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向前副师长回到五台县说起——我的抗战往事(四)
九、徐向前副师长来到家乡五台县
阳明堡战斗结束后,我们立即转移到杨白村休整待命。这时徐向前副师长来了,他的老家就在这附近,他便利用这个机会,对当地老百姓作了一次抗日救国的宣传讲话,并动员他的亲属立刻参加了我军。为了保守秘密,我们没有向群众介绍徐副师长的身份,有的老百姓就在互相打听,有的则猜测说:一定是个大官。由于徐副师长是本地人,他讲话老百姓听得特别有兴趣。
徐向前
我们离开杨白村朝东南方向前进,这时我想,大概不去大同了。我们经过东冶镇、会里、上社、苌池、盂县,在阳泉西面的侧石附近横越过正、太铁路,就到了上龙泉附近的横岭。第二天经过昔阳县西面的沾尚镇、猛虎沟,在马道岭阻击从娘子关进来的敌人。此后,就在昔阳县境内到处打击敌人。如在马坊镇以东、昔阳县城以南的柳林背这一地区进行过多次战斗。在柳林背以南作战时,我跟随七六九团副团长汪乃贵同志行动,他带领一个营的兵力,在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指挥作战,部队几天几夜露营、打仗,又没有吃的,也够艰苦的了。这时我们还没有根据地,没有物资供应。战斗结束后,我们全团人员会合,听到了我党中央要在敌人后方开展游击战争,创建抗日根据地的指示。
与此同时,我师七七一、七七二团等部队,也进行了多次有名的战斗,如长生口、七亘村和黄崖底等地的战斗。长生口战斗歼灭了敌人一个工兵中队;在七亘村连续三次战斗中,日本侵略军第二十师团之后卫辎重部队遭到我军两次伏击,使井陉、平定等地敌人的交通中断;我七七一团三连五班八位战士,坚守阵地时伤亡了七人都不后退;我七七二团十二连战士王绍表同志身负三次伤不下火线,他打死了六个敌人,缴获步枪三支。
就在这时,我头一次看到了一名战俘,他是日本东京人,名叫三铺保造。我们有好多人都想和他说话,但我们在庄里镇所学的那几句日语不够用了。唯有本文前面所提到的那位戴眼镜、骑毛驴,碰上了日本飞机的同志发挥作用了。他先叫人给这名战俘倒来一碗开水,又端来一碗小米干饭,然后才用日本话和这个战俘慢慢交谈。这时我想起了从前读过张学良将军对东北军官兵的一次讲话内容,那篇讲话中曾谈到日本人习惯于吃大米饭,如果他们没有大米饭吃,就很难生活下去。但我这时所看到的日本人却不然,他端起那么大一碗小米饭,狼吞虎咽地很快就吃光了。看来他大概是饿得相当厉害。大约一小时后,我们就派了一匹毛驴,把这个战俘押送到我们师部去了。我又看到了许多胜利品,如日军大衣、枪支、子弹以及马匹等等。这种马比较高大,但头比较小,脖子比较长。大概生活不大适应,后来逐渐病死了一部分,其余的则在我部队里使用了许多年。
十、以皋落镇为抗日游击根据地,日夜袭击日寇
皋落是昔阳县东南面比较大的一个集镇。我们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起,就以这里为立足点,准备创建抗日根据地。我们经常从这里出发,去正太铁路伏击敌人,破坏敌人的交通线、铁路和公路,获得不少胜利。在打毁敌人的汽车时,缴获过许多物品,除武器弹药外,还缴到各种食品和伪满钞票,以及以奸淫中国妇女为乐的照片等等。有一次还缴到一台小型的袖珍无线电机,在当时,这种机器是比较先进的。同时,也经常缴到带有迷信色彩的护身符、各种神像,以及日本军人家属寄来的信件和照片……。从这些物件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好多日本军人和他们的亲属,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在一次去打敌人的途中,陈锡联团长把缴获的伪钞给了一把给一家房东,这位房东立即朝陈团长跪下,并叫他九岁的女儿纳英认陈团长做干爹,陈团长连忙还礼,并说自己现年才二十五岁,实在不敢当。这地方是敌人的交通线,老百姓经常受敌人之害,很难生活下去。现在正是严冬天气,又快要过农历年了,陈团长给房东的伪币,在这地方是能用的。
