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水镇辛村初小上学的日子
祠堂初小
1954年9月,刚满七岁的我,就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被关进笼子——开始上学了。开学第一天,妈妈给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缝制的书包挎在我的肩头,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了我村初小。
我村初小位于村子东头高家组(即现在高佳的宅基地上),是由高姓人家的祠堂改建而成的。它坐北向南,正中是一座三间大殿。殿内立着两根大柱,没有吊顶,可以看见上方粗粗的横梁及屋顶的檩和椽;西墙上靠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一个黑板;中间摆着十几张课桌,桌旁是粗糙的条凳。大殿前面是四间对檐厦房,其中东排是库房——门永远是锁着的,檐墙上写着“学用一致”四个大字;西排是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宿办合一。两排厦房南端由角房连在一起,下面安着副中式大门——那就是校门了。校门前面是一个敞口院子——它是我们早操、早读和课外活动的地方。
学校有四个年级,三四十名学生。上课时我们坐在大殿内,每年级坐成两个竖排,实行的是复式教学。
国语课本
当时学校开设的课程,主要是语文和数学。不过把语文不叫语文,叫“国语”;把数学不叫数学,叫“算术”。
记得国语读本是竖式编排,课文以识字为主,内容比较简单,但在顺序排列、体裁选定、理念体现等问题上,却独具匠心——
首先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如第一课,是“开学了”三字。我很快就认会了,也写会了。第二课是“我们上学”,也只有三个生字,我同样很快就学会了。第三课是“学校里同学很多很多!” 第四课是“放学了,同学们说,老师再见!老师说,再见再见!”这些内容,我们易懂易学,没有丝毫压力。
其次是以时间为序,按季节编排。如国庆节前后,有一课是:“国庆日,开大会,大家欢呼毛主席万岁!”秋天到后,有一课是:“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深秋季节,各家开始收获萝卜,这时有一课“老公公拔大萝卜”。冬天到了,刮起了北风,飘起了雪花。这时恰有一课“下雪了”,全文是:“下了一夜大雪,地上白了,房上白了,树上也白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上,好看得很!”这样的编排,使我们学习时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第三是体裁多童话,篇篇有插图。当时课文的体裁,几乎全是涉及自然、人物、花鸟、鱼虫乃至狗狗猫猫之类的童话,不仅文学趣味很浓,而且篇篇都是淡墨着画,一课一图或一课多图。这些插图,全是黑白两色,工笔素描,显得简约素净,充满童趣。当时我们处于少年时期,正是心性萌动的时候,所以这些童话及插图,非常贴近我们的心理。
第四是意象优美,理念先进。如《小羊过河》,内容是两只羊争着过河,互不相让,终于用犄角顶了起来,最后同时跌落到河里了。全文是:“白羊和黑羊都要过河。白羊说你给我让路,黑羊说你给我让路。它们谁也不肯让谁,就打起来了。后来,它们都掉到水里头了!”课文上下各配有一幅插图。上图是两只羊(一黑一白)站在独木桥上,犄角对着犄角“顶仗”。下图是它俩在独木桥下的河水里向上挣扎,身边泛起了很多浪花。显然,编者是想借此感发学生的礼让之心,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培植谦和礼让的根苗。
又如《老公公拔大萝卜》,全文是:“老公公去拔大萝卜,拔呀拔,拔不起来。老婆婆就来帮忙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萝卜,拔呀拔,还是拔不起来。小孩子又来帮忙了……小花狗又来帮忙了……小花猫又来帮忙了。小花猫拉着小花狗,小花狗拉着小孩子,小孩子拉着老婆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萝卜,拔呀拔,拔呀拔!嗨!——拔起来了。”下面配着一幅插图:一位白胡子老公公,双手合围抓着大萝卜的叶子往后拔。他身后是老婆婆、小孩子、小花狗、小花猫。这五位象玩“老鹰抓小鸡”一样,一个拉着一个,连成一个长串串,使劲地往后拔。编者分明是想借此感召学生,使之明白“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
再如《狼来了》,其插图是一只大灰狼朝一棵大树跑来,一个小男孩趴在树杈上吓得直哭。编者明显是借此教育学生,使之从小养成忠诚老实、不说谎话的好品质。
另如《狐狸和乌鸦》,插图是大树枝头,一只乌鸦嘴里叼着一块肥肉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炫富。一只狐狸蹲在树下仰望着乌鸦,似乎在叙说着什么。课文的大意是,狐狸望见乌鸦嘴里叼着的肉块,馋得直流口水,就大夸乌鸦的歌儿唱得好。乌鸦被夸得晕头转向,便开口唱起歌来,谁知刚一开口,肉块便从嘴里掉落下来被狐狸叼走了。编者分明是借此向学生传授“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及如何应对阿谀奉承防止上当受骗等人生经验。
值得一提的是,《猴子捞月亮》的插图最为有趣:水井旁有一棵大树,大树枝头倒挂着一串猴子。猴子们个个头朝下,脚向上,上面的拉着下面的两只脚,连成了一个长串串。最上面的那只,双脚倒挂在一根横树枝上;最底下的那只,伸着双臂在井水中捞月亮。这幅插图趣味性极浓,我们百看不厌。至于课文的准确内容,现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这只猴子大声叫道,别捞了,月亮还在天上呢!”很显然,编者意在通过这个童话,向学生普及“水能映物”的科学知识。
此外,如《小猫钓鱼》、《乌鸦喝水》、《鹬蚌相争》、《狼外婆敲门》等等,全是这样。这样的内容及插图,除了易于激发兴趣、开启童蒙,使学生能读会写外,还兼顾了科学普及、修身养性、处世立命、培植道德、凝聚公民意识等责任。
需要说明的是,课文中还有少量阶级斗争方面的内容。如有一课“打麦”,全文是:“噼噼啪,噼噼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香,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
现在回忆起来,这套读本尽管是黑白印刷,造价低廉,但在使用价值方面,绝不比现代读本逊色!
