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3)

黑暗固然不好,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我不知老陈是否憎恨黑暗,但我知道他要借助黑暗,达到不可告驴的目的。他一手捋驴背,一手伸到毛驴的后大腿之间,摸到那一堆黑黝黝的东西,然后用手指摩挲。这情景有些猥琐,而观看的人们双眼瞪得溜圆。毛驴毬本来是收缩的,软软塌塌,经老陈三鼓捣两鼓弄,竟然慢慢勃起,像发泡的海蜇一样变粗变长,顷刻间超过一尺,摇来晃去,宛如一发37高炮的炮弹。

毛驴显然是进入亢奋状态了,仰起头打了个鼻息,轻轻地摆了几下尾巴。老陈像是会意,便牵着它,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宛如走向新婚的洞房。到了平坦广阔处,老陈再次拨弄驴,直弄得那货挺直坚硬,如弦上弓,一次次雄起,上下晃动,几次捶打到自己的腹部。毛驴大约已经不能自已了,就那条瘸腿还消停点,三条囫囵的腿不停地挪动,甚至前体想要腾起,一点也不掩饰生理的冲动。

悲剧的是,老陈并没有将毛驴牵进洞房花烛夜,而是让夏班长递上一把大刀,直接往驴头顶部一个猛烈的背砍。毛驴神经性地一昂头,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然后轰然倒地。

“嗯——啊……”

毛驴的叫声,应该是最难听的,否则人们也不会比喻嗓子不好的人唱歌为“驴叫”。但一头将死之驴最后的绝唱,震得我强烈耳鸣,以至于过了好长时间,耳边还回响那刺耳的余韵。声嘶嗓哑,五音不全,我很难分辨它是高歌还是惨叫。若是高歌,它一定是一头风流驴,在臆想好事的兴奋中倒下的。不知这头可怜的蠢驴,对于母驴的渴望与幻想,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驴的下意识里是否也追求大眼睛双眼皮,是否也喜好大长腿,是否也渴望“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倾国之美?若是惨叫,它一定是挣脱了愚蠢的藩篱,升华到一个非驴的境界。它在进入馄饨的最后一刻,醒悟了,明白了,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勤勉,终未换来善终,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仍然被蒙在至暗里,用阴谋诡计欺骗,用海市蜃楼诱惑。它肯定想诅咒人的虚伪,残忍,好杀,无情无义,他肯定想告诫世间万物,人是最不值得信赖的……

可惜,老陈听不到驴的咒骂,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不到。我在一阵一阵的叫好声中,亲眼看见老陈放下大刀,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往人群里找我。我冲他挥挥手,他便笑眯眯的,额头的皱纹排成整齐的五线谱。他可能没有表演的动机,但他很想让我领略具有生物理论功底的大学教师,是如何练就一身对付毛驴的本领的。

夏班长的大挎包,此刻就铺在地上。里边有两排刀具,从短小到长大,明光锃亮,排列了十几把。老陈挑了一把次小刀,俯身弯腰,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下了驴毬和驴蛋。那直挺挺的杆状物并未立即萎缩,后面血淋淋的,前端布满扭曲的胀纹。这种纹路没有规律,蚰蜒一般,与老陈额头的皱纹,迥然不同。而一对圆圆的驴蛋,就像两块包裹的鹅卵石,光溜圆滑,刺伤了所有人眯缝着的眼睛。老陈切下一只蛋蛋递给夏班长,将剩下的一毬一蛋装进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箱,然后从毛驴头上解下自己的中山装,打了打土灰,盖在纸箱上。

“趁热剥皮,毛驴正在昏迷中。”

老陈说着,接过夏班长卷的莫合烟。夏班长这支莫合烟卷得又粗又长,还将打火机拿在手里,讨好地为老陈点火。男人能为你卷烟,那是认你当朋友,再给你点烟,那就是折服了。男人的特点是能用行为表达的,绝不用嘴。而老陈特别享受这支烟,吸得猛,吐得长,半是消乏半陶醉。可是,当夏班长招呼几个徒弟一人一把刀,七手八脚,准备从几个地方开剥驴皮时,老陈又看不下去了。

“能吃!”对于当过十八年屠夫的老陈来说,这些业余屠夫手段太蹩脚,简直“糟蹋手艺”,咋都拾不到他的眼里。他当即扔掉烟卷,挑了一把最小的刀子,然后对夏班长喊了一句:“看着!”

其实在场的人都看着,要看老陈到底有什么样的真本事。只有我心里明白,他这是要做示范。但见他在驴背上拉开一道口子,然后一手划刀,一手扯皮——我第一次理解了“扯皮”的含义——割扯配合,用力均匀,不一会儿,就让一整张硕大的驴皮平展展地铺在地上,看起来只有白膜,没带一点血迹。紧接着开膛破肚,进行肢解。

老陈解剖毛驴的手法,简直是庖丁再生,连我这个不懂屠宰的人都啧啧称奇。他下刀很准,一刀破膛,取出内脏,然后拆掉四条腿,接下来挑、剜、割、拽,刀舞龙蛇,手翻花瓣,竟然没有用斧头剁一下,就将他刚才温存安抚的那头毛驴,拆成了大大小小的肉块。

“哦哟,太厉害了嘛!”

