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里没有誓言
文/余言
一
认识彭慧是我高三追女友颜晴的意外收获。彭慧小我一级，是颜晴的好友。她留短发，身材瘦弱，眼睛细长却有神。当她看着你时，有种冷漠的疏离感；但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却又温柔地击中你的心。
每天早晨我都可以看到一群体育特长生在操场上跑步，她一个小女生在一群男生中特别醒目。原来这个瘦弱的女生，竟然是体育特长生。
本着要追求目标女生必先从她好友入手的原则，我先接近了彭慧。她倒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冷漠，挺爽朗大方的。她说：“余言啊，我认识你，全校有名的风云人物！哎，你老家哪儿的啊？”
我们就读的学校是位于市内的一所私立学校，大部分都是没有考上当地重点高中才来的，来自农村的同学比较多。
“潢川。”我说了县城的名字，除非别人追问，我才会说我是某某乡，“你呢？”“信阳。”信阳就是我们学校所在的地方，也是我们地级市。
我是乡下人，她是城里人。那时候的我，还带着乡下人的自卑，总觉得城里人比我们有钱得多。
认识之后，我有事没事和她说话，等到关系熟稔，我终于开口：“你能帮我把这封信递给颜晴吗？”
她的眼神暗了一下，眉眼间有些失落，但旋即扬眉一笑，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好啊。”
她果然说到做到，不光是帮我送信，还时不时在颜晴那里讲我好话。
在彭慧的鼎力相助下，颜晴最终成了我的女朋友。然而此后，彭慧却很少和我们两个在一起，尤其是约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百般推托。
正当我纳闷时，谜底被偶然揭开了。一天中午，我过了饭点才赶到食堂，食堂空荡荡的，打饭的大妈们正笑着闲聊。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彭慧。她只打了一碗白米饭，手上拿着五毛钱一包的海带丝！原来这就是她每天吃的饭。她转身看见我，一下愣住了，旋即落荒而逃。
高考出分那天，我特意约了彭慧，想和她聊聊。我们边在市区闲逛，边聊高考，聊未来。她的眼神很黯淡，对我说：“我的高考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会辍学。”我有些震惊：“为什么啊？”
“因为……”她忽然抬头看向远方，拖着长长的声音，良久，才回过头看着我说，“我家很穷啊。”
第一次，她和我聊起她的家庭。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生病了，爸爸是个火车司机，常年不在家。她家住在铁路附近，每天傍晚，妈妈都会骑着自行车沿着铁轨旁边的道路去医院看病。
路上会有一段上坡路，最开始，妈妈每天带着她经过那里时，会语调轻松地回头对她讲：“慧慧，我们要爬坡了哦！”然后轻松地骑了过去，而她则在后座夸张地大叫。
然而随着病情加重，妈妈上坡越来越吃力。直到有一天她坐在后座上，看见妈妈骑着骑着已是满头大汗，虚弱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彭慧赶紧从后座上跳了下来，帮妈妈推车子。
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中。自此，她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力，生怕有一天妈妈会离开她。
但最终，妈妈还是走了。病逝的那一天，爸爸还远在千里之外开火车。那个时候，她就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不要再嫁给司机，什么司机都不行。
料理完妈妈的后事，彭慧很快有了一个后妈，也很快添了一个弟弟。爸爸经常不在家，后妈忙着照顾弟弟也不怎么管她。
后妈每个月只给她一百元生活费，所以她花得异常节省。如果这次考不上大学，条件就不允许她复读了。以她的成绩，基本无缘大学，所以才选择去做体育生，这样才更有希望一些。
讲到这里，她忽然回头看我，灿烂地笑着，纯净得像未曾染过任何尘埃。“其实，就算真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我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早日独立。”
二
第一年高考失利之后，我转学去外地复读了。有时回信阳看望颜晴，也会见着彭慧，在清晨和傍晚的校园，总能看见她在操场上挥洒汗水。小小的个子奔跑在操场上，在体格健壮的体育生中，她瘦弱得近乎营养不良。
高三的时间总是飞快，很快高考再次来临。这次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和颜晴都踏上了心仪的大学之路。但很可惜，因为专业课不达标，彭慧却落榜了。
她来为我送行。我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有什么打算？只有打工一条路啊。”话里有一些怅然，但旋即她抬头冲着我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别担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
大一刚开始，像一幕剧突然谢幕一般，我和颜晴分手了，不过或许答案都在昔日的蛛丝马迹中。我悲伤到无法自拔，于是在大一的暑假，打算去看望彭慧，和她聊聊愁绪。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在县城的啤酒厂当工人。
我去看望她，厂子门口一片尘土飞扬。她远远地朝我招手，时隔一年再见，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她带我去她租住的房子，房子是破旧的农房，住了不少人，都是啤酒厂的员工。
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在公共厨房里准备饭菜，看起来倒是蛮老实，见到我来只是打了一声招呼，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进厨房帮忙，很快端出了几盘热腾腾的菜。我对她的男友挺有兴趣，所以不免留心。他比她大上几岁，几年前辍学后就来到啤酒厂打工，从他的身上看不到朝气，似乎单调重复的工作，早已将他的激情埋没。
