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吕云峰丨救赎 / 开普饭

作者简介

吕云峰：山西省天镇县人，70后，文学爱好者。愿做一朵开在阳光里的花，温暖自己，芬芳别人。

文学

救赎

作者：吕云峰

一

我叫小小，是一只蝙蝠。我和爸爸妈妈以及成千上万只族类，共同居住在一个干燥凉爽的山洞里。我们每天日出而息，日落而出，吸食果汁、花蜜和花粉，偶尔也捕捉一些小昆虫，生活简单而美好。

寒冷的日子来了，族群要集体进入冬眠期。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后，爸爸妈妈拥我入怀，给我讲起了故事。他们说，再过两个月，人类就要过年了，这是人类最重要的节日，阖家团圆，张灯结彩，共迎新春。而且今年正逢鼠年，因为我们无论体型还是长相，跟老鼠有些相像，人类传说我们是长了翅膀的老鼠，所以又叫我们仙鼠或飞鼠。其实我们跟老鼠八竿子搭不着，或许在遥远的2.08亿年前，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吧，仅此而已，呵呵。

我听得入迷，央求妈妈到时候带我去看看热闹。妈妈亲昵地拍拍我的小脑袋，答应了。“妈妈，我们可以到人类家里同他们一起玩吗？”“那可不行”，妈妈沉下脸去：“人们很忌讳咱们的长相和习性，所以整个族群都躲到这荒山野岭，主动远离人类。而且——”妈妈欲言又止。“而且什么？”我歪着脑袋追问。“而且咱们身上携带着4000多种病毒，光冠状病毒就有500多种，若是不小心传染出去，人类会招致灭顶之灾。”爸爸接过话茬儿。“嗯。2003年的中国非典、今年夏天的非洲埃博拉，死者无数。人类都认定咱们是罪魁祸首，说即便不是直接也是间接传染，咱们百口莫辩。所以远离人类，远离一切可能携带病毒的生灵才是明智之举。”“啊？携带这么多病毒，那咱们自己咋没事儿呀？”“那是因为经过6000多万年的进化，咱们自身的免疫系统可以神奇地与病毒和谐共处，但其他物种就没这么幸运。而且假如这些病毒与常见的流感病毒结合，可能造成基因洗牌，变成更危险的病毒，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传染。”“哦。”我点点头，若有所思。“睡吧，宝贝。”爸爸妈妈安顿好我，便各自休息去了。

漫长的冬眠期，一直睡觉好无聊啊。我惦记着人类红火热闹的春节，提前睁开了眼睛。这一睁不要紧我被吓了一跳，冬眠前山洞里密密麻麻的族群如今似乎少了一半。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推醒了身边的父母。爸爸妈妈呆立半响，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们又低声地商量片刻，爸爸便飞去禀告族长了。

回来后，爸爸悄声说，族长也分析这些失踪的族群，可能是被天敌袭击了。那会是谁呢，蛇还是蜥蜴？爸妈沿着岩壁和地面查看了一番，并没有血迹或搏斗痕迹，却意外发现很多人的脚印。难道是？他们对视了一下，瞬间脸色惨白。“爸爸妈妈，怎么啦？”我紧张地问。他们喃喃地说：“人类，一定是人类，太可怕了……”“不会吧？咱们与人类无冤无仇，他们捉走那些叔叔阿姨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啊！难道是——”妈妈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爸爸也被妈妈的想法吓了一跳：“你是说，他们……他们……吃？”“吃？我们除了骨头就是皮毛，又没多少肉，有什么可吃的？”我瞪大了眼睛。“听说，人类吃腻了他们经常吃的东西，就想找些野味来尝鲜解馋，并且还把这当成时尚、品味和炫耀的资本。2003年的SARS就是因为我们拉了一泡屎在果子狸身上，这个倒霉的家伙随后又被他们逮住，当成美味食材给吃了，这才爆发了那场可怕的大灾难。”一位被惊醒的叔叔凑过来说的这番悄悄话，印证了父母亲的猜测。“那他们还敢吃？”我十分奇怪。“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叔叔愤愤地说。“说我们长得阴邪像魔鬼，还不知道谁是魔鬼呢！”我在心里暗暗咬牙。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爸爸冷静下来，扶着妈妈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样吧，你带着小小再往高处挂一挂，最好是找个缝隙藏起来。“那你呢？”妈妈急急地问。“我不睡了。从今天起我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定期地巡逻。危险来临时也好及时地提醒大家，免遭不测。”“那你多保重啊。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主动攻击人类。咱们本身就是个流动病毒库，一旦发生了疫情，一传十，十传百，后果不堪设想。咱们族群不能再背骂名，更不能伤及无辜。我相信，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爸爸郑重地点点头。

