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在手 一掬乡愁
古时候官员到一地任职,有一个获得倡导的习惯,叫“走马上任,下马观志”。欧阳修有两句诗:折腰莫以微官耻,为政须通异俗情。因此,新来伊始,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当地的历史地理和风土人情,而志书称得上是对当地历史沿革、人文风物“登堂入室”的钥匙,而这未必仅为做官者所需要。从这个角度,李蔚先生的这本《童心旧梦》,对所有希望了解北海生活习俗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福音。
我对民俗素有所爱。之前曾经在报纸上看过“穆梓”写的记载北海风土人情的文章,一见之下,喜出望外,几乎是逢人说项,却不知道作者是谁;后来知道了却不便说。再后来听说作者正在将这些文章编纂结集,在它杀青付梓之际,我就一直如盼瓜熟蒂落般期待。现在这部近40万字的著作终于问世,看过那些文章、现在又读到这本书的人,也就知道“穆梓”的真身了。
我把作者赠我的书拿回家,第二天遍寻不着,几天后岳母把书放回原处,告诉我这本书写得真好,写书的人“规定”是北海人(北海人说“规定”与普通话“一定”同义),只有五六十岁的人才知道这些东西,现在的后生仔哪里会识得?她随之絮絮说起小时候过年把旧筷子扔掉,换上新筷子,还有熬夜廿多小时做大笼籺的情景。她还说了一句很“刺激”我的话:“你写的书太深,好多我看不懂,这本书百分之九十八我都懂。” 最糟的演讲是催眠,最好的阅读是唤醒。《童心旧梦》对过往的记述,居然让一个粗识文字的七旬老人唤起所经历的“玄宗旧事”。我油然想起白居易写诗的故事:白乐天每作诗令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又易之。
这本书记录了北海地区大量的旧时习俗:过年的、元宵的、清明的、端午的、中秋的、夏至的、冬至的、中元鬼节的,各种做社祭神、问花算命、拜观音、跪菩萨、敬奉妈祖、迎送灶君,还有坐月子、扒龙船,红事白事、登高、庆生、建房、入伙、做媒、生孩、请客送礼、择日安名、讲古猜谜、衣着穿戴、家具什物、土产海货、农事工务、气候物象,民俗官事、百业千行的礼仪与禁忌,当地人的爱好习惯,民间奇人异士的轶事典故,还有大量土话俗语的出处由来,各种随着经济发展、社会变迁消失的称呼称谓、生产生活方式。尤其难得的是,凡此种种,几乎都是作者或亲历或家传、或耳闻或目睹,书中还穿插历历可见的场景描写,捧读之下,倍感亲切。
“三月黄瓜,四月瘦蟹”、“狗怕夏至,阉鸡怕年初二”,这些俚语民谚既有生活常识,也有节日风俗;被人占便宜、吃亏叫“蚀底”,说人做事不靠谱叫“冇到榫”,贪婪盘剥叫“老糠榨出油”,生动形象,令人发噱;借人钱物过年前必须还清,否则就成为“老赖”;父母过世,儿子一定要跪在跟前送终,这些教条无疑有道德教化之功。还有打“旮簕”(陀螺)的快乐,推“鸡公车”的落力,掂罾围箔的情景……北海人过往的生活生产,儿时故事,乡村图景,在书里得到了重现,唤起读者种种回忆,油然生出岁月不居、人事沧桑的感慨。
有一首流行歌曲《向天再借五百年》,五百年以后的事不能妄测,但这本书应该是传世之作。因为它真实地“还原”了距今几十年前、至今已日趋式微的北海的“原版生活”。要想知道当年的北海人是如何生活的,这本书可谓集纳丰富、反映全面的“清明上河图”,形神毕现,肌理清晰。在中国传统文化著述中,笔记体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门类,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张岱的《陶庵梦忆》,崇彝的《道咸以来朝野杂记》等等。李蔚先生这本书大体上可归入此类。笔记著作以山川风物、里巷琐事、人物轶事、民俗掌故等为内容,成为了解中国人文历史具有重要价值的史乘。正是因为有了这类贴近生活的“小叙事”,历史才变得生动温暖,可感可触,让人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体会到传统的赓续与演变。时代发展愈快,这本书的价值愈加凸现。如火如荼的城镇化打破了农耕社会的慢节奏,科技发展猛烈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对旧时光阴、过去物事的怀恋,就成为人们不自觉的浓郁乡愁。从文化的涵义,“乡愁”决非游子所独有,或者换言之,在社会快速发展的滚滚洪流中,每个人都是“生活在别处”的游子。而这本书,让所有披阅它的北海人都记住了乡愁。
我常谓,一个地方的文化建设如同构筑一幢大厦,需要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李蔚先生这本精心之作,称得上是北海文化建设的重要成果。作者自述,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有的传统习俗、土话俗语,可能有些许不那么合时宜,但从抢救保护民俗土语、研究北海地情的角度出发,谨此原貌呈现。这本书成书长达四年之久,书中大量珍贵的配图,极大地增强了记述的实证性,足见作者搜罗所下的工夫,特别是大量的方言僻字,看得出作者对名山事业的认真和敬奉文字的虔诚。而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则是作者在政务繁忙之余,梳理爬剔,拈毫数载,捧出这么一部煌然著述,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家乡的热爱和对地方文化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