吃完饭后，她送我去车站。走在路上，她忽然对我说：“我要和他分手了，也要离开这家啤酒厂了。”“啊，为什么啊？”“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两个身在异乡的人寂寞；离开这里，是我不想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
三
挥手道别以后，我读大学、工作，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她也再未见面，只是偶尔通通电话。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中间已有几年不联系。只知道她去超市做收银员，在饭店做过服务生，摆过地摊……
那天我刚下飞机，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她。她说：“我要结婚了，你来参加婚礼吧。”
婚礼那天，我如期赶到。男方家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我转了几趟车才抵达。不用问当事人，我从宾客们的闲聊中就已知道新郎和她认识的过程。
彭慧去杭州进货，返程时，钱被偷了。她拖着大大的箱子想要拦一辆往信阳的车，但司机一听说她没钱付车费，都一溜烟地走了。
她站在马路边，孤独无助，急得都要哭了。忽然，一辆大货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宛如从天而降：“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里哭？”
彭慧一听哭得更大声了，很多年来她都没有被人这样关心过。在这一刻，这些年来一个人生活的艰辛与委屈一瞬间都涌了出来，眼泪溃堤成河。
他手足无措，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等了很久，直到她把所有的心酸哭完。彭慧抬起满是泪痕的眼睛：“我的钱包被偷了，没法回去了。”
“你要去哪儿？”“信阳。”他爽朗地笑了：“我也是信阳的呀，要不嫌弃，可以搭我的车回去。”
彭慧看过去，那是一辆红色的货车，车头霸气如“威震天”。她一脸狐疑地问道：“可以吗？”“可以啊。”他点点头，上前帮她拎起行李放到车上。
一路上两人谈笑风生，八小时的车程下来，他知道她叫彭慧，她知道他叫郑多，他知道她喜欢吃辣，而他也嗜辣。她最爱做的事是赚钱花钱，刚好，他几乎只赚钱不花钱……他们几乎知道了对方所有的事，并发现双方是如此契合。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爸也是个司机，不过是火车司机。”“火车司机？”郑多饶有兴致，“听起来挺神秘，有个这样的爸爸一定很骄傲吧。”
天色已经黑了，彭慧头扭看向窗外，幽幽地出神：“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他常年不在家，妈妈去世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发誓长大以后不要嫁给司机。”
驾驶室陷入了沉默。“你……为什么要做货车司机呢？”彭慧打破沉默问道。
“我啊，不太喜欢在一个地方拘着，天性喜欢自由，又喜欢开车。”
他送她到楼下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彭慧下车后，笑着冲驾驶室上的郑多挥了挥手，潇洒利落地说一声：“谢谢！再见！”“等等。”郑多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彭慧停住了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郑多，等着他说话。树影婆娑，夏夜微凉的风轻轻地穿过两个人，温柔得让人心醉。她歪着头，眼眸中仿佛含着漫天的星辉。
“那个……没什么……”他支支吾吾，内心却无比确定，他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再见。”彭慧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在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涌起了万千情绪，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心动，然而在那句“再见”之后又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身后的货车轰隆隆地远去了，地面被碾压而过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彭慧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吵醒。她走到窗边，看见楼下停着那辆熟悉的红色大货车——他昨晚往一百多公里外的自家开，却觉得心头有一阵火在烧。他强烈地想念着她，于是掉转车头回来了。他爬到车头顶上，大声地喊着：“彭慧，我喜欢你！”
彭慧惊呆了，她等待一个她爱的、爱她的人已经很多年了。然而今天他真的出现了，她的心里却犹豫了：我发过誓，不嫁任何司机。
他在楼下等了很久，然而彭慧家的窗户再也没有打开。从朝阳初升到夕阳落山，从清风徐来到凉风乍起，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回应，他低下头失落地准备离开。
“郑多！”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转身回头，不知何时彭慧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你答应我，无论何时都要和我在一起。”“我答应。”
彭慧轻轻地向前拥住了他，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爱一个人不就是愿意为他放弃自己吗？所以她决定为他放下当初的誓言。
以后每次他要跑长途，她都跟他一起。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曾看过的风景他和她一起再看，都成了世间的美景。
我向新郎新娘走去。时隔多年未见，她变得更漂亮了，依然眼眸清亮，笑得灿若千阳。哪怕她命运多舛，生活一再将她打落到尘埃，可岁月仿佛并未给她留下任何伤痕，因为她总能笑着擦掉脸上的污泥，对自己说，没关系，我相信明天一定会好起来。那些曾受过的伤，她一一抚平。这样的人，值得拥有幸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