一九三八年二月间,我又跟随三八六旅旅长陈赓同志行动,出发地也是皋落。二月十一日晚上,住在一个叫做青杨树的村子里。陈旅长不顾疲劳和寒冷,仍坚持洗泠水澡。第三天晚上,我们已接近到正太铁路南侧的旧关附近,部队已和敌人打起来了。我们临时住宿的这个村庄很小,部队人多,屋里根本没有能洗澡的地方了。但他既不怕敌人突然打过来,也不怕严寒的气候,就在村外的房檐下洗起泠水澡来了。他这种坚持锻炼身体的精神,使人赞佩不已。
我们原住皋落镇东头,后来住在靠北头的戏楼后巷一号。这家房东姓赵,名邦俊。有三个弟弟,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四岁,名爱棠,已许了婆家,在民安村;小女儿九岁,名兰棠;还有母亲和两个弟媳等,共十几口人。这家人对我们非常好,整个冬天无代价地给我们烧炕,柴火烧完了就烧玉米芯。过年时还把煮好的饺子送到陈锡联团长住处来。这地方把饺子叫“匾食”。这时徐向前副师长仍率七六九团行动。徐副师长和陈锡联团长等领导同志住在这家院子的西屋里,北屋住的是“冀西民训处”的负责人杨秀峰同志。该处比我们晚一些时日来到皋落,该处的秘书长叫吴砚农,另外还有一部分工作人员,女同志除杨秀峰同志的爱人外,还有几位,其中有位叫陈桂英,另一位叫郭莉娟。他们到这里以后,积极开展地方工作,后来终于建立了抗日民主政府。
我们初到这里时,还收容了不少国民党军队的散兵和各种杂牌武装人员。散兵多半是国民党军撤退时的掉队落伍者,也有的是国民党军撤退时被火车撞伤了的。据说当时在正太铁路上有好多国民党的队伍正在撤退,有的坐火车,有的步行,有不少人正在铁桥上走着,但坐火车走的人只顾自己逃命,不管别人死活,火车就旁若无人地照样行驶,结果压死压伤者不知有多少。有的人看见火车来了,就从铁桥上往下跳,没有摔死的也无人管。有的是在几天之后被我们发现了,才收容过来。杂牌武装人数多少不等,他们有的是自称什么什么司令,或什么什么长之类,实际上是打着种种招牌,加害正在受日本侵略之苦的自己的同胞。
十一、陈锡联团长护送美国朋友卡尔逊先生
一九三八年春节刚过去,美国驻华大使馆参赞卡尔逊先生,从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驻地山西辽县(今名左权县)来到七六九团团部驻地昔阳县皋落镇。他是专门来我军作战地考察的,他还要从这里往北,横越正太铁路,到五台山地区我一一五师驻地去。我们的任务是:要保证他的绝对安全,护送他通过敌人的交通线,横越过有敌人守护的正太铁路。在正太铁路北面,将有聂荣臻同志派部队来迎接。
卡尔逊先生当时穿的是一件类似灯芯绒面的黑色紧袖旧夹克,马裤,足上穿的是长筒皮靴,走起路来很有精神。陪同他来的一位英文翻译名叫周立波。周此后写过很多文章,如《晋察冀边区印象记》、《战地日记》和《落雪的山野》等等。
几天之后,陈锡联团长亲自率领一部分队伍护送卡尔逊先生北去。我们一早离开皋落镇经车寺村、民安村、里岩、前岩等地,刚到葱洼村、正要向东治头镇前进时,从昔阳县城出来的日本侵略军开始向东冶头镇开炮。这是敌人惯用的一种手法,每当敌人想侵占我们的某一村镇时,不管村里有人没人,他们都要先用大炮乱打一阵,然后才去侵占该地。面对这种情况,为了保证卡尔逊先生的绝对安全,我们只好往回返,到里岩暂时休息,观察一下敌人的动向再说。
两天之后,敌人已撤离东冶头镇窜回昔阳城。我们又由里岩出发,再经前岩、葱洼等地,沿东冶头镇河东岸,在东冶头东面沿山根北上,再经过一个名叫古蔺的山村,休息了一刻,当晚进驻一个被日军占领过的村庄。村内景况凄凉,空无一人,不知老百姓逃向何方了。这时已是夜晚,我们又困又饿,只找到一点当地称之为黑枣的野果子充饥。我当时没有这方面的常识,误以为这是小柿子,于是只顾充饥,狼吞虎咽吃了不少,哪知不久之后,呕吐不已,反而大伤元气。天黑以后,有位老人偷偷地回村里来了,他看到村里有人,又以为是日本人来了,受惊不小。经我们解释,他才放心回来。据他说:日本人来时,不敢住在老百姓屋里,全在村外露宿,生怕我们八路军晚上来打他们,像在阳明堡烧飞机场那样……我听到以后,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到了正太铁路南侧,陈锡联团长等和卡尔逊先生握手告别了。