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这一片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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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乐土    

 天津  张树华  

几台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里,柴油剧烈燃烧的淡蓝色烟尘笼罩着,目光所及之处都变得朦胧模糊,我家久居的塘沽火车站南面那一片石头院墙围住的青砖红瓦房身后,一片方圆十几亩大的湖面被厚厚的黄土填平了。实际上这些年以来,石头院周边的十来片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洼、湿地,几乎都被填平并先后建成公交车站、木材场、铁路货场、火车站候车室、加宽的马路和数排民宅,而仅存的这一片湖也早就干枯、荒芜、淤塞得失去了原有的精神风貌。两年之后,一幢幢新楼房将在这块土地上矗立而起,繁华与喧闹将取代往日的幽静和安谧,我家也将迁入新居,之后连同我家已经居住了许多年的这片见证了百年历史苍桑的石头院老宅,也将被夷为平地,建筑一座横跨京山铁路的大型互通式立交桥,然而对于这样的境遇与改变,我却始终提不起多少兴致。我默然地望着那刚刚铺起的一片新土,一种依恋与惋惜之情从心底慢慢充溢上来,不禁让我依次忆起这一片我孩童时期的乐土。

那时,海河的入海口还未建起那道坚固的防潮闸,海河可以径直通向渤海,石头院周边的这一片片湖水、湿地通过数道沟渠衔接着海河,便也随着潮汐每天潮涨潮落。那时海河宛如一条长长的扁担,一头挑着浩瀚无边的渤海,一头挑着这一片一片泛波的湖水,虽然这样的比喻有些不成比例,但在我们童年时期天真幼稚的意识中,面对这每天都可以亲近玩耍的一汪一汪湖水,感觉起来却比相对较远广袤无垠的渤海还要重要许多、还要依恋许多呢。

记得,一座青白色花岗岩砌成的小石桥就架设在湖边,宛若一条浅色纱巾系住通向海河一条沟渠的细脖子处,赶上涨潮时,我们一群孩子放学后时常坐在桥边,将脚丫伸进越涨越高的水中,让调皮的小鱼、小虾挠脚心,痒痒的让人心醉。这时咸腥的海水涌进湖里,湖边粗壮的芦苇杆上便爬满了圆盖的河螃蟹,摇摇晃晃地特别像一支支螃蟹串成的糖葫芦。湖面上,只会蹦不会游的兔羔子鱼甩着尾巴,穿梭般蹦来蹦去地找食吃,吃饱了就在贴近水面的岸边一条一条排成一队,傻傻地翻着大眼睛看着越涨越高的湖水发呆。闪着银光的针鱼成群结队地冲向湖心,又突然加速折返游回湖边,不知是比赛还是撒欢儿,之后又开始转着圈游起来,仿佛许多不会画画的孩子在胡乱涂抹着圆圈圈。时常有露出黑脊背的梭鱼在水中不停地窜行,划出一道道水绺子,听大人们讲那是梭鱼在淘气地啃湖底的软泥,然后便在湖面上高高地跳跃,溅起一丛丛盛开的水花,于是我常想,那软泥里一准有它们最爱吃的美味佳肴,吃爽了就兴奋地来一通跳高表演。

湖边一侧是密密实实的芦苇荡。春天,苇芽刚刚挺出翠绿的尖椎椎,我们便抽出嫩芯来嚼着玩儿,细甜细甜的带着早春季节里独有的一股清香味,那是明媚的阳光,是轻柔的春风,是清澈的湖水,是解冻的泥土共同酿造的味道,让我们感受到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温馨气息。等芦苇抽出细长的叶子,我们又卷起芦笛,“喔喔”吹得满湖荡起响脆的回声。再长芦叶就宽了,端午节也便近了,我们采下叶子叠成一把一把的,从湖边扯下长长的马莲草捆牢,家里留一些,邻居每家送几把,短短的一两天功夫,甜蜜蜜、香喷喷的红枣和豆沙粘米粽子便吃到嘴里了。

