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赵红耀丨寿 殇
作者简介
赵红耀,男,1970年10月出生于山西省襄汾县,现工作于山西省永济监狱。业余时间喜爱文学写作,作品在《黄河晨报》《山西监狱报》《芝兰园》等报纸、微平台发表。
寿 殇
作者:赵红耀
她蹒跚着走进银行。
大厅里前来办理业务的人排成一队长龙。立刻有人认出了她,长龙中出现一阵骚动。
“老寿星,你来取钱还是存钱?”
“俺又不挣钱,存啥钱?取养老金呐!”
“养老金能有几个钱?让孙子取不中?”
“不中,不中,上次叫孙媳妇取就没给俺。”
“你都老寿星了,花钱做啥?还不如让孙子花。”
“咋能不花?俺抽烟你给买?喝酒你给买?啧啧。”
这位老寿星在本地妇儒皆知,也是本地唯一晚清朝代的见证者。
老寿星幼年时家里很穷,兄弟姐妹众多,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却出落得鲜花一般标致。在她十六岁时,父母把她嫁给镇上一富户人家做妾,只为她今后不再忍饥挨饿。做二房,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大房经常借故折磨她,脏活累活不说,挨打受骂如家常便饭。命运在她生了儿子后才略有好转,于是她希望一直生下去,能依靠子贵母荣的传统改变现状。但她的三个孩子最终只存活了一个,而大房却拥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气势上她首先输了。她依然不能如愿以偿,她唯一的盼望就是儿子快点长大,成为她的依靠。
“中原大战”时期,她的家乡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她家的值钱物什几乎全部被抢,公婆被活活气死,家道中落。不久后,她男人也在一天突然间咳血而亡,她的天便塌了。大房逢人便忿忿地说:“算卦先生说了,二房是个克男人的短命鬼!”她忍气吞声,乖乖顺从了大房分家的主意,和儿子分得两间破房,三亩薄田,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寂寞难过的时候,她就抽烟喝酒打发怨愁,自此烟酒成了她终身的寄托。
挨到解放,她以为好日子要来了。但因为她“曾经做过地主的小老婆,靠剥削佃户生活”,遂被定为地主成分。在以后的二十年里,她是公社里大会小会的批斗对象,每次运动她都心惊胆颤,难逃噩运。儿子跟着她也抬不起头,一直到三十多岁了才结婚,媳妇是邻村一个地主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好容易等到“摘帽子”,重新划分责任田的时候,她儿子却因病而亡。这时候村里的风言风语又传开,说她把儿子也克死了。媳妇也听信谣言,对她恶语相向,冷面以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她的痛苦只有自己能体会。她不和媳妇计较,仅以烟酒浇愁。媳妇终于在一天抛下年幼的儿子,另寻改嫁,她毅然担负起养育孙子的责任。她曾无数次起过绝望念头,是孙子的恸哭让她重拾生机,是烟酒的氤氲让她忘却烦恼。
因为孙子,她焕发出从没有的劲头。下田劳动,上街卖菜,经营饭摊,批发毛线……她不辞劳苦,从不放过挣钱的机会,像机器人一样不休止的劳作着。她放下了尊严、体面和懦弱,做生意时投机取巧和缺斤短两的事不会让她不安,遇到委屈的事不再忍让躲避,世事的曲折让她变得贪婪、固执而又强势。她终于不负己望,为孙子盖起了漂亮的三间大瓦房,娶到如意的媳妇。那时,她已年过古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到坟头上向男人和儿子细细诉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交待了孙子婚事的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争强好胜,也不再以挣钱养家为主。她每天的任务就是为孙子一家做好一日三餐,然后出门散步遛弯。她亲切地和乡邻打招呼,热情地帮年轻人拉媒牵线,渐渐地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八十岁后,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村外山上的寺庙烧香,对着泥像默默地祈祷:“佛祖哪,保佑俺多活几年吧,让俺多享几年清福,你老仙人可不要早早收了俺哪!”
九十岁后,她依然保持着嗜好烟酒的习惯。多年来,她喜欢的浓烟烈酒都是廉价货。不管遇到多难的事,一支烟能心平气和,一杯酒能烟消云散。有养生专家特意跑来问她长寿秘诀,她反复地说:“嗨,多抽烟多喝酒吧!”
一百岁后,她身体依然硬朗,腰板坚挺,耳聪目明,头发黑多白少,只是走路时腿有点蜷曲,脸皮沟壑丛丛,像千年老松皮一样。她每天三餐后拄着拐杖在镇上“巡视”一来回。人们早已忘记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无人不晓的老寿星。路边的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大家知道她的爱好,给她烟抽,有的从家里给倒杯酒,她总是摇头,但终是经不住劝说,又快乐地接受。她就这样每天“巡视”着,风雨无阻。镇上巡逻的派出所的三个所长都被她熬退休了,当年诅咒她是“短命鬼”的大房也已死去多年。孙子经常在外打工,孙媳妇和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供她一日三餐。政府每月给她一定的养老金,孙媳妇有时代她领取,领后却不给她。“吃饱就行了,要钱做啥?”孙媳妇常对她这样说。
她从没想到能活这么久。这些年身边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却像年代悠久的古槐老柏一样挺立着,看着周围的花草岁岁枯荣。政府每年组织长寿老人体检,她都没啥大毛病。她不再给佛祖磕头,她渐渐感受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恐慌,“是不是粗心的阎王爷忘记收俺咧?”她自言自语埋怨道。她的孙子都了自己的孙子,她已不能照顾后辈,不能帮做家务,她不再觉得长寿是一种荣耀,她越来越感到自己成为累赘。她渴望早点死去,可她的饭量依然很好,早上鸡叫三遍时她会准时睁开眼睛。当再有人问她长寿秘诀的时候,她说:“活久了有啥好?”
她已一百零八岁了,孙子也年届花甲。而这一年注定是她的最后一个本命年。
那天早饭后,她刚从镇上“巡视”回来,孙媳妇哭着告诉她,在外打工的男人突然晕倒了,要赶紧送医院。她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她踉跄着走进卧室,翻出积攒的一千元养老金递给孙媳妇,然后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年她男人的暴亡,儿子的去世都没有让她这般六神无主。孙子靠她一手抚养成人并娶妻生子,她在孙子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孙子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
她哆嗦着去医院看孙子。孙媳妇一见她就气忿不过:“你来做啥?摔倒了是该伺候你还是伺候你孙子?纯粹是添乱!都说你克男人,你克过了公公、老汉和儿子,还不想放过孙子吗?你就不能把寿数给孙子添些吗?”她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天,她没想到多年前关于她克男人的事像毒箭一样从孙媳妇口中喷射出来,把她扎得千疮百孔。她失神绝望,嗫嚅着说:“添,添,俺要恁多寿数做啥,俺能害俺孙子吗?”
第二天,人们发觉老寿星没有“巡视”,有人见她在男人和儿子的坟头上咕哝着什么。第三天,她被人发现时,已吊死在坟头的榆树上。两丈多高的树,不知道她怎么爬上去的。
一百零八岁,一个多么吉祥的数字,却圈定了她的跌宕一生。
(责任编辑:张 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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