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可以说,白居易这种思想在唐代并不符合时代潮流。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剧作家白朴写的《墙头马上》,虽然是在这首诗的提示下写的,最后却让这私奔女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状元娘子,当初迫害她的人还不得不向她赔礼道歉。
白居易是个神童,据说生下来才七八个月就能识“之”字和“无”字。后世称识字不多为“略识之无”,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十几岁时写的诗,足以说明他的天才: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
有人说这是讽刺小人像野草一样死不绝。说也能说通,不过,现在都是从野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一点来着眼。
关于这首诗还有个小故事:白居易年轻时,拿着诗集去拜访诗人顾况,想求他在公众场合帮他扬扬名。“居易”这个名字,根据词义可解释为住下很方便。也许他对白居易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吧,就开玩笑说:京城里粮价高得很,恐怕住下来不方便吧。等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联时,不禁大为惊奇,忙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全国哪儿住下都方便得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十四集 江州司马(下篇)
白居易的一生,以四十四岁时贬江州司马为分界线,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后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来看待一切荣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来达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独善其身”来求得内心平衡。
任江州司马时,他曾来庐山花径这里游览。这“花径”两个字,据传就是他写的。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的绝句都有过分直露的毛病,这一首算是较好的。山下桃花已谢,而山上桃花正开,就像人生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因写新乐府而被贬谪,而苦闷,转到独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后终于又得到解脱,这首诗正符合他的这种心境。
不过,足以使白居易诗名不朽的,还是他三十五岁时写的《长恨歌》和四十五岁时写的《琵琶行》。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诗中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这两首诗流传之广。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还是由于这两首诗。
《长恨歌》写唐玄宗李隆基(陕西蒲城秦陵)和杨贵妃(陕西兴平杨贵妃墓)生死相恋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只是由于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国家的安危。他疯疯傻傻地爱着杨贵妃,以致“从此君王不早朝”,荒废政务,弄得“渔阳鼙鼓动地来”,发生了安史之乱。对李隆基这种举措失当的行为,捎带批评几句,这原是主题展开中必然要涉及的。更何况,白居易这时正全力以赴在写讽喻诗,因而说到李隆基时语带讥刺,也是极其自然的。可问题是,前三十句除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个别诗句带有明显的贬义外,其他各句都还只是客观地描述两人相爱的过程。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诗,只在前三十句带贬义。就说这是先写好色误国,后写爱情悲剧,两个主题纠缠在一起,这是说不过去的。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看来,皇帝是没有资格当爱情悲剧的主角的。可是在《长恨歌》中,却偏生以皇帝为主角。于是就只好说,前面写的是好色误国,后面写的才是爱情悲剧,以此来缓解自己给自己拆桥断路的所谓矛盾。】
《长恨歌》极善于叙事。写杨贵妃的美,不写形貌而写意态和意态所产生的效应。“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这一句,一切夸张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词都变得多余了。“回眸一笑”是意态,“百媚生”是意态所引发的效应,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我们面前凸现了出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样来正面写杨贵妃的得宠,概括得虽然精当,但显得抽象,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于是,诗人紧接着又补足两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小农社会从来就重男轻女,诗人抓住这一点进行夸张,从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这个习惯心理的改变,来写杨贵妃的得宠和得势所造成的影响,真算是入木三分。
由于主题是生死相恋,写安史之乱就只用“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语带过,写杨贵妃的死也只用“宛转蛾眉马前死”一语带过,然后就径直切入刻骨的思恋。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些还是陪衬,重点是回到长安以后的思恋。
归来池宛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西宫南宛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一段叙事又简洁,又丰满。每一句都紧扣时令和眼前的实景,句句都在叙事,又句句都在抒情,情景交融,天衣无缝。接着又翻出一层波澜,写临邛道士升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灵魂,使生死相隔的两人再重见一面。已经成仙的杨贵妃终于被找到了,出来与道士相见时,诗人结合整个故事发展的线索,把这一场见面的情景写得情味十足: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又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可是两人到底也没能见上一面,只留下一个无法填平的恨海,永远冲击着读者的心岸: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能把这种生死相恋写得这么淋漓酣畅,白居易叙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琵琶行》作于十年以后,是他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这时白居易已经四十五岁。被赶出朝廷,赶到江州——今天的九江时,这算不得多么沉重的一次打击,竟使他情绪一落千丈。不过,他的热情毕竟还没有完全冷褪,还能弹射出愤懑的火花,因此才提高了这首诗的品位。
“浔阳江头夜送客”,点出地点;“枫叶荻花秋瑟瑟”,点出时令;“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点出抒情主人公的心境。这几句是为琵琶女的出场作铺垫的,同时又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氛围,写得极为紧凑。“别时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正在这时,琵琶女出场了:“忽闻水上琵琶声”,然而却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写弹琵琶这一段,最妙的是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景。声是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进入高潮以后,又“银屏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无形的声音,转化[为]有视觉形象的审美对象。色是月色,弹奏前是“别时茫茫江浸月”,弹奏完了又是“唯见江心秋月白”。景是“东船西舫悄无言”,两条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并靠在江边。情则是琵琶声唤起的抒情主人公的惆怅,这种惆怅无处不在,琵琶弹出的每一个音,可以说都是抒情主人公心灵的颤动。【“唯见江心秋月白”,“东船西舫悄无言”,这凄凉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是饱和着惆怅的。弹琵琶这一场景写透之后,诗人借琵琶女诉说身世。然后逼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女是从京城流落到九江这里来的,而诗人则是被贬谪而来,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琵琶女“暮去朝来颜色故”,以致“门前冷落车马稀”,年老色衰,终于被逐出旧日的欢快。这种心情是愤懑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诗人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这种感慨的底层,同样折叠着悲愤。他又怎能不悲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这震撼人心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曾被人反复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发感慨的闸口。
到晚年,白居易写诗特别爱表现他的闲适心情。这类诗对后世士大夫的影响很大。现在我们来读这首闲适的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
绿酒红炉,红绿相配,在阴沉沉将要下雪的黄昏,一看就能使人产生温暖的感觉。但寂寞无法排遣,于是想找个朋友聊聊天。“能饮一杯无”,能来喝上一杯酒么?这一声问得多么亲切!
