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酒、碎片与爱
亲爱的十九:
开年这几天,我,明白无误地,在荒废。这几天没做什么。2号晚上喝了一场酒,到天亮,酒精的余波影响第二天当然绰绰有余,所以3号没上班,休息在家,迟迟顿顿,也没做自己的工作,今天4号,延续了3号的懒惰,下午才起床,给你回信好像成了一种安慰和消遣,现在酒馆里没客人,很清闲。
我很震惊你的微信昵称,和我微信读书的昵称出自同一本书的同一句话。
这几天一点时间还是用在读普鲁斯特上,我没记错的话,我写的第一封信里就提到了《追忆似水年华》,现在我还在读它,已到了第六卷(总共七卷)开头了,法郎士说:“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
法郎士(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人)在追忆之中是人物贝戈特的原型,普鲁斯特在小说里对贝戈特很尊崇,并且对贝戈特小说的风格和智慧充满赞美的描写。
所以前阵子一直想买法郎士的一些作品,但无奈市面上已经都是绝版书啦,只能等等看吧,越等,热情当然就越冷啦,说不定连原因也会在等待中忘记。一千个网友的吹捧赞扬抵不过我热爱信任的作家在我耳边悄悄说一句:某某作家或某本书不错。
这几天读普鲁斯特时感到了自己是一身的碎片,我意识到我们的审美以及整个人的所行所思都来自无意识地影响,这种影响是不同方面无所不及的碎片默默对我们作用的结果,但我们不可能去违反这种影响,只能去分析和辨别,因为种种影响绝不是在它发生时被有意识认识到的。
比如我惊讶于自己思考和说明事物时,语言在书面上以及在头脑里都以一种属于我自己的语法结构和习惯在写出和构思出,这种习惯和结果源于什么呢,也许来自所有我读过和接触过的东西,我是所有这些碎片的镶嵌,但我却不可能去看清所有这些碎片,只能看到它们带来的结果。
我为什么会欣赏墙上一张肖像海报呢?我为什么对某一类型的气质有一种直觉的爱呢?我为什么是以这种文字方式在描述我的问题呢?我为什么用纸擦脸的动作是那样的呢?
这些全来自于我的潜意识和整个感受系统不断跳动,接受所有暗自捕捉到的碎片,即使我本人没察觉,这种碎片也已经绕过了我的理智,在我不醒觉的情况下充分进入我之中,我大概只会更多地看到它们之后影响的结果,却很少对这些碎片有任何印象和觉察(因为在当时都已不可能觉察留下印象,在记忆里又怎么能重新去获得确认呢?)。
这样说,我知道就在我正读的普鲁斯特,他那独特的心理分析文字绝对在影响着我,却不可能知道它们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对我造成结果,但我的全部感受系统和潜意识避开着我的眼光,持续搏动着接受所有这些碎片的作用。我是所有过往的碎片的镶嵌。
我还有时觉得我们只有简单的拥有两三种思想而已,当我们某一刻似乎对自己发掘了新想法感到惊奇,其实回头辨别,不过是那已有的思想模式在观察新的事物而已,只不过我们习惯对众多的事物视而不见。
思想作为一种眼光,我们拥有它,却不睁开眼用它去看那么多的事物,以为一种思想不过就是一种对此事物的思想,没成想他更可能是一种模式和眼光,待我们用它去察看更多的事物。新获得的经验好像不过是旧眼光观察了新事物,不过是旧的思想模式获得了新素材的丰富,并不是获得了新的思想。
好久没买书的我,今天买了一本爵士的书籍、两本辛波丝卡的诗、一本《长日将尽》,说到《长日将尽》,就想起大二时候在学校操场上知道那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叫石黑一雄的景象。
2号晚上下了班,我是和街对面一位烧烤店的老板娘喝的酒,直到拂晓。我们偶尔会有点暧昧,那是爱情吗?也许普天下的爱情永远就只有那么一种,不同的可能只是程度,某一瞬间的短暂爱意显现也是爱情的永恒形象吧。这么一说,那是爱情。
中途,我们停下了喝酒,走到门口透了口气,她看着我,我忍不住那一刻把手贴在她脸上,之后感到太突然,很快把手收了回来,她则是在我不由自主轻抚她的脸,把手收回来后,更走近我,把头抵在我的肩上。
我几乎认为所有爱情都是此种类似的时刻最美妙,即在爱中诚惶诚恐地表达着获得了回应的爱意,而不是欲望和爱的结果,是在到达临近爱的途中与爱之后的余味里,而不是爱,奇怪我这么想。
另有一次,她在晚上喝醉酒后我把她送回去,在她家楼下电梯里,她把我拉了进去,自然,我在电梯里充满柔情地吻了她的脸,假如不这样做,我认为真正过分的就是我了,因为她要求我送她回去已是第一次大胆地表达了,把我拉进电梯则是第二次表达,而我回应了她。
普鲁斯特说他的乌托邦是温柔细腻的思绪总是能够得到回应的地方。当然,我和她离得非常非常遥远,片刻间的爱意也许是可能的,但远远不可能在爱中紧紧相连,平时里,我们甚至对待彼此平淡如水。
有时连我都惊奇,为什么我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丝毫也激不起半点爱意,而怎么会在有些时候,我会回应着她的爱而她也回应着我的爱呢?
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点相同,也许只有我们都彻彻底底的抛弃自己的所有东西的时候,我们才会突然在彼此身上感受到一闪的爱的原型,因为当我们都抛弃掉所有东西的时候,仅存的最后那点东西,就是爱,我们很清楚的看到只剩下了爱,也忘掉了所有其他,结束了所有自身的思虑。
艾略特的诗:光荣归于圣母/因为在那花园里/爱情结束一切。而平时里我们生活着,靠的却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所以我和她生活着,彼此不会有一点点爱意,但当我们处在类似于绝对黑暗的时刻中,我们看不见任何一件物体了,我们会感到留下的唯一的彼此的爱,在那种时刻里,我们也许会回应彼此的爱意。
开这封信的头时我还在酒馆里,现在则是在家要躺下休息了,希望自己能够顺畅。
哎,在这全无半点情感和美的乏味信里,怎么向你传达感情呢?试着听听比尔伊文斯三重奏随便哪首爵士行吗?里面就是我的感情,听听吧,随便哪一首。
分享两首最先读到的辛波丝卡: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不恰当的或贴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触摸,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被触摸。
它坠落于窗台,
这是我们的经验,却不是它的。
为此,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
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是,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湖底并没有底部,
湖边也没有堤岸。
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
对自己而言,波涛,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波涛将寂静泼溅于自己的喧嚣之上,
在无所谓大或小的卵石上。
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实不曾有天空,
太阳落下,其实一点也没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层,其实也并未藏匿。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
它在吹。
一秒钟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
第三秒。
唯有对我们而言,这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一名携带紧急讯息的邮差。
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其匆忙也是假装的,
传递的也不是人的讯息。
胡桑 译
还有这首: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
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陈黎、张芬龄译
别忘了我的情感——听听比尔伊文斯或或者他组的三重奏乐队。晚安,或者 祝你早晨好,十九小姐。
牧童
2021.1.5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