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纪行之八)道场通往市场的“金光大道”
我曾经去过一次大理,在昆明举办世博会那年。时间是一根皮绳,一些事件就是皮绳上的扣。没有这些扣,你根本不知道皮绳的长度。当时去大理就记住鸡足山的名字。鸡是我最熟悉的动物,我到过一个“鸡冠山”,山头像公鸡冠一样。像鸡足的山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一直纠结一个问题:古时候没有直升机、无人机、热气球什么的,也不能真的像《水浒传》里的入云龙公孙胜腾云驾雾,别人看山只是一座山,他怎么就能看出像鸡足?要看出像“鸡足”,得先看出它像一只“鸡”,要不然就成了盲人摸象,把象腿当成了柱子。现在不少建筑讲究造型,搁在沙盘上很好看,有的像一朵白莲,有的如一只老鹰,有的仿佛一顶皇冠,但建成之后,人们从它面前来来往往,却毫无感觉,就是因为人毕竟不是一只鸟,无法居高临下体会它的独特造型。
鸡足山让我向往,是听说上头有很多寺庙。我见过很多高楼、很多别墅、很多商场连片的景象,但没有见过“很多寺庙”是什么样子。我想象那些寺庙一个连着一个,鳞次栉比,像电影《邪不压正》里姜文太太在屋脊上骑自行车的旧城,和尚们就像士兵一样,每天敲钟起床,集中吃斋、听经、自修和休息。这种想象一直盘桓在我脑子里,成为我心造的鸡足山的幻影。
我们出发时天气晴朗,但刚到鸡足山就变了天。我发现自己每次登山都像萧敬腾(雨神)附体,雨水总是不期而至,“好雨知我行,一去就发生”。去张家界、峨眉山时也这样。出租车冒雨开到半山的祝圣寺,我打着伞下车时差点滑了一跤。
祝圣寺是虚云和尚花了十余年时间建起的十方禅林。佛教界龙象辈出,大多数人不知道鸡足山是伽叶菩萨的道场,却都知道虚云老和尚的名字。老和尚生于1840年,圆寂于1959年,活了整整120岁。人们都羡慕他的长寿,不了解他历尽劫难的禅定工夫。寿域宏开,用佛教的话来说是他的果,禅定修为才是他的因。我祖母以前常说一句话,“识得侬儿(小孩)会挑担,不知十月怀胎苦”。忘因而执果,无乃舍本而逐末耶?
祝圣寺大门有副对联:
天王人王平等观,安用五体投地
出世入世随宜过,本可一笑付之
我拍了张照片,有人说进庙宇不能随便拍照,但这副对联实在好,忍不住“破戒”。想想高僧也好,菩萨也好,法相庄严,每天受人顶礼膜拜,他们自是物我两忘,心如古井,不以为意,但对于那些一入山门见佛便拜的人,这对联不啻当头棒喝,昭示正心定慧、“莫向外求”的真谛,只是众多信众香客未必明白这个道理。
鸡足山据说有一百多座寺庙,散落在方圆百里的山上。我们直接坐缆车上山。现在许多名山都修了索道,几乎所有的禅林云阁都变成了旅游景点,“深山藏古寺”变成“缆车通古寺”,没了许多诗意,多了滚滚财源,缆车索道成为道场通往市场的“金光大道”,吸引着游客络绎不断,寺庙赚得盆满钵满,不少出家人早已是纸醉金迷。
我想起有一次在台湾中台禅寺亲历的笑话:一位同伴“学而不厌”,向引导参观的尼姑发问:“这里每天有多少游客?”
尼姑说:“我们不是旅游景点,这里是道场。”
又问:“那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忍不住掩口葫芦。天!幸亏他没问尼姑每月拿多少薪水。尼姑说:“我在这里不是工作,是在这里修行。”
“那你每天带人参观有多少收入?”
尼姑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充满慈悲,让站在一旁的我也感觉到那种不可理喻的无奈。可能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她说了句:“你们俗家人的话我听不懂。”
在中台禅寺看不到像香港“黄大仙”或是大陆寺庙那种香烟缭绕的景象,因为那里不准烧纸钱香烛,尼姑说寺里只点心香,不烧明香,心诚则灵。其实“心诚则灵”何止是敬佛,诚实工作,真诚待人,诚恳交友,都离不开一个“诚”字。“诚”是本心,“灵”是天道,天道酬勤,好人得福,但不能认为自己“诚”了就要“灵”,要不然自己就白“诚”了。这种念头本身就不是“诚”,而是一种交易。
在祝圣寺,我看到几个妇女围着一个男的起愿求签,大家求健康、求婚姻、求考试、求生意兴隆……有人不知道求了几支签,拿出两张百元大钞催促那个“解签男”找补,不知道是人多嘴杂,还是口算不好,双方扳着指头算了半天。我在一边忍不住发笑。国人拜佛不是信仰,而是一种买卖,可以讨价还价,打折或找零。
鸡足山和别的山差不多,起码大致的风景没什么区别。密不透风的树林,缭绕的山岚,爬得人直喘长气的石级,长满青苔的栎树,路边或红或黄或白的无名野花。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这些小花显然不会觉得自己寂寞,它管自开着,从来不理会来来往往的人。游客来与不来、拍照不拍照,它都在那里,才不管你见了它开心不开心,溅泪不溅泪。
从山下看鸡足山天柱峰的楞严塔金光灿灿,到了山上,却发现那塔原来是白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颜色的变幻。楞严塔和塔脚的金襕寺,风雨剥蚀,斑驳陆离,墙脚生着青苔,庑顶长着青草,却“老而弥坚”地屹立着,接受着游人络绎供奉的香火。我实在闹不懂,几乎每处寺庙,善男信女多如牛毛,为什么生活中许多人却活得那么浮躁而焦虑,不是一脸邪气,就是满面戾气?
深山藏古寺
名山大岭,梵刹林立,僧道如云,释道两教占据着中国各处的“山头”。人们到欧洲,往往惊叹那些巍然屹立的千年教堂,一个波兰朋友曾告诉我,这些教堂之所以建在城市或村庄,是为了方便去世的人沿着塔尖到达天堂。这种情形显示着天主教基督教的“入世”。而中国隐身于深山密林中的千年古刹,则昭示着佛道的“出世”,成为中国人化苦为乐的隐忍、脱于尘世的自由这样的哲学源头。
从金顶下来时,雨又开始下起来。而且越下越大,我们躲到山上一间饭店的檐阶下。已经快下午两点了,除了饿,还有些冷。饭店门前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的牌子写着:姜汤每杯5元。5元钱一杯的姜汤,显然早已超过300%的利润,但做这样的生意似乎不需冒什么“绞首的危险”,不过就算提高到50元一杯,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唯一让人觉得违和的是,佛门圣地,以前都是做施粥分银的善事,现在却变成一个这样的逐利场。
鸡足山脚的村子
有一个插曲,从金顶下来,回到祝圣寺停车场,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了,大家又饿又累,下山途中看到一个正在修建的巍峨大庙。司机说那边有个地方值得一看。其他人像是散了架不愿动弹,我一个人下车小跑过去。经过一条廊道,爬上约三十级台阶,从“炎帝黄帝孔子老子释迦牟尼”等名人雕塑“夹道欢迎”的一条土路,跑到一处悬崖前,定睛一看,忍不住纵声大叫:山脚下的村子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
我们上山前就从那村子旁经过,谁知道它竟藏着这样一个易经格局。站在松林旁边,远眺村庄奇景,满脑眩晕,冒出四句“打油诗”: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回头方解迷津处,
以为昭然实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