第十五集 新题乐府
新乐府派运动是九世纪初元稹和白居易发起的。不过,在这一运动正式兴起之前,年长几岁的张籍和王建,就已经在写这种类型的诗了。
张籍与奇崛险怪诗派的领袖韩愈和新乐府运动的代表白居易,都是好朋友。他的乐府诗,有许多还借用古题。如《董逃行》就是。不过,虽然是借用古题,写的却是时事,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性质是一样的:
洛阳城头火曈曈,乱兵烧我天子宫。宫城南面有深山,尽将老幼藏其间。重岩为屋橡为实,丁男夜行候消息。闻道官军犹掠人,旧里如今归不得。董逃行,汉家几时重太平!
洛阳是唐朝的东都,在安史之乱中曾两次被叛军攻陷。在这种拉锯战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苦的是,官军并不比叛军好:叛军被杀退了,“丁男夜行候消息”——小伙子夜里下山来打听消息,听到的却是“官军犹掠人”。【官军还在抢东西,抓夫子。】
元代散曲作家张养浩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怀古》)不论是正在当皇帝的人丢了宝座也罢,还是想当皇帝的人夺得了宝座也罢,受苦受难的还都是老百姓。
张籍还有许多乐府诗,则是根据内容来拟定诗题的。像《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昼烛”这个比喻用得非常贴切。在封建社会里,女人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则又从子。这就是所谓的“三从”。现在这位妇人的丈夫战死了,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几年之内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对象。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岂不是像昼烛——白天点燃的蜡烛一样,一点点耗尽自己,而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张籍的乐府诗语言与白居易的《新乐府》一样浅切通俗,但是更接近口语,带民歌风味。像这首《征妇怨》头两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还有前面引的《董逃行》头两句“洛阳城头火曈曈,乱兵烧我天子宫”语序都完全接近口语习惯。
还有一首乐府诗也值得一提,因为这首诗写得很特别,还有个经常有人引用的名句。
君知妻[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孺[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恨]不相逢未嫁时。(《节妇吟》,有的版本题下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乍看一定会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古人说起的节妇,脸上必定都永远蒙着一层霜,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诗中的这个节妇,却既有绝不通融的原则,又开通得很。其实,诗人的本意根本不是写什么节妇,据诗题说,这是给节度使李师道的。原来李师道送来一份厚礼,请张籍去当幕僚,张籍看不上他,不愿去,又不敢公然拒绝,就写了这首诗。诗中把自己比作女人,以丈夫非常出色因而不愿有个第三者为由,婉言谢绝了李师道的邀请,并把礼物退了回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恨]不相逢未嫁时”,用这种诚挚的态度来拒绝,恐怕再霸道的人也不能不顺着台阶下了。这里用的是美人香草似的比兴手法。古代男性诗人往往爱用女性口吻来表达情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新乐府运动中一个重要人物李绅。他写了二十首《新题乐府》,元稹看了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这又引发了白居易的诗兴,一气写了五十首,并改名为《新乐府》。可惜的是,李绅的《新题乐府》二十首全部失传。后人知道李绅这个名字,完全是由于他那首不朽的绝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悯农》)
这首“锄禾日当午”,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应当是古诗中流传最广的两首。这首诗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把“盘中餐”直接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联到了一起。【使人一端起碗来由不得就想到这“盘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乐府运动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张籍是好朋友,后世因此称他们的乐府诗为张王乐府。他和张籍一样,诗歌语言通俗平易,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
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来时父母知隔生,重着衣裳如送死。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身在应无回渡日,驻马相看辽水旁。(《渡辽水》)
战争,是人类肌体上永远在流血的伤口。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为它带来的灾祸呼天抢地,【世世代代都在呼吁“净洗甲兵长不用”,】却谁也没有能力使这个伤口止血。古人曾经从各个角度诉说战争的残酷,早已把这个老话题说得惊心动魄了。王建这首诗,却只摄下士兵渡过辽河时的一个镜头。未过辽河,虽然“此去咸阳五千里”,故乡早已像梦一样地渺茫了,但毕竟人还活着,而一过辽河就“身在应无回渡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腐烂剩下的这把骨头能被送回故乡——“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使亲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唤醒罢了。“驻马相看辽水旁”——在辽河旁边停下马来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记忆吧!因为这是在走向战争,而战争,是吞噬千千万万的生灵也永远喂不饱的猛兽!这首诗没有写战争的过程,也没有写战争的结局,而只用战争开始前士兵们沉重的心情来打动读者。诗切入的角度别致,写得也别致,但同样能揭示战争的残酷。
【王建还有写宫女生活的《宫词一百首》,在文学史上也是很有名的。有的写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认识价值,如:
宫人拍手笑相呼,不识庭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被囚禁在皇宫里的宫女,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首诗看似轻松,却揭示了宫女所过的空虚惨白的一生。