学习杂忆
那时候,我们在学习国语上花费的工夫最多——
每天早晨,我们到校后的第一件事是早读。这时我们坐在院子墙根下的条凳上,个个扯长喉咙放开嗓音,一个比一个念得起劲;虽然用的全是方言,土得掉渣,但从来不失抑扬顿挫,声音也是绝对的洪亮——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我们琅琅的读书声。对于这一点,村民们都很满意。
那时“汉语拼音方案”还未颁布(颁布于1958年2月11日),老师教我们认字时,用的是“注音字母”。“注音字母”和拼音字母的写法绝不一样,如声母玻坡摸佛,写作ㄅㄆㄇㄈ ,而不是现在的bpmf。在我的记忆里,通过注音识字,同样很方便。
那时没有钢笔,上学时我们带的都是铅笔、粉笔和毛笔。此外,还有个一尺见方的小黑板及一个用烂棉花套子做的黑板刷。记得有些同学,还带过石板和石笔。课堂上我们从不使用练习本,都是在小黑板上写字,用烂套子板刷除字。国语课学写生字,算术课演算习题,都是在小黑板上进行的——写完后擦掉再用,既节约又方便。
老师教我们写字时,是他在大黑板上写一笔,我们就在自己的小黑板上学着写一笔。当时汉字还未简化(《汉字简化方案》是1956年1月27日颁布的),我们学的都是繁体字,所以要学会写一个字,还是挺不容易的。特别是遇到笔画较多的字时,师生们都要费很大工夫。记得学写“听”字时(繁体写法是“聴”),老师刚教我们写完左偏旁“耳”,我以为这个字已经学完,就把它擦掉了。谁知老师接着教起了右偏旁,我才知这个字还没学完,急得几乎哭起来。
每天中午,我们要完成一项作业——写一页大字(当时叫“一仿”)。所以中午到校后我们的第一件事,便是各自研墨,然后拓着影格写字(描红)。老师毛笔字的基本功很扎实,我们写字的影格全是他执笔“起”的。我们写的这页大字,老师每天都要批阅。他认为那个字写得好,就用毛笔蘸些红墨水在上面划个圈。每当大字本发下来后,我都要数一数,看老师划了几个圈;同时和前一天的作以比较,看自己是否有所进步。
除了读写之外,老师偶尔还会布置一些背诵内容。有次布置的是《老公公拔大萝卜》,内容较长,晚上睡觉时我还没有背会,急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用被子蒙住头,钻在被窝里背起来,直到背会了,才安心睡去。
那时的算术课,全是数的读法、写法及四则运算之类的内容。学到乘法口诀时,大家都很感兴趣,把它背得滚瓜烂熟。算术课中最有趣的是文字题,因为题中常夹杂着小鸟、小猪、萝卜、苹果等插图。如在文字题“家中养了5只小雞,爸爸又買回了4只小雞,现在共有几只小雞?”中,“小雞”二字是用图画来替代的。我们对文字题中的这些插图,都很感兴趣,常常用蜡笔给它涂上颜色。
除国语和算术外,老师偶尔还会上几节体育课、音乐课或美术课。体育课的内容是跑步或做操,有时老师也撒手不管,干脆让我们去自由活动。这时男生主要是打垒球、滚铁环、斗鸡等;女生主要是踢毽子、跳绳、跳方等。每逢打垒球时,我们打得都很疯狂,觉得还没打够,下课哨音却响了。
音乐课的内容是学唱歌。我们老师不会教歌,只好请人代教。瑞凝庄初小教师张希印、郭村小学六年级学生岳天顺、本村复员军人刘友友,都被请来给我们教过歌。“我是小小的音乐家”是张希印老师教的,“青线线那个蓝线线”是岳天顺教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是刘友友教的。这几支歌儿,至今我仍然会唱。
我们的老师也不会画画。上美术课时,他常常是在讲桌上摞两块砖,砖上放个闹钟、玻璃酒瓶子或搪瓷杯子什么的,让我们“照葫芦画瓢”。我画的闹钟虽然不好,但因用蜡笔涂成彩色的了,所以还受过老师的表扬。有时候,他也让我们自由作画——谁想画啥就画啥,绝不强求一律。
除此之外,记得那时还有个“手工劳动”课,为此我和一些同学还买了小刻刀。上这节课时,老师让我们自由想象自找材料自己动手制作玩具,课堂上时间不够,可以在课外继续进行。后来,一些同学用火柴匣的方框套在一起,把火柴棒一根根地插在缝隙间,做成小房子模型。一些同学用旧报纸折叠成“官帽”,可以戴在头上。女同学的作品,多是把彩色纸经过折叠、裁剪、粘接后,做成彩色链条、绣球之类的小饰物。一些同学还制作过贺年片——用剪刀剪些和平鸽、小灯笼之类的图片,铺在一张白纸上;在篦梳齿上涂些红墨水,用旧牙刷刷篦梳齿,使溅出的红雾点洒落在白纸上;最后把和平鸽、小灯笼等图片轻轻去掉,在白纸上写上祝福语就行了。当时我手拙,实在做不出什么,想来想去就用泥揉了个圆球,中间穿根绳子,晒干后涂上颜色,在绳子下端扎一撮丝线。这时提起上端,就是一个泥塑花灯笼了。我的泥塑花灯笼,是众多作品中独一无二的。