提心吊胆地又过了几天，并没有情况出现。就在族类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狭窄的洞口突然摸进几条黑影，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崖壁，张开魔爪，向下伸直，轻松地捏住一只又一只冬眠的蝙蝠，稳稳地放进随身带的箩筐。爸爸突然惊醒，他展开长长的翼手，迅疾地飞了过来，呼喊大家快跑，可是那些同类竟然都吓傻了，挤在箩筐里一动不动。爸爸急了，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撞过来，那人一惊，箩筐歪倒在地，被捉的同类这才反应过来，乱哄哄地攀爬起飞，各自逃命。那人迁怒于爸爸，瞪着血红的眼睛，弯腰把爸爸摁在地上，而后抬起罪恶的大脚，凶残地跺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可怜的爸爸顷刻间粉身碎骨。妈妈亲眼看到丈夫丧生，惨叫一声，俯冲下来扑到爸爸身上。那人余怒未消，见又飞来一只，想都没想，一把扭住妈妈，朝着崖沿狠命摔去。妈妈嘭地撞到墙上，又重重地摔到地上，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眼睛却睁得老大。短短几秒钟，我失去了挚爱亲人，而且还是亲眼看着父母在我面前双双殒命！巨大的悲痛像洪水般袭来，我感觉自己的胸口都要爆炸了。可恶的人，凶残的人！你杀我双亲，我跟你拼了！我被愤怒烧昏了头脑，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压了下来，冲着那只踩死我父亲的罪恶的脚狠狠咬了一口。鲜红的血汩汩而出，那人惨叫连连，跳着脚挥舞着手企图抓住我。我分辨出那只摔死我母亲的罪恶的手后，又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滚带爬逃向洞口。想跑？没门儿！我疯了般地追出去，堵住了他的退路。那帮同伙见势不妙，举起箩筐抵挡我的频频进攻。而后架起他死命地逃窜，渐渐没了踪影。

“爸爸，妈妈——”我跪在父母的遗体前，放声大哭。所有的族群围拢过来，默默地陪我掉眼泪。安葬了父母后，族长开了个会，大家一致认为此地不宜久留，1968年的关岛大蝙蝠灭绝，就是血淋淋的教训。族长心痛地对我说：“小小，你父母是好样的。他们为了营救整个族群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从现在起，你就是全族共同的孩子，爷爷一定会护你周全。咱们走吧，远离人类、远离杀戮。”“族长爷爷，您带着族群先走，我想再陪陪父母。”我眼泪汪汪。“也好。等我们找到新的栖息地，会回来接你。你自己注意点，节哀。”族长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带着族群离开了。

我守在父母墓前，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回忆着昔日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泪水一滴一滴打湿胸脯。半个月后，我觉得该离开了，跟这个伤心之地告个别，开始新的生活。我木然地站起来，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心痛难抑。两个月前还憧憬着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感受人类过年的喜庆祥和，而今却已阴阳两隔。微风起，我浑身一激灵，突然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封印病毒几千年，努力扮演一个孤独的潘多拉盒子。可是，半个月前，我在盛怒之下，已经亲手打开了这个可怕的盒子！啊——我突然清醒过来，赶忙凭借回声记忆，准确找到了那个刽子手的家门。

屋内有几人，个个脸挂黑线，紧张地转来转去，还不停地拨打电话。原来他逃回家后没几天便气短咳嗽、高烧不退，已经被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性命堪忧。难道是因为我？我身上携带的病毒真的这么可怕？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我赶紧飞到医院，见医生正难过地从他脸上拔下呼吸机，摇摇头，宣布这例病毒感染者死亡。他竟然死了？他真的死了！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心里却没有丝毫报复后的快感。随后，我看到医院的病房里陆续躺进好几位医护人员，原来他们几天前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接诊这例患者时，不幸也被感染。杀我父母，吃我同族的人固然可恨，可这些医务工作者何罪之有？我十分内疚，默默地挂在医院的树上，无奈地闭上眼睛。

