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如球滚不休 情长儿女慰平生
日前书友相聚，主题“我说东坡”，重发2013年一篇旧作。
今年元旦到海南去了一趟。12月31日傍晚在海安等候渡轮时，看到2012年最后一轮红日掠过树梢，蓦然沉没，一时万千思绪。915年前的农历六月，倜傥风流、儒心佛性却行如老庄的苏东坡被发配海南，收拾行囊，打算从这里一叶扁舟渡海，他穿越近千载，给我讲述了当时的情形——
离开惠州的时候，大哭了一场，以为这回死定了。惠州虽然属于南蛮之地，毕竟还是在大陆，当着这个“军分区参谋”的破官，虽然没有了签字权，但职务还有，日子过得还凑合，现在却要发配到孤悬海外的荒岛去。罢罢罢，去就去吧，反正朝云也不在了，去哪都一样！
儋州东坡书院
想到朝云，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六十出头了，眼窝还这么浅。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家都觉得我是男儿，大江东去，铁板琵琶，但谁心里没有碰不得的软软的一块？
朝云本来不要和我到这蛮荒之地的，我都老成这样子了，“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消散满霜风”，可你还要跟着，现在把命也搭在这里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巴心巴肺跟着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唉，“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你12岁就跟着我，那年在杭州，喝酒时看到跳舞的你，像一枝荷花一样，叫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就点头了。你字也不认，什么都不懂，连床帏之事也是我教的你。“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那种娇羞的样子，但你其实伶俐得什么都懂。
那次见过皇上回家，心里老大不爽，我实在学不来八面玲珑。荆公弄的食盐官卖法规，让官员垄断市场，老百姓盐都买不起，我写诗说他“岂是闻《韶》不知味？尔来三月食无盐”；现在司马光又要把荆公那一套全部废掉。唉，这左右之争，我实在学不来左右逢源。我问你们知我这肚子里装着什么，他们都“文章”、“见识”的混说，我要是有见识也不至于造孽成这样子了，只有朝云说我肚里装的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呵呵，“知我者，惟朝云也。”
我这一生算个什么事呢？22岁与子由同时考中进士，欧阳修见到我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把我看作异人，也算是少年得志吧。26岁当了地级市办公室主任，34岁调去中央档案馆。也是本性使然，对荆公搞的所谓改革不以为然，给皇帝写了两封信，给弄到了杭州当副市长，就一直成了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先是一脚踢到徐州，又一脚踢到湖洲，改不了文人脾气，写个折子给皇帝，发了几句牢骚，说自己跟不上形势，比不得那些新人，最多当一下父母官，为老百姓办点事。那帮家伙去找我的诗，花了四个月时间寻章摘句，望文生义，找到证据说我挖苦皇上。因为这“乌台诗案”把我弄去坐了四个月牢，还要皇上把我宰了。
据说这就是引发坡公与荆公那段“黄犬卧花心”公案的花
谢主隆恩，皇上念我江湖上几分薄名，又一脚把我踢到黄州，后来又到了汝州。50岁了，司马光出山当“总理”，推荐我去登州当“市长”，后来回中央机关先后在“人事部”、“国防部”和“文化部”当部务委员。之后不合时宜的毛病又犯，再次变成一个皮球，给先后踢到颍州、扬州、定州，最后弄到这蛮荒之地惠州。不过倒好，这里有荔枝吃。
我倒淡然。我算想明白了，别人踢不踢你，人这一辈子就是个球！看不惯的，我是“如蝇在食，吐之方快”。好在有酒喝，“得之心，寓之酒”，酒是男人忘忧草，色为名士添风流。“酒酣肝胆尚开张”，有酒时“把酒问青天”，“一樽还酹江月”；没酒“空杯亦常持”。多少回，夜里喝酒醒了又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颠沛半生，寄身江海，撑着的是一腔真情，几分聪明。但聪明有何用？“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最对不起的是朝云。12岁进门时字也不识，也是得了“聪明病”。人不聪明不悦我，悦我怎能算聪明？近朱者赤，这几年忽然学起书法来，字居然写得有模有样，还跟着尼姑义冲参禅学佛，知道不少佛理，死的时候一直念着《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东坡自述：“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就是这样子么？
这些年，从杭州到密州、徐州、湖州……再到惠州，难为她跟着我这只“球”。宦海浮沉，滚来滚去，千里相从，荆钗布裙不怨，容膝之居亦欢，花甲衰年，剩下寒灯孤枕，却弃我而去，在障塞不通的岭南零落成泥，教我何以自安自处。“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我也曾留连勾栏青楼，也曾历经情场沧海，也曾赏过姹紫嫣红，缘何痛断肝肠，生死相思，独独忘不了你！
临老投荒，生无还期，就算人生如梦，相信天不绝人。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后功名属阿谁？过儿，把马儿多喂些草料，明日上路，但愿此去风平浪静，不使咱爷俩丧身这碧海鲸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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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雅琪，湘西凤凰城人，嗜画如命，不断求变，逗留北海期间，创作了不少作品。蒙其首肯，陆续推出，幸有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