“琼乌斯大(老把式),琼琼的乌斯大!”

在人们热烈的喝彩声中,老陈却对手里的屠刀赞不绝口。他直言宰了十八年牲口,还没使过这么好的刀具,他想知道这刀是在哪里打的。本来现了眼丢了人的夏班长,似乎找回了一点面子,立马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言下之意,都是他亲手打制的我亲手打的。

“纯纯的弹簧钢,你随便挑,随便拿!”

“这个……君子不夺人之爱……”

老陈嘴上说不要,却爱不释手,将夏班长十几把刀子一一把玩。他检验刀具的办法是对着刀刃吹气,然后放在耳朵边听音,听了再吹,吹了再听,竟然给十几把刀按趁手程度排出了名次。最后,他决定不拂夏班长好意,收他剃驴皮的那把小刀,做个纪念。他这前半辈子杀生太多,手上沾满鲜血,后半辈子不敢再杀了。他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回家就金盆洗手……”

老陈的话还没说完,厂区的路灯突然全亮,一阵喊叫声哄然而起,一片人潮黑压压涌过来,男的女的都有,有的朝夏班长呐喊,有的在院子里撒欢,大多数人涌向煮肉的大锅——暮霭徐徐的厂区里,已经风飘驴肉的香味。由于太过专注于老陈验刀,我根本没注意,什么时候所有的肉都被煮到锅里了,连老陈装宝贝的纸箱,也不翼而飞。

老陈重重地拍着自行车后座,不解地盯着夏班长,显然想讨个说法:难不成老子帮你们杀驴,你们在背后捣鬼,拿老子当猴耍吗?夏班长见状,五官都移动了位,抓起一个棒子,就追着他的那几个徒弟乱撵乱打,边打边追问:“是谁走漏的风声?”

“哈马斯以息可(一群毛驴子)!”

老陈鼻子都气歪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将夏班长的小刀扔到地上。

其实我也很生气,气的是信任的大厦倾倒,气的是品德的底线断裂。人之相交,贵在以诚。有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活脱脱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来人太多了,到处是晃动的身影,究竟是谁捣的鬼,不好查,也不便查。我正在搜肠刮肚,想一找句合适的话安慰老陈,却见他迅速拨开人群,跑到煮肉的锅边,一把推开锅盖,捞起一条驴腿,也不嫌烫,两手倒换,举得高高的,似乎要砸锅,又好像要打人。

我的手心捏着一把汗,真担心老陈行为过激,惹了众怒,不好收场,而且事情传出去,对我也不好。所以我紧紧跟在他身边,劝他有话好好说。不知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老陈太激动,也不理我,自顾把那条驴后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徐徐放回锅里,大声问道:

“谁下的料嘛,孜然太多了!”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心房。看那热气腾腾的大锅顶上,挂着一盏很大的电灯泡。灯泡在缭绕的烟雾里,随蒸汽摇晃。它晃到左边,照亮老陈左半个脸,晃到右边,照亮老陈右半个脸,来回晃动中间,勾勒出老陈磨掉棱角的五官。这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额头广,眉毛宽,眼睛大,山根高,嘴部略陷但地阁浑圆,既有中原人的宽厚,又带几分游牧民族的豪爽。

临别的时候,老陈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啊,没让你尝到金钱肉,便宜那帮狗东西了!”

“嗐!”我赶紧摆手。其实老陈没什么对不起我,倒是我对不起他。因为我的缘故,他辛苦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还搭了三块钱。我觉得这三块钱不能由他出,便悄悄往衣兜里摸。摸出一张钞票,不知是五块还是两块,也不好意思在昏黄的路灯下辨认,就往他的衣兜塞。结果被他发现了,坚辞不受。我说,“那你也不用还我粮票了。”

老陈愣怔了一下,俄尔又笑了。他突然收回了“金盆洗手”的誓言,说是等机会,一定让我品尝他做的金钱肉。我也愿意期待,关键是想深交老陈这个人。可是过了年我去内陆学习,年底回来后带着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去看他,却发现他的遗像已经挂在墙上,不能握手言欢,只能焚香祭拜。他的遗孀腆着大肚子,含泪告诉我老陈回农场给人做金钱肉,杀驴时让毛驴踢死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老陈那么深的道行,怎么会被毛驴踢死呢?泪眼婆娑,喉头哽咽。我仿佛看见那头三条半腿的毛驴,低眉顺目,乖乖地卧在地上,等老陈挥着手从遗像里走出来,笑笑地骑上去,它便一跃而起,飞出窗户,飞向云端,飞得我再也看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老陈那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不禁想问:在畜生的思维里,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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