新乐府运动最先的倡导者元稹,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学史上一直“元白”并称。】
现代人提起元稹来,主要是因为两件事。一是他创作的传奇《莺莺传》,是一篇优秀的小说,改编为《西厢记》后,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二是他吊念妻子的《遣悲怀三首》,是至今还能打动人的悼亡诗,如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遣悲怀》)
这是吊念结发妻子的。妻子死时二十七岁,元稹三十岁,因为还没有发达,所以特别强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由于是原配,两人共过患难,诗人写诗的时候动了真感情,诗写得也就特别投入。另外,律诗为了层次多,内涵丰富,就使诗句紧缩,诗句紧缩,就不得不打乱语序,根本不考虑口语的习惯。元稹这三首诗,则比较接近口语。感情真挚,用语浅近,诉说两人在一起的种种琐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人情味。“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贤惠,用野菜补充食物,扫落叶当柴烧,生活如此清贫也心甘情愿。可是“今日俸钱过十万”,等诗人发达了,俸钱多了,妻子却已经死去了,只能“与君营奠复营斋”,只能用这些钱来给妻子做道场。这才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还有一首《离思》,头两句也至今还有人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为君。”“曾经沧海”这个词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第十六集 别调独弹
中唐后期,除以韩愈为首的韩孟诗派和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诗派外,还有两个风格独特,有杰出成就的诗人,这就是柳宗元和刘禹锡。
到九世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和政治腐败,对唐王朝开始构成严重的威胁,进行政治改革已是一些士大夫的共识,柳宗元和刘禹锡就因为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政治革新而长期被贬谪。遭遇相同,但诗的风格却大不一样。
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中坚,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们就算没读过他的散文,也肯定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就出自他的《黔之驴》这篇寓言。这是人所熟知的。
柳宗元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就是今天湖南零陵。他在这里呆了十年,政声很好。后人为纪念他,在这里建了柳子庙。他心胸不大宽广,被贬到这里以后,心情非常苦闷。尽管他是哲学家,又笃信禅宗,但穷源溯流的哲学深思,与禅宗主张用平常心看待一切的教义,都没能使他变得开朗一些。他的诗文中,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排遣的凄苦。秋天,游朝阳岩这里的南涧时,尽管山谷里鸟声清脆,清溪里水草飘动,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心的疲劳,但转眼之间就忧从中来:
去国魂已游[远],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南涧中题》)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孤零零被贬谪在永州容易产生悲感,被挤出轨道的人干什么都总是不合时宜:这是他心里凄苦的总源头。内伤造成的灵魂震颤,绝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所能治愈的。灵魂中涌溢出来的暗淡,会把一切都染成灰蒙蒙的:【看这首《江雪》就知道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流传极广的诗。大雪笼罩千山万径,白茫茫一片,没有鸟飞,没有人行,只江边上有一叶孤舟,舟中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垂钓。将山、径、舟、江、雪这些景物,用绝、灭、孤、独、寒这些词连缀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全诗写景,没有一个字关涉到诗人的感受,但诗人的孤独凄苦,却又显现在每一个字里。景也就是情。景是暗淡的,情也是暗淡的。渔翁,这样独守寒江,应当会感到寒冷的。但他就是不走,因为在这灰暗的最底层,毕竟还有一股倔强在支撑着他,使他咬紧牙关,抵御着环境的寒冷。
【《渔翁》也是至今仍有艺术感染力的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夜傍西岩宿”中的西岩,就是这个朝阳岩,下面是汀江的支流潇水。“晓汲清湘燃楚竹”的“湘”,本应作“潇”,只是因为潇水在不远处就汇入湘江。而且潇与晓同音,念起来绕口,所以诗人改作“清湘”。】诗人大概是在东岸望着朝阳岩吧。他看见渔翁在汲水做饭,等太阳出来、烟雾消散时,渔翁已离去,青山绿水中传来唱《欸乃歌》的歌声。残剩的白云,依然在朝阳岩一带飘拂。这首诗意境特别清幽超远。景物既清晰,又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把捉。表面上闲适恬淡,骨子里仍有一种拂拭不去的失落感。
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路过屈原投水自尽的汨罗时,他感慨地唱着:“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汨罗遇风》)他没有像屈原那样被永远抛弃,虽然离开朝廷十年了,毕竟又能回去了。因此他希望汨罗这里的大风,不要把他的船吹翻,使他像屈原一样被淹死。因为他生活在圣明时代。可是他兴冲冲地刚赶到长安,却被一瓢冷水冲到了更远的广西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于是他又来到湘江上,又坐上船朝南走。这时他四十三岁。“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再上湘江 》)也许他已经感到,这衰弱的肌体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也许他是在盼望,朝廷能早一点再召他回去吧。“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他把有限的岁月一天一天向无限中数去,已经无法再抵抗孤独的袭击了。四年后,他终于被寂寞击倒了,等朝廷赦免他的文书送到时,他已无可奈何地死在这里了。【这是他的衣冠墓,这里是记念他的柳侯祠。】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听听他这酸涩的歌声: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读这首诗,我们也许会以为柳宗元看见的是什么险峻的穷山恶水。