之后几天，疫情不断扩散加剧，确诊人数日日增长，形势越来越严峻。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再也填不进一张病床。人类开始另建医院，耗资、耗时、耗力。我眼睁睁地看着全副武装的医生们忙碌的身影，看着不断倒下的有罪或无罪的人。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面上，红彤彤的灯笼兀自在风中孤寂地晃动。本该是喜庆祥和的春节，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的淫威下，村村封路，户户闭门。人们对族类的谴责和敌视让我抬不起头来，可是这能全怪我吗？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把自己长得不像个食材样儿，封印满身病毒远离人类，生活在荒凉的山洞里。昼伏夜出，尽可能和人类错开相应的工作、生活时间段，可是你们却步步紧逼，想方设法残害我们！

我神思恍惚地离开医院，心中悲戚。对父母的思念，对坏人的仇恨，对好人的担忧，对自己的谴责，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紧紧地勒进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妞儿啊，我的好孙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可怎么活呀——”。突然我路过的街面上传来哭喊声，一个妇人伏在地面上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不远处围着几个戴口罩的邻居，她们抹着眼泪却没人敢上来劝扶，而是拨打着手机。几分钟后，三位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赶到，搀起妇人，救护车呼啸而去。人们这才说道开了，原来妞儿是一个留守小姑娘，为了营救一笼即将被熬汤的蝙蝠只身跑进了那个被我咬伤的坏人家中，不幸感染病毒。初始以为只是普通感冒，粗心的奶奶随便给喂了几天药，却因此延误了病情，一枚鲜活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即将凋零……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家中，空荡荡的山洞此刻狞笑着，像一张张巨大的嘴要把我生吞活咽。“天哪！”我重重地跌坐在父母的墓前，歇斯底里地撕扯着自己的毛发，悲怆的哭喊通过超声定位又折返回来，把我撞击得体无完肤。“怎么会是这样——”我仰天长嚎，欲哭无泪。“爸爸妈妈，是我害死了这么多善良无辜的好人，我对不起他们，我才是害人精，我才是刽子手！”

“啊！”我大叫一声，向坚硬的山崖撞去——

像一片树叶，我轻悠悠地飘落下来，栖在一片芳草地上。阳光暖暖的晒在身上，好舒服。我终于解脱了，不用再忍受良心的谴责，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父母团聚了。“小小，你醒醒！”谁在晃我？我努力清醒过来，却发现面前有一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我。“爷爷，怎么是您，我这是在哪儿？”我动了动，浑身软绵绵的，没一点儿力气。“爷爷找好了地方，又安顿好全族，就是迟迟不见你回来，正在这时却听到世间爆发了疫情，还有人类对咱们族群的谩骂。怕你想不开，就赶紧回来找你。孩子，你不能犯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心里都不好过，可是这也不能怪你呀！”族长顿了顿，把我搂在怀里，揩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爷爷看你跪在父母墓前，本想等你把痛苦发泄完后，就带你回家，没成想你竟干出这等傻事。爷爷赶紧在你撞岩那一瞬间挡住了你，然后托你下来。怎么样，身上还疼吗？”我把头埋在爷爷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任泪水汩汩而出，冲刷着我这些天所有的委屈、难过、悔恨和自责。

渐渐平复了情绪，我弱弱地扬起头：“爷爷，您说人类会想出办法应对这场灾难吗？上苍给了咱病毒，为什么没给解药？要是一直这么蔓延下去，可怎么办呀！”“放心吧，孩子。爷爷活了将近30 年，同人类一起经历过无数次灾难。就拿17年前的非典说吧，疫情那么来势汹汹，不也照样被消灭了吗？人类很伟大，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应对一切天灾人祸。”“可是那个小姑娘，她那么善良……”我又难过地低下了头。“走，爷爷陪你去看看，说不定她已经康复了呢！”

我将信将疑地随族长赶赴医院，见病房里几位护士正亲切地把一条鲜艳的蝴蝶结扎在小姑娘的马尾辫上，并大声地告诉她，明天一早就能随爸爸妈妈出院了。奶奶再隔离观察几日，如果没有症状，稍后也可以回家团圆。小姑娘高兴地举起双手，歪着脑袋不停地摆出胜利的手势。虽然仍然戴着口罩，但完全可以感受到她可爱的笑脸如同鲜花一样灿烂。

“放心了吧，孩子。”族长慈祥地看着我，“爷爷说过，人类很了不起。他们团结一致、众志成城，跨过了很多沟沟坎坎。相信经过这次劫难，他们会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人类与自然和谐的重要性，绝对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了。而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尽快渡过难关，迈向新的征程。你看，春天已经来了！”

“嗯。”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同爷爷一起虔诚地合上双手……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