几天之后,我们接到了卡尔逊先生发来的电报,说他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并向陈团长表示感谢。后来我曾听说,卡尔逊先生对我军护送他横越正太铁路的作战方法颇为赞赏。据说是我军初次接近铁路时敌人封锁很严,无法立即通过。后来我军分成两部,以大部兵力向敌人佯攻,然后诈败,并故意丢弃一部分不值什么钱的物品,以小部分兵力绕道护送卡尔逊先生偷越过正太铁路,敌人以为有利可图,真的来追击我们的佯攻部队了。等到敌人发觉上了我们的当时,卡尔逊先生早已安然越过了正太铁路。后来又听说卡尔逊先生在我八路军作战地区作过战地考察以后,作过许多真实的报道,做了不少对中国人民有益的好事。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一些书中,例如《伟大的道路》(美国朋友艾格妮丝·史沫特莱著)、《中国--我的第二故乡》(西德王安娜著)以及《回忆毛主席》(刘白羽著)等作品中,还能清楚地看到卡尔逊先生当年的事迹。在《伟大的道路》中,在第三十四章的末段和第四十二章的末段都谈到卡尔逊先生的情况;在上述王安娜的著作中,则专门列了个标题,叫做《一个美国叛逆者》,谈的全是卡尔逊先生当年的事迹。
十二、日寇进攻辽县
辽县现在叫左权县。因为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八路军前方总司令部参谋长左权同志壮烈牺牲在该县境内,当地军民为了纪念他,故将他的姓名当为县名了。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九日,我们刘伯承师长在昔阳县东面的长岭村召开了高级干部会,陈赓、陈锡联等同志都到了会。会后,部队又到旧关至娘子关那边打仗去了。我跟随宋任穷同志回到皋落镇,然后去辽县我师卫生部休息;因为我这时已患严重失眠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已患有肺结核病,不过医生不告诉我罢了。因为当时的医疗水平和物资条件都不能和现在相比,有的人怕害此病。
我随着师政治部的一位管理员离开皋落,经库城、牛川镇、和顺县城和寒王镇等地,第四天就到了辽县。沿途由这位管理员负责我的食宿,因为他是管伙食的,组织上给他交待好了。到辽县后,他回政治部去了,我则去县城西门外的西河头,这是师部的暂时驻地,我要在这里办理去卫生部治病的组织手续。
我从北面进入辽县城,在北门外看到一幢洋房,门外有块牌子,叫做“友爱会医院”。看样子是外国教会办的。一进城内,只见到处关门闭户,空无一人。这是因为敌人的飞机会来捣乱。街头巷尾还筑有工事,堆放着许多沙包。很显然,这是准备和敌人打巷战用的。我到西河头后,师参谋长倪志亮同志给我开了去卫生部的介绍信,我就去卫生部驻地县城南面的十里店。这时卫生部和医院以及附属的一个休养所都在一起,卫生部部长是钱信忠同志,政委是周光坦同志,医院院长是朱链同志。十里店分东、西两个村子,中间隔河相望。
我被送到东村的一家老乡家里,这家房东是个小学教师,我和一位当过团政委的高厚友同志和骑兵连长曹振声同志住北屋,另外还有卫生部管理员田运海老同志;南屋住的几位干部中有当时任副连长的马忠全同志;东屋住着两个被我们俘虏过来的日本士兵,其中一个叫新居方雄,日本神户人,在日本辎重部队服务,上过中学,写的汉字很流利。另一个原来就是我前文所提到过的那位三铺保造,日本东京人,高小文化程度,他会唱《五月的樱花》这支歌,我曾请教过他;新居方雄则比他更会唱。我跟他学过日本国歌和《在旅途中》,原文叫《旅人愁闷の歌》。我也教过他们唱土地革命时期的和抗日救国的歌曲。因为中日两国都用简谱,这样,算是有了点共同语言,彼此都很高兴。通过这样的接触,他们更加理解了我们的俘虏政策,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只是用汉字笔谈,再加上用手比划,彼此大致能理解对方的意思。新居方雄小腿上负过伤,他还把他保存作纪念的、从负伤处取出的骨头片给我看,并用手比划着,好像是对我说:这就是他来打中国的结果。三月五日傍晚,这两个日本人被我们送到八路军前方总司令部去了,临走之前,这两位面对着我流泪,尤其是新居方雄。我当时想,这也许是舍不得和我们分开,同时也担心以后的前途命运。我们把他们送走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因为他们从前的同伙就要向此地进攻了,我们明天也要离开此地,转移到别处去。我曾极力向他们作过我所能做的宽慰和解释,看来虽有点效果,但似乎他们还有疑虑。我想,只好请他们看将来的事实了。