其实,这里的山,与韩愈说的“山如碧玉簪”的桂林奇山相似,是以柔美著称的。然而,】柳宗元渴望见到京城长安和长安的亲友时,正是这些挺立的山峰,挡住了他的视线,便他郁结的思愁无法排遣。于是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这些山峰就不再是柔美的,而像尖刀一样剜割着他的心灵,使他痛苦。从诗的情绪就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不像十年前贬到零陵时那样了。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心里到底还有一股火气,还敢顶着严寒去“独钓寒江雪”。更主要的是,他大概以为在零陵呆上几年,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他没有想到,一住十年且不说,等来的竟是更沉重的打击,被赶到更远的柳州来了。以前他还能强迫自己显出几分旷达,把心情调节得尽可能闲远,以此来减轻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明明是“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名叫射工的鬼蜮诡诈地含着沙子来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而飓风将起的云彩又使海上的旅客惊恐——到这步田地了,又怎么能装出轻松来呢!因而到柳州以后,柳宗元的诗倾诉的就只是痛苦和悲愤了: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站在柳州城楼上,回顾是一片沧桑。惊风扑打这水面的荷花,密雨清洗着墙头薜荔,搅得天地间一片惊恐。重叠的树遮挡着,使人无法向远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么弯弯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从这里走不出去。而他和刘禹锡等五个人,一同被赶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已经够惨的了,何况还音讯难通,连彼此的情况也很少知道。这里吐露的是不加掩饰的悲愤。
为了说明问题,不妨再谈一遍他的《渔翁》,以便进行比较。“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望着朝阳岩的时候,是在看风景,看着渔翁“晓汲清湘燃楚竹”,生活是那么自由自在,他是向往的。还敢去向往,就说明至少他心里还有梦。站在柳州城楼上则不同,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极目望去,看到的都是显形的人际关系。“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树这河都不再是审美对象,而只是一种可憎恶的敌对力量,【时刻都侵逼他的安全,】因此[对]这种外物,他只能用愤懑进行抗拒,以此来保护自己。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本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西北隅种柑树》)
柳州的柑树虽多,但都不是柳宗元种的了。只有柳侯祠内这个柑香亭,还在提醒游人他在这里种柑树这件事。“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他是渴望见到细小的白花开满柑树,扁圆的叶子缀满柑树,还是因为这将意味着长期贬谪因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实呢?也许这两方面都想过吧,“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而是怕待到柑树成林,他却老死在这里。
第十七集 一代诗豪
比柳宗元大一岁的刘禹锡,虽然因为参加政治革新活动同样遭受打击,但心理承受能力却大得多。刘禹锡贬到朗州——今天湖南常德时,是三十四岁。正感到春风得意,一觉醒来却被赶出了朝廷,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但他这个人求异心理很强,干什么都想与众不同,不肯人云亦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二首》)悲秋,从来就是诗人的职业病,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天高气爽的秋天使人心胸开阔,更有诗意。
同时,他的自我表现欲也比较强,爱显示自己。晚年与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时,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干。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同乐天登栖灵寺塔》)【站在塔顶上大声说笑,他居然以此为乐。】刘禹锡也研究哲学,也笃信禅宗,【但效果与柳宗元不一样,在怎样用于立身处世这一点上,他也得到了踏踏实实的好处,】他能通过哲学的沉思,把生活中的愁恨化解为一种具有历史深度的感悟。这样,他就能从无限的时空跳出来,在更高的层面上求得心理平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唱一曲,暂凭樽酒长精神。(《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在巴上楚水这样的凄凉地区被弃置二十三年,回来后成了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古董,许多朋友都死了。但他却把悲痛凝聚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中。尽管他自己比作“沉舟”,“病树”,内心悲苦,但他把这种悲苦摆到时光流逝的广阔背景上来观照,使悲苦化为透彻的哲理。
刘禹锡不仅心胸比较开阔,遇事能想得开,而且有一股不服气的倔劲儿。他被贬到湖南长德,待了十年。召回长安后,因到玄都观去赏桃花,又写了一首惹祸的诗。
紫陌红尘扶[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意思是说:如今满朝新贵,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都是我刘郎被赶出长安以后,爬上来的呢。因为这首诗,他又被贬到连州,一贬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岁再回长安时,玄都观里的桃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乱草。这老先生不怕惹祸,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等于说,满朝新贵,曾经像盛开的桃花一样鲜艳,如今又都默无声息了;可是我这个当年被赶走的刘郎,今天又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小序中声言要“以俟后游”,就是说他以后还要来,看看这玄都观还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据记载,就因为他这种不怕惹事的倔劲儿,当时人认为他刻薄不厚道。在古代,只要是以皇帝的名义被惩处的,那就即使是冤枉也不敢怨天尤人。这就叫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皇帝即便错了也不能算错。刘禹锡心里,却始终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阴影。“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能几人!”(《店园花下酬乐天见赠》)他就这样始终不忘自己曾经是逐臣的身份,始终带几分桀骜不驯。“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
