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坞旧梦
陈铭诚
街革会,是“文革”时期街道革命委员会的简称。1970年之前,我就住在桃坞街道办事处,坊间邻里往往用“桃坞街革会”代言之。
昔时,街革会南门是桃花坞大街194号,东边正门开在桃花桥弄里。自我记事起,坐北朝南的194号里边一落三进的几多人家都是从东边一扇小门进出,临街一溜数间平房是一家米店,中间一进大厅以及楼上好多房间曾被征用作地段联合诊所。因此,社会上人谓“米店”“诊所”和“街革会”其实都是我们家人习惯称之的194号。
作为苏州古街区,桃花坞有着深厚的市井文化底蕴。新中国成立后,桃花坞大街上,曾先后有过苏州长城电扇厂、新光丝织厂、石棉厂等,还有新华小学、桃坞中学(现为市四中)。周边街巷,还有河西巷的朴园,廖家巷里的唐寅故居、红木雕刻厂,校场路底的林机厂,韩衙庄的扇厂、钢锉厂,桃花桥弄里的床单厂、宇宙五金厂、皮毛厂和胜利机床厂,保健里的塑料十厂,久福里的十初中,文丞相弄内的文山寺,石幢弄底的桃坞小学等。桃坞小学北边的西四亩田,传说是清朝名妓陈圆圆的出生地,新操场南缸甏河头有清朝状元陆润庠的家祠。其余还有尚义桥畔的胜利无线电厂,西街上的棋子社、清朝名医曹沧洲故里,宝城桥弄的五峰园,阊门内下塘、河沿街西边的陆润庠故居、崇真宫桥畔的神仙庙旧址、泰伯庙和宝源里桥北边的阊门饭店等。
桃花坞廖家巷,因明朝才子唐伯虎曾居于此而名动江南,历史上更是聚居着不少桃花坞木刻和扇子制作的手工匠人。尤其桃花坞木刻,精湛的工艺与天津杨柳青木刻齐名。随着时代变迁延至民国,传统工艺几近式微。我祖父幼年就生活在廖家巷,与不少邻里一样,他的父母也曾操持扇子制作。祖父是家里的第九个孩子,清贫的生活环境激励着他发奋求学。通过努力,祖父自桃坞小学、桃坞中学一路走来,并完成了在上海南洋医科大学的深造,然后在上海行医。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分别在上海和苏州先后开办医院和学校。
因情系廖家巷,祖父在苏州兴办的平济医院和南洋助产学校选址就在桃花坞故里。当时,大门开在桃花坞大街130号。老照片上能看出,当年南洋助产学院的规模还是不小的,西洋建筑、附有地下室的三层楼教学大厦,在民国时期的桃花坞地区十分气派,门前是一偌大的花园,假山嘉木,小丘池塘。在这里,祖父的南洋助产学校培养出好几届毕业生,日后大多成为沪宁线上各大医院的医护中坚。
一落三进的桃花坞大街194号,其实南大门进去的两进是古宅,仅最后第三进,推门进去,近两百平方米的院子花木扶疏,西边一排平房,北向主楼为洋房。当年这里是一大户人家后人的自留宅子,据说因在沪上混得不是太好,连带前面两进的祖产一并变卖,为我祖父购得。
新中国成立后,开明的祖父将沪上闸北和桃花坞大街130号(廖家巷里)的医院学校捐献给国家。作为开明士绅,祖父以上海闸北区联合医师会主任和农工党闸北区书记的身份参加上海市政协议政。桃花坞194号的第三进就是祖父母及一大家子后辈的栖居地,前面两进先后分别租让给亲戚朋友和街坊熟人,直至1970年为“桃坞街革会”扩充征用,才搬至缸甏河头的陆家祠堂。
祖父捐献出去的医院和学校基本上被用作开办石棉厂了,仅教学大楼三层改为两层,其中大部分被地段上的托儿所借用。当时,我们一房小家,先后添丁已有四兄妹了,经与区政府商量,同意我们一房回住原宅(此时已是廖家巷11号)一楼一底。就这样,于此开启了我学龄前的朦胧回忆。
我是1957年出生的,养在阊门饭店,当时一度改为妇幼保健医院,院长是顾乃勤。民国时期,这里有谢、王、蔡、陆四家大户,其中谢宅(即阊门饭店一号楼)为典型西班牙风格的三层花园大洋房。谢宅上代人在民国时期是上海汇丰银行的襄理,延至三代,他的大孙女嫁给我大伯,我们苏州小孩叫大姆妈。
孩童时期的记忆依稀可辨。印象中,廖家巷11号旧居风物清嘉。院子里枇杷树、樱桃树果实盈枝,凤尾竹迎风婆娑,玉兰花洁白幽香,更有桃红柳绿平添桃花坞的乡土情趣。园中还有一丛貌似小山丘的土墩,上面长有晒黄的草,年幼的我经常与小伙伴一起爬上“山”顶坐在草坡上顺势滑下,那是少儿独有的顽皮游趣。
早上,在阳台上扶栏注目楼下,三三两两的大人带着小孩送至楼下隔壁的托儿所,大哭小叫煞是热闹。夏天傍晚,二楼东向居室,推窗远眺,几无高大建筑的视野十分开阔。巍峨的北寺塔如在眼前,偶或随着浩荡的东风,塔檐下铃铛清脆的叮咚声也会直灌耳际。夜深人静,睡在床上,北边不远处,苏州火车站机车轰鸣的声响隐约传来。空旷辽远的汽笛声,飘过城墙下的平门河直达心房,渐渐地,把我催入梦乡,开启了我的桃坞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