三月六日上午,我们也离开了十里店,走到辽县城外,再向东走去。这时我回想起辽县城内牌楼上的一块匾额,叫做“东望豫直”,我们从此往前走,就可以去河南、河北两省的广大地区了。想到这里,敌人的飞机已经飞到我们头顶上空,从北面传来的炮声也更频繁。据说日军已经到了寒王镇,寒王镇离此地只有四十里路,如果日本鬼子胆子大一点,他们完全可以赶到辽县来吃午饭,因为我军作战部队已从这里开到东南方向、黎城那边迎击敌人去了。这就是日军向我太行山地区所进行的第一次九路围攻和我军反围攻的开始。
我们跟随一二九师卫生部的全体人员,在辽县城东门外进了山沟,经过一个村庄叫黄家会,又走了二十多里,才在一个小山村里住下。三月七日,天气非常好,我住这家房东院里的几株果树正开着花,清香扑鼻,一群蜜蜂在忙着采蜜,显得十分恬静。要不是日军来侵略,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山村景色。可是,这样的好天气却被日军利用来轰炸、扫射我们无辜的同胞,侵占我们的家园,使许多男女老少同胞竟在还不知道青红皂白的情况下突然死去!
三月八日,我们又转移了一个地方,这村庄比较大,有一所小学校,教师是一位年轻女子。我信步走到学校门口,她正在给学生讲课。她还抽时间写了几条标语,其中有一条是“欢迎八路军莅村”。我和原先同住一室的几位病友就住在她家旁边的一家老乡屋里,这家老乡只有一个儿子,小名叫秋生,二十岁,已结了婚。他们还不知道日本鬼子离这里不远了。这时正是三八妇女节,照我们的传统习惯,是要开纪念会的,但在今天,只好免了。我们时刻注视着日军的动向。
过了一天,我们再朝东面转移,经过车正铺,越过一座山梁,这时从西面传来枪炮声和日本飞机的轰炸声就使人听得更为清楚。我们的头顶上空,也在敌机的袭击范围之内。我们继续前进,在离西五指只有几里路的地方就上了山,山上有个村子叫赵家垴。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因为东面也来了日军,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卫生部只有一个警卫班,此外的人全是赤手空拳。医院的工作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在不久之前从石家庄、获鹿那边跟随朱链等同志来的老百姓。即使像我们这些老兵,又都是伤病员,像这样的队伍,今天眼看着四面受敌,未免使这里的几位领导同志内心里有点紧张。
三月十日晚上,陈锡联、王近山两位同志也来了。他们是负了伤到这里来治疗的。陈团长虽然头部伤势相当重,但当他看见我时,还和我紧紧握手。王近山同志臂部伤口还要立即进行手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手术,其难处可想而知。我非常佩服王近山同志的忍痛精神。正在这个时候,听说日军已经侵占了西五指。西五指是个镇子,日军在这里住了几天,但没有再往西面来,过了几天,听说日军走了,这时人们都松了口气,欢天喜地,无不称赞刘伯承师长的神机妙算,指挥有方,才使我们平安无事。
我们欣然离开赵家垴下山,在西五指住了几天,然后由原路返回辽县。我们经过被敌人的铁蹄践踏过的辽县县城和城西部的七里店,住进了马厩村。这个村子比较大,除我们外,随营学校也住在这儿。村中有东、西两个大门,门洞上各写有四个大字。东门上写的是“东有启明”,西门上写的是“西有长庚”。我国已经贫穷落后,有条件学天文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两颗星名却是普通老百姓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