湖中心有一座圆圆的小岛,夏秋季节从湖边望去,只见一片葱郁的绿色遮掩住整座小岛,其余便看不太清楚。只听说早年间那里曾经耸立着一个战争时期的炮楼,不知毁于何年何月。出于好奇,我们几个小伙伴曾游水上了小岛,只见一片残砖断瓦,我们东翻西扒,只在草窠里捎回几只带有褐色斑点的水鸟蛋作为战利品。岸边的大人们看见说,那一个鸟蛋就是一只小鸟,懂事的我们便马上明白了,不等大人们再说什么,转头又游回小岛,把鸟蛋又一一摆放好,从此在孵鸟的季节再也不上小岛。

后来孵鸟的季节过了,湖边一侧堆了几垛铁路上替换下来的旧枕木,我们便用拣来的铅丝和绳子将几块枕木绑起来做成船,又找来几支竹竿做撑篙,带上铁锨和十字镐漂到小岛上挖掘起来,除了一堆锈子弹壳,还有一把折了尖的刺刀,我们商定后每天轮流挎着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游戏,美得几天都睡不踏实觉。

那次我们还发现,靠近小岛的水边生长着许多彩色的大蝌蚪,比我们平时弹的花瓣玻璃球还大,只是不知是变青蛙还是变癞蛤蟆。为了证实,我们准备好捞兜和罐头瓶又专程去了一次,但回来后养了没几天,原本挺欢实的蝌蚪便都死掉了。以后我们便不再捞了,只是撑船到那里看它们自由自在地游弋,至于是变青蛙还是癞蛤蟆却始终不得而知,于是成为童年时候一个未能解开的谜团。

童年的时候,在我们眼中的一泓湖水是那样宽阔,每年春夏秋三季,湖光潋滟,我们用芦叶叠成各式各样的小船,有敞篷的,有带桅的,有支炮的,都一一做好自己的记号,顺着风势一下子放几十只下去,宛如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去远航。一直望得眼睛酸得流了泪,才一窝蜂地绕道向湖的另一侧跑去,敛回来后比谁漂过来的小船多,那是一种稚嫩孩童时成功的荣耀。我们还叠过那种油纸船,式样更多更复杂一些,可以连续放好几次呢。再后来,我们便用小刀小锯一类工具制作木船了,船身和船楼漆好颜色,用布绷起帆篷,当木船颠簸着在湖水中破浪穿行,我曾经那样着迷地幻想着,将来要做一个制造真船的人,没想到十多年后,我便走进了海河边的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船厂,当上了真正的造船工人,儿时那个幼稚的愿望竟然真的成为了现实。

说着说着冬天就到了,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平展如镜。从此我们又有更加好玩的了,撑起自己用旧木板钉成的冰排,脚蹬着也是自制的木板冰鞋,广阔的冰面上我们玩起官兵捉强盗,追得急迫了,常常是官兵与强盗一同滚倒在一起,然后在冰面上滑出老远,尽管摔得挺疼,但没有谁因此哭过鼻子。我们玩上了瘾,常常忘记吃晚饭,每天都是各家孩子的母亲站在湖沿上,高一声低一声的招唤,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拎起冰排,解下冰鞋回家去,路上还和母亲小声嘟囔着谁家的孩子仍旧还在冰上继续滑着玩着,并且不时回过头来留恋地张望。

湖岸四周是一圈宽阔的青草地,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我们的乐园。春天,我们用摔盆摔碗花穿成一串,然后编成白色的花环套在脖子或是手腕上,手攥着自制的小罩网在草地上捕捉各种颜色的蝴蝶,或是手提小篮采嫩嫩的苦苦菜、婆婆丁,中午的饭桌上便会摆上一盘新鲜败火的凉拌菜;夏天,我们用扫帚菜织成草圈戴在头上遮阳,蹚着没过膝盖的草丛捉蜻蜓逮蚂蚱,恶作剧时就用毛毛草编织成小猫和小狗吓唬女孩子,然后把这些小玩艺全都送给她们;秋天,我们扎在茂密的草窝里抓蛐蛐和油葫芦,然后养在小陶罐里看它们欢实地咬架或是听它们从来不嫌累地鸣叫,有时蹚着茂密的草丛摘野葡萄、野豆角、麻果解馋;冬天,我们在岸边堆雪人、打雪仗,在冰上抽陀螺、摔跤,滑冰玩胜者官兵败者贼寇的游戏。那时候,这一片乐土给我们带来多少乐趣,真的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尽。