(《咏红柿子》)连看见一棵漏摘剩在树上的红柿子,他也会想到自己的被排挤。其实,做人就该有这么点倔劲儿,何必厚道得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呢。
刘禹锡的诗经过反复锤炼,语言精练自然,意象鲜明,内涵深厚。【乍看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特别禁得起咀嚼。】他的咏史诗,用经过精选的意象,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来抒发对历史沧桑变化的感叹,又深沉又悲凉,历来为后人称道。像这首《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这座依山修建,以长江为天险的城池,地形险固,曾经是六朝时候守南京的军事重镇。然而,陈朝灭亡以后石头城终于失去了它的重要意义。【城垣逐渐颓败,变为一座空城。】六代豪华全都消逝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这四面的青山,长江的波浪和天边的明月,还在寂寞地守候着这座空城。今天,连空城也没有了,只剩下这片遗迹。然而刘禹锡这首诗,却依然醒目地刻在石头城的历史上。白居易曾经预言,后来的诗人凭吊南京,都无法避开作为一代诗豪的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句诗的挑战。果然,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写《金陵怀古》时有“怒潮寂寞打孤城”的词句;元代颇有名气的诗人萨都剌写《金陵怀古》这首名词也把“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意象巧妙地组织在诗里:“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口》)
这首诗也许更雅俗共赏。南京横跨淮扬河的朱雀桥,桥边的乌衣巷,野草野花映照着夕阳,燕子在普通老百姓家里飞来飞去,这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眼前实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但第三句诗突然一跌,运实入虚,睁开幻想的眼睛,看到了几百年前显赫一时的王谢两大家族居住的高堂华屋,用这种繁华的幻影,来衬托现实的悲哀,一下就使这首诗精神百倍。感叹王谢两大家族的烟消云散,其实也是提醒当时那些炙手可热的官僚不要得意忘形:历史无情,何必那么不可一世!是啊,当年疯狂地弹劾刘禹锡的那些官僚,都像枯叶一样凋落了。然而,“人间要好诗”,一千多年来刘禹锡的诗却永远滋润着后人的审美快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贬谪在四川奉节时,模仿当地民歌写的一些七绝,也是后代诗人极为倾倒的。像这组《竹枝词》: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男[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白帝城头,白盐山下,当地人来来往往,唱着当地的民歌,日子过的[得]如鱼得水。可是诗人是北方人,还是被赶到这里来的,看着此景此情,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
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就连婚姻嫁娶,女子也总会有一种不安全感。这首有浓厚民歌风味的诗,会使我们想起李白的《白头吟》来,其中四句说:“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增《白头吟》”。而所谓卓文君的《白头吟》中则说:“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头]不相离。”晚唐女诗人鱼玄机则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都是动人心魄的诗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
这是一首刘禹锡流传最广的诗。“东边日出”是“有晴”,“西边雨”是“无晴”。天晴的“晴”与多情的“情”正好同音,由于借用这种双关隐语,使这首诗显得特别有情致。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十八集 风流才子
从九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十世纪初唐朝灭亡这八十年,文学史上称为晚唐时期。这时,宦官的势力越来越大,把持朝政;官僚的党争也愈演愈烈,【誓不两立;】而藩镇对抗则逐渐向军阀割据过渡,终于把唐王朝灭了。
晚唐诗最为突出的特点,是诗人心中都好像压着一道王朝末世的阴影,往往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感伤情绪。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纱[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苑》),虽然这时离唐王朝灭亡还有半个世纪,但都有一种大厦将倾,狂澜已倒的惊惶。这种情绪越往后就越浓。
杜牧的祖父杜佑曾经当过宰相,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所著《通典》是我国第一部记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这种家庭环境,使杜牧不容选择地要把自己放在高起点上来安排人生道路。他注意“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意[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这显然是把自己当出将入相的政治家来要求。他写过政治军事论文,还注释过《孙子兵法》,很以这方面的才能自负。像他的《赤壁》,就以军事家的眼光来看待这次战争。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字面的意思是说,六百多年后的诗人还在赤壁找到没有锈蚀尽的断戟,可见赤壁之战的激烈。当年周瑜若不是东南风帮忙,用火攻侥幸击败曹操,恐怕东吴的两个美女大乔和小乔,也会被曹操捉到铜雀台去。显然,在杜牧看来,战争的胜败决不像历史记载的那样带有必然性。也可以推想到,这里面有他自负的傲气;【要是有我精通兵法的杜牧在,我就能从容不迫的击败曹操,用不着靠东南风帮忙来侥幸取胜了。】在《题乌江亭》这首诗中,他也以军事家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待项羽的垓下之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垓下决战全军覆没后,自杀是项羽唯一的选择。这一点杜牧不可能不明白。他之所以出语惊人,认为项羽应当“包羞忍耻”,“卷土重来”,并不是肯定项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打个败仗就彻底认输罢了(安徽和县霸王祠)。