回想起来,六十年前的村级初小,能弘扬、激发、培育学生的个性、创造性和想象力,最大可能地践行人的教育,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学堂碎事
最值得回味的,是那时学校有个突出特点——复式教学。所以,老师给其它年级讲课时,我们可以边写作业边侧耳细听。
有一次,老师给高年级讲《猴子捞月亮》,我听到里面有一句话,内容是“它向井里一伸脖子,慌忙叫道:'糟了糟了,月亮掉到井里头了!’”当时我年龄很小,听时把“脖子”理解成“箔子” 了(因两词同音)。“箔子”是用芋子或芦苇编成的帘子,盖房时铺在屋顶用来承载泥巴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它一直是我村传统的手工产品,很多家庭都会编织。所以我对猴子“向井里一伸'箔子’”这句话,感到非常纳闷:猴子怎么跟人一样,还会搬运箔子?它把箔子伸到井里头,又是干什么去了?
还有一次是算术课,内容是“两位数的读法”。因老师讲课用的全是陕西方言,一直把“读”(音du)念成“头”(音tou),于是便让侧耳细听的我,把“读法”理解成“头发”了(因发音相同)。所以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两位数怎么还长头发呀?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忍俊不禁!
此外,还有一些印象较深的琐碎事儿。
夏天上学时,很多同学都带着一个玻璃酒瓶子,里面灌满了凉开水,口渴时就打开瓶盖抿一口。有些同学的酒瓶子没有盖儿,竟是用玉米芯塞着的。午休时,同学们躺在课桌或课凳上,从不盖单子被子什么的。
起“床”时老师哨音一响,大家立即翻身跑到院子,围着一个脸盆(里面晒着一盆水)洗起脸来;洗后用手抹抹脸,甩甩水珠就去上课了。冬天上学时,许多同学都提着一个小火炉,到校后用柴棒生火烤手取暖,因此教室内经常是烟雾弥漫。为培养我们的卫生习惯,老师曾让我们学习刷牙。他要求我们在家天天刷牙,没钱买牙膏时可以用盐水刷。但说归说,实际上我们并没人刷——因为不方便,也没那个习惯。教室北墙角开着个小门,出去后是并排两个厕所。女厕所记不得了,反正男厕所都是由我们男生轮流清理的——轮到谁了,谁就在放学后用铁锨把粪道里的赃物捅下去。那时学校西边有座古庙(无量庙),庙的东山墙上写着“中苏友好天下无敌!”几个大字。我们并不知道它的意思,常常望着它出神……令人记忆特深的,是那时老师从不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所以放学回家后,我们除割草挑菜放羊外,就是疯狂地玩耍了!——正因如此,我们从未感到上学有什么压力。
初入学堂,我在学习上还是比较细心和认真的,曾得过奖,奖品是铅笔和小本本。对老师安排的其它事情,我也从不马虎。有次轮到我和岳谋儿掏厕所,我俩不但用铁锨把粪道里的脏物捅外边,还绕到后墙外,把粪道外口下堆积的脏物也铲掉了。老师安排高年级学生“一帮一”教我们时,帮我的是高家的高拴牢大哥哥。他悄悄对另一位高年级同学说:“我教的这个娃是个灵娃!”我听后高兴极了。
就这样,我顺利地步入了人生的求学之路。
如今回头细看,当年的启蒙生活,不仅引领我到了知识海洋的岸边,教我学到了一些文化科学知识,培育了我心底向善、合群、谦让、诚实的道德根苗,而且为我提供了展示个性、发挥想象力及创造力的空间,在对我进行启蒙的同时,赋予了我梦想、兴趣与快乐。所以如今我已古稀之年,但仍十分怀念当年的启蒙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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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刘正军,男,1947年生,华县赤水镇辛村常家人,高中老三届(66级)毕业生。当过农民、民办教师,恢复高考后考入渭南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地区教育局工作,2007年退休。作者本人热爱家乡,平时喜欢写作,很多关于家乡的文章得到众多网友的喜爱。退休后常在老家居住,也为家乡办了少许事情。
文章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刘政军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 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