如今,我们孩童时代嬉戏玩耍的地方已经被厚厚的黄土埋没,无情地割断了一代人内心里对这一片乐土的深深依恋,而埋不掉的只有我对那一段美好时光的回味和追忆。这时,我的孩子倚偎在我身边,望着被推土机填掉的地方好奇地询问个不停,我一直在尽力地讲述给他听。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这片我孩童时代的乐土,已经无力再拿出什么礼物馈赠他们了。我不禁怜惜起他以及他们这一代的孩子来,尽管他们如今的物质生活比我们那时丰厚优裕很多,但那种忘情的欢愉,天然的野趣,无忧无虑的玩耍,他们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体验了,如今他们只会从父辈那里听到一些枯燥的讲解与叙述,与那种身临其境的快乐体验相比,该是多么苍白乏味的呀。而我自己,也将永远永远与这块乐土告别,连一点点痕迹都再也见不到了,禁不住泪水便流淌到心里……然而,我别无所求,只企盼着在这片新起的楼群中,能辟出一块地角作为孩子们玩耍欢娱的场所,给今天的孩子们心灵里留下那么一小块能够萦记不忘的乐土。

如今在这一片故地之上,只有当初未被砍伐的十来株百年老槐,仍然在海河边的一隅茁壮茂盛地生长着,每年五月时分便绽放出透着甜香的万千花穗,成为城市衣襟上静谧优雅的一角点缀。正如唐代诗人岑参《山房即事》中慨叹的诗句,“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于是每年此时,我便特意赶着季节,专程来到这几株老槐树下倘佯,伸手拍一拍那苍老皲裂的树身,仰头望一望那缀满枝头的繁花,嗅闻着那让人心醉的馨香,敞开胸怀尽情体味大自然的风韵,静下心来细细倾听老树健旺的生命律动,再忆一回从懂事之后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那许多意趣盎然的岁月,其中还夹杂有许多至今仍萦系不忘的童稚年代特有的温煦与快感,这也是我在当年的这一片乐土之上仅存的一件还可以聊以自慰的乐事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消逝的许许多多再也无法踏足的美好景致,却更加让人久久回味与留恋,并且常常在梦中重现,仿佛在某一天又真实地再次回归其间,但我每一次醒来时都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已。

每年春夏之交,我与这几株老槐树带有朝圣意味的聚会,或多或少都浸漫着一些黄昏时分吟唱挽歌一般的情调,它们之所以存活至今,只是因为当初它们正好生长在并不妨碍城市整体建筑改造规划的一个角落,这不能不说是它们的一种幸运。如今,当我站在这残存的几株年代相对久远的活体纪念碑前,我希冀这些充满时间意味的生命,能够给今天的人们带来几许顿悟,其实敬畏老树就是敬畏自然,就是敬畏滋养生息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土地,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急需寻求与自然和谐共处之道的时代,真心企求这几株老槐树脚下植根耸立的一块土壤,永远是滋养它们并得以根深叶茂的一片沃野,也为我有生之年里保留住仅存的这小小的一方乐土,真能如此,我内心里将充满感激之情。

张树华,男,1950年7月出生于天津塘沽,大学学历。1991年4月加入天津市作家协会为会员,曾任天津工人文学社社委。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近百万字,作品曾先后获全国及省市级文学奖十余次,二十余篇作品入选各种文集及被报刊转载。2012年由九州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海河纪事》 ,中短篇小说集《市井笔记》、散文集《坚守那一份纯情》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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