这里是安徽贵池杏花村。贵池为唐代池州州治所在地。杜牧为池州刺史时,曾写下这首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
这首诗一般,妙就妙在有人改写成一个独幕剧。“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时间和布景。人物则有“路上行人”和“牧童”两个。路上行人“欲断魂”地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着回答说:“杏花村”。有时间,有布景,有人物,有对话,可以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一个剧本。【可以肯定,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独幕剧。】
杜牧自视甚高,极想有一番作为。可是他并没有脱颖而出的能耐,时代也并不特别照顾他,给他一试身手的机会。加之他秉性刚直,又爱发议论,因而,二十六岁成进士后,有十几年时间一直在节度使手下当幕僚。他本来就是个风流才子,既感到郁郁不得志,于是就放浪形骸之外,干脆留连于歌楼酒馆之间,寄情酒色,留下了好些风流故事。“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留的[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这是一首传诵很广的诗,抒发的就是他这种心情。诗中也流露出悔恨,说明他并不想过这种生活。
杜牧最擅长七言绝句。他的绝句不仅在晚唐,就在整个唐代,也是当之无愧的一大家。这种成就,自然得力于他的学识和素养。诗人是生活的导游,应当指给人看一些就在眼前而常人却又不容易发现的美景和险境。杜牧自负有出将入相的才能,还朝这方面做过努力,这就使他进行创作构思时,能视点高,视野大,从而使它[他]的绝句境界特别宽广,并寓有深沉的历史感。像这首《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用鸟瞰取景的手法,把千里江南莺啼燕语、绿嫩红肥的明丽春光铺展在读者的眼前,使读者的心胸也似乎扩展到能容纳千里的幅度。后两句借南朝迷恋佛教,大建佛寺,导致国力贫弱而终于沦亡的教训,来提醒晚唐统治者不可再蹈覆辙。诗人从眼前的实景切入,但到第三四句却一笔荡开,由实景进入虚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既是眼前实景,又是想象中的虚境,亦实亦虚,似真似幻,使诗的意境一下就扩展开来了。
在《泊秦淮》这首诗中,杜牧更是以政治家的深沉表达了对时事的忧虑。
烟笼寒水月笼纱[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第一句写暮烟凉月笼罩着寒水荒沙,一片凄凉。第二句的视点变化,由远景切换为近景,镜头对准淮河边一家酒店。后两句画面再次切换,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唱《玉树后庭花》的歌女,由此引发出诗人对“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深沉感慨。《玉树后庭花》是陈朝灭亡前夕陈后主制作的歌曲,被后世称为亡国之音。那个歌女唱的也许真是《玉树后庭花》,也许只是一般的流行歌曲。但由于诗人心中有一幅陈后主荒淫亡国的图像,而且蜻蜓点水一样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叠合点。此情与歌女唱歌的此景一碰,立即爆发出灵感的火花,诗人眼前就展现出一个新天地。他表面上是指责卖唱的歌女不顾国势的日益危机,还在唱这种靡靡之音,实际上是指责晚唐士大夫毫无心肝,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刻,还这么醉生梦死地享乐。
他的咏史诗也非常出色,像著名的《过华清宫》第一首: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杨贵妃爱吃荔枝,唐玄宗就用马队由四川驮运到长安来给她吃。诗人尖锐地讽刺了唐玄宗这种荒唐行为。骊山上的华清宫,在安史之乱中被严重毁坏。如今,远望华清宫又那么金碧辉煌,有如一堆锦绣。第三四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人又采用运实入虚的手法,由眼前实景跃进历史记载中的虚景。华清宫又修建好了,用马队到四川去驮荔枝的荒唐事是不是也会重演呢?诗人提醒最高统治者,要记住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再不能像唐玄宗那样为所欲为。这种深沉的感慨,大大提高了他诗歌的品位。
由于胸襟开阔,杜牧写的山水风景诗,也显得特别高朗爽健。【像至今还经常有书法家用来写条幅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按国人传统的审美心理,赏秋就一定要带出几分悲秋的情绪来。这首诗写秋景却一点不衰飒,还这么神气高扬,这是很少见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饱含哲理的诗句,尤其受人赏爱。
杜牧的好朋友许浑,也应当顺便提一笔。他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诗,大概是无人不知的。遇到有迹象表明重大事变即将发生时我们说上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包含这句诗的这首七律就不说了,还是来看看他的《塞下曲》吧:
夜战桑干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这样切入诗题来凸现战争的残酷,角度选得非常别致,读了叫人触目惊心。由此我们自然回想到意境相同的另一首诗,这就是唐末诗人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首诗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许浑虽然也在控诉,但感情比较内敛,这首诗的控诉却饱含血泪,直到今天,读起来还使人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第十九集 朦胧诗人
李商隐是唐代有独特成就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诗人。他与杜牧齐名,并称李杜,为了与李白、杜甫并称的李杜区别开来,又称小李杜。
李商隐最突出的贡献,是进一步扩大了七言诗的表现力。七律自初唐定型以后,一直被用作应酬手段,往往都内容贫乏。到杜甫才把这种诗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上。杜甫的七律诗句紧凑凝练,气势开合动荡,音调雄浑响亮。后人学杜甫,主要就是学他的七律。李商隐的七律则用回环往复的咏叹来渲染某种情绪,而很少讲述具体的事实,叫人难于把握。他喜欢用典,但又只是用来制造气氛,牵引情绪,就是知道了典故的出处,也很难搞清他到底想说什么。【他这种律诗意象华美,属对精工,缠绵婉转,意味深长,】叫人感到不容易读懂,而又总觉得像是读出来了一点什么新意。
李商隐步入仕途时,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斗争激烈,几乎势不两立。李商隐先受李[牛]党的赏识,二十五岁就考中了进士。第二年,他不知利害,冒冒失失又做了李党的女婿。牛党得势后,认为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因而看不起他,使他一辈子沉沦下僚,四十六岁就心情抑郁地死了。
李商隐的诗题材相当广泛,政治诗和咏史诗都有很高的成就。当然,既是朦胧诗人,写的诗也就都有几分朦胧,如这首《瑶池》:
瑶池河[阿]母倚[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据《穆天子传》说,周穆王驾着八匹骏马,一天能走三万里。他去打猎时,看见百姓在风雪中挨饿受冻,就写了一首《黄竹》来表示哀怜。他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临别时,西王母约他三年后再来。这首诗看字面的意思是说,老百姓挨饿受冻,到处发出哀歌的时候,瑶池西王母正打开华美的门窗,准备迎接周穆王的到来。既然周穆王的八骏一天能走三万里,又为什么不来赴约呢?到此为止,这首诗我们还没读懂。接下来,我们得进行一点逻辑推理,“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很简单,他早已死了。周穆王既然能会见西王母,自然是神仙般的人物,他也会死,就说明什么人都得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天。原来这是讽刺晚唐一些皇帝服丹药、求长生的。皇帝掌握着绝对的权利,都舍不得撒手,于是就叫方士炼丹,想吃了能长生不老。结果却事与愿违,往往一吃就死。这首诗说,老百姓在受苦受难时,皇帝却在服食丹药求长生。可是就连周穆王这样的神仙皇帝,不是也死了吗?绕个大弯才知道,原来这是政治讽刺诗。
这自然是朦胧诗。不过,最能够代表他的风格、最令后人击节叹赏的,还是他那些无题诗。那些七律,也可能是写爱情的,也可能是感叹身世的,也可能是兼而有之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难于捉摸,叫人怎么读也不敢说完全读懂了。他最难读懂的诗大概就数《锦瑟》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用第一句的头两个字做标题,实际上还是无题诗。诗中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晓梦迷蝴蝶”,用庄周做梦变成蝴蝶的故事;“望帝春心托杜鹃”,用古代蜀国国王望帝变成杜鹃,每到春天就悲啼,直到嘴里流血为止的故事;“沧海月明珠有泪”,用海中鲛人哭泣时眼泪化为珍珠的故事;“蓝田日暖玉生烟”,用蓝田出产美玉的故事。典故好说,一查就查清了,但诗人在这首情绪哀伤的诗里到底是在诉说什么,却还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后人纷纷猜测,或说是写爱情,或说是悼亡,或说是自伤身世,等等,等等,但怎么说也有说不圆的地方。这里最棘手的,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赏析,都难过这一关。
看来这应当是悼亡诗。妻子死时,李商隐三十九岁,正在长安做官。从其他诗里看得出来,他妻子是在长安死的。当时长安埋葬死人,都是在终南山,而终南山的余脉就是蓝田山。因此他妻子必定是埋在终南山,甚至可能就是蓝田山。这是夏秋之间的事。这年冬,他就到四川去给人当幕僚。这首诗,就是第二年春在四川怀念亡妻时所写的。锦瑟应当是他妻子弹奏过的,如今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因此借以起兴。锦瑟为什么是二十五根弦、二十五个弦柱呢?这五十弦柱妻子都曾摸过,都会使人想起逝去的美好年华。然而,夫妻相处的岁月像庄子说的蝴蝶梦一样短暂而又空虚。如今诗人远在四川,寄人篱下,身世凄凉,只能像望帝化作杜鹃那样惨叫,却无法回到长安去守着妻子的坟墓。由于自己不得志,总是东奔西走,不能和妻子长年相守,致使妻子经常对月伤心哭泣,泪珠儿流成沧海,终于抑郁地死去,像一块玉一样埋在蓝田山,终究会化作烟尘。这种伤感的心情,岂是死别以后去回忆时才产生的,当年生离之时就早已存在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亿,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中反复咏叹那一腔无法派遣的伤感,却不点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所用的四个典故,与抒情主人公那种无法捉摸的伤感也若即若离,无从实指。读了几遍,也只是觉得好像是读通了。】
他的另一首《无题》诗,虽然也曲折幽微,意境朦胧,但比较起来还是好懂的[得]多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二句写“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暮春,有情人极为难得地偶然一见,随即又难舍难分地离开。三四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有情人誓死相爱,永不变心。五六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设想女方会忧愁,容光易老而相见无期,会夜里起来对月叹息,也会感到月夜的凄冷。最后两句写女方的住处虽然并不远,却又像神话中的蓬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无法相见。【只有企盼传递信息的神鸟去打听到一点消息。】这首诗情绪灰暗,调子低沉,意象朦胧,意境悲凉,渲染出一种极为凄苦的氛围。春蚕吐丝,蜡炬化灰,本来是极普通的现象,但一经诗人拈出,用运实入虚的手法组织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传达出一种苦苦追求、至死不渝的深情,因而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这两句虽然本意是写对爱情的执著,但由于已醇化成一种哲理,因而涵盖面远远地超出了它的本意。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
这首诗知道的人很多。大概李商隐的本意,是感慨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的美景虽好,但转眼就会消逝,也就是说,美好的东西与他没多少缘分。不过读者却有权认为,轰轰烈烈二百多年的唐王朝,这个红太阳终于要落山了。
当时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虽然被并称温李,诗歌的成就其实远不及李商隐。温庭筠是个才思敏捷的才子,私生活浪漫,爱讥讽权贵,因此落下个文人无行的坏名声,一辈子不得志。他极受称许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和霜六种意象并列,不用动词联系,显得特别紧凑。意思是旅行者夜宿简陋的茅店,月亮未落、雄鸡刚叫时就起来赶路,从凝霜的板桥上走过,留下一路足迹。这么多的内容,诗人只用了十个字就概括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的《赠少年》说:“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这首诗反映了唐代文士年轻时漫游四方的风气。唐代考进士试卷不糊名,因而要想顺利考中,就得到处拜访达官名流,求他们说好话以提高知名度。这种漫游很浪漫,有时也很屈辱。“酒酣夜别淮阴市”,【离开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淮阴市,】说明漫游并不顺利,但“月照高楼一曲歌”,慷慨高歌,意气风发,对前途仍然充满了自信。
第二十集 唐末余音
杜牧、李商隐在九世纪五十年代相继去世后,唐代就再没有出过大诗人了。从六十年代起,农民暴动就不断发生。到八十年代中期,以黄巢为首的农民大暴动终于平息以后,唐王朝也奄奄一息,只有等着彻底崩溃了。在这风雨飘摇的几十年里,一些诗人出于社会责任感,极力呼吁重振儒家文化,又举起新乐府运动的旗帜,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要关心人民疾苦,挽救世道人心。由于能量不大,影响也很有限。而且就连他们自己,比如像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写过《正新乐府十篇》的皮日休,其实也只算偶一为之,并没有将自己的文学主张贯彻到底。他们的主要精力,只是用在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上,与其他晚唐诗人并无两样。因此讲唐末这批小诗人,就只能以诗为准,哪一首可读就读哪一首。
先来看曹邺的这首《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不必解释,一读就会明白,诗中所说的老鼠,实指就是贪官。最可悲的是,这种老鼠“见人开仓亦不走”,根本不怕人。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呢?还不是大家都一样,你拿我也拿,谁也说不起谁!
皮日休与陆龟蒙,后世合称皮陆,也算是小诗派。还可以加上个罗隐。这三个人都以小品文著名。他们的小品文写得异常尖锐,把封建制度的根子都骂到了。要在明、清时代,足以构成杀头灭族的罪名,晚唐虽是乱世,却还能够容纳他们。
皮日休有一首《汴河怀古》,评价历史上著名的暴君隋炀帝:“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隋炀帝连通京杭大运河,对繁荣经济是有利的。诗人指出,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坐上龙舟到扬州去玩,那他的功绩就足以和治水的夏禹媲美。
陆龟蒙的《吴宫怀古》也值得一读:“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堪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看看苏州灵岩山这里的香径和长洲已荆棘丛生,诗人想起了吴王夫差荒淫无道,认为他一切倒行逆施都足以亡国,而根本不是因为被西施的美色迷误造成的。这就否定了前代“女祸误国”的错误看法。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男人干下的一切坏事,只要跟女人能联系到一起,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晚唐人郑畋有一首《马嵬坡》说:“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在这个郑畋看来,唐玄宗同意处死杨贵妃,称得上是圣明天子,因为这样才没有像陈后主庞爱张丽华那样终于导致亡国。这样立论简直是没心肝!
罗隐有一首《蜂》也颇有新意:“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里还应当提到黄巢的两首诗。《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展示的,显然是他有朝一日要带兵杀进长安的雄心壮志。不过,就诗而诗,也还是有点儿味道。
黄巢还有一首《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说,将来他要是当了分管春天的天神青帝——可想而知也就是当上皇帝,他就要改变自然规律,叫菊花也在春天开放,好与桃花争奇斗艳。
曹松的《己亥岁》也是经常会有人想起来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泽国江山都被画入了作战图,也就是到处都在打仗,老百姓连打柴打草的劳动都无法进行,这算什么世道!诗人由此得出结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一个人立下战功得以封侯,是以千千万万人的死亡为代价的。
聂夷中有一首《咏田家》,也是名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后面还有四句,可以说是画蛇添足,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这首诗知道的人肯定多,因为后人从这首诗提炼了一条成语:剜肉医疮。蚕还没有结茧就开始卖新丝,稻子还没有成熟就开始卖新谷,农民生活的贫困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妙就妙在后两句的比喻:农民这种寅年吃了卯年粮的日子,就像是剜肉补伤口,老伤口未必能补好,新伤口又一个接一个增加。这个比喻真是比绝了!
秦韬玉的《贫女》也因为引出了“为人作嫁”这个成语而受人关注:“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势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懒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俭妆是当时流行的妇女妆饰,虽然叫俭妆,实际上很花钱,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学得起。贫家的女子尽管气质好,品性好,针线活也好,可媒人就是不上门来,还得自己琢磨着去求媒人。由于针线活做得好,一年一年老给有钱人家的姑娘做嫁衣,自己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就是嫁不出去。这首诗刻画贫家女子的心态十分细腻。不过,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现贫女如何急着想嫁出去,而是表现寒士不得志,急着想得到人们的赏识。这也是男人把自己比作女人以抒发愤慨的诗。
唐王朝这幢摩天大厦坍塌的前夕,诗人韦庄写过一首《台城》来哀悼六朝的沦亡: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今天,站在长安城的遗址上来读这首诗,又将作何感想呢?长安城毁灭了,从这大明宫遗址残剩的墙基,从这经过补修的大雁塔,从这已经改头换面的沉香亭,已经唤不回往昔的繁华。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只有诗能经得起时间风雨的侵蚀,保持着永不消褪的绿色。从这里辐射出来的唐诗,一千多年来一直震撼着中华儿女的心灵,而且必将万古长青,永远是中华民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