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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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下)

张行健

严峻而痛苦的嬗变就此开始了。

老鹰大翔第一次举起它长而弯曲的喙来,向着石巢侧壁的石崖上击去,咔——暮秋的太岳山,似乎在这一声击打里颤了几颤。

咔——咔——

老鹰大翔举喙击打是由轻而重的,它举喙朝石崖甩打过去如同一个铁匠甩动大锤朝铁钻上砸去一样,尽管它用了很大力气,沉默如铁的石崖回赠它的也只是轻微的一个回响,轻微得不用心去辨压根就倾听不到了。这让大翔在最初的击打里颇有些失望,它起先想像的是一喙击出去石崖会传导一个动听的音响,如同啄木鸟儿在击打空洞的树壳那样,梆——梆——梆——,这样,会让它枯躁单调的击打生动几分,不料石壁冰冷无情,板着一张灰青色的脸,对它的击打无动于衷。

老鹰大翔就这样机械性地击打着,它的喙根部位起先是缓缓地有了痒感,之后就扎扎地有了疼痛感,这种疼痛如一根丝线,一点一点牵涉到它的脑袋上了,它的脑袋有了疼痛和晕旋……

每每这样的时刻,雌鹰小飞就有意识地离开了石隙巢窝,它不忍心看大翔的痛苦模样。落在石巢外的某一处岩石上或某一棵大树上,它想像着大翔击打石崖的痛苦情景,心里就浸来一片伤感。但小飞绝对不会飞远,它就在石巢的附近,它得随时飞回到窝里去,它放心不下大翔,它怕它真的晕死过去而苏醒不过来。

大翔是有毅力和勇气的,尽管有时候容易产生一些波动,但它的击打不会减慢更不会停止。它曾一度昏迷过,那是不停歇的击打致使喙根部位的麻木,最后又导致了整个头部的麻木,它昏了过去,但不久它又苏醒了过来,是疼痛把它唤醒的,醒了,就继续举喙向石崖击去,砸去……

单调而反复的击打使老鹰大翔的双耳一度失去了听觉,那是长喙和石崖的不停顿地震荡造成的,失聪的它显得木纳而执着,听不见反而心不烦,就那么笨笨地去击打,并且一下比一下用力气……

忽地,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它原本紧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只见一道殷红的血,从喙尖滴答而下,瞬间便染红了对面的石崖一处。是弯曲的喙壳从中间破裂开来,血,正是从破裂的缝隙里流出来的,因为血的流出,又加剧了那种一股一股的刺痛。

大翔知道,喙壳的破裂表明了整个喙的全面松动,如果再坚持击打,三四日,或一二日,整个喙就会全部脱开了。可是,现在每击打一下都钻心地刺痛,那种痛有别于前几天的生痛,现在痛得彻骨拽肉的,是火辣辣的痛,它从未遭遇过这种剧烈的痛苦……以前,大翔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多少老鹰们也想完成“脱胎换骨”脱喙换爪的生命再生,但是,这“脱喙”的第一关就残酷地挡住了它们,在这种无法言状的疼痛面前,它们畏缩了,与其遭受如此大的难忍的痛楚,还不如干脆放弃这一努力,在一种平静与无奈中死去罢了……由于心理的惧怯和肉体的不堪忍受,多少只老鹰们就此放弃了,带着喙壳破裂的伤痛,无奈地紧闭了双眼,去迎接黑色死神的拥抱。

大翔这时候稍有一些犹豫,由于犹豫,击打的动作就迟疑了起来,就松懈起来。它是紧闭着双眼的,它这时候忽然感觉到了小飞的存在,它知道小飞在它的不知不觉中进了石巢里,在关切地注视着它。

大翔这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小飞看出它的惧怯和退缩来,它得忍住剧痛,加劲去击打,一如既往地击打,这绝不是一时的虚荣,这是一只年迈的雄鹰在年轻的雌鹰面前的自尊,它得维护这一自尊。

又是两天过去了,这两天时间里老鹰大翔除了昏睡了一觉之外,就是一个劲地不间断地击打。它看到对面石崖青灰色的壁面上,已被它的一点一滴的血迹染得早已殷红了一片。

千百个一点一滴终会变成一大片的。

大翔这样痴痴地想着。它现在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并在这种疼痛中回忆着它的童年和少年,回忆着它如日中天的青年时代,那些时光既模糊又清晰,有时遥远得无边无际,有时又近如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岁月啊!

大翔这样浩叹着。

一阵剧痛似乎又伴着隐隐的快感,一个猛力的击打过后,它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只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响,啪——,它的两只苍老弯曲又无比坚硬的喙壳几乎同时碰到了石壁上,又无声地弹落在了绵软的北芽干草上了。

脱落了,终于脱落了。

反应最敏感的是一直守候在大翔身边的雌鹰小飞,它无比喜悦地过来,叼起了刚刚脱落的大翔的啄壳,将它放置在石崖中部的一个凹陷处。放在那儿,大翔一眼就能看到它,那可是大翔的第一个环节里的成功和收获呀。看到它,定能使大翔在以后的几个更加难涩的环节里增添一些勇气和毅力的。

那啄壳此时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啄壳了,它成了某种顽强与勇敢的精神象征。

小飞拥着大翔侧躺在柔软的干草上,它要让大翔好好地歇息一阵。在剩下来的日子里,它要好好服侍大翔,度过这一段相对平静也较为漫长的日子,它要看到大翔长出一只崭新崭新的喙来。

这段时间里大翔是不可以吃食物的,不是不能吃,是没了啄的嘴不方便吃,当然,吃一些软性的东西,能增加营养,能促使它的新喙的生长。

雌鹰小飞便不时地飞到石巢外,山峁沟垅的某一处,凭它的经验和它坚硬有力的喙,啄开冻硬的黄土,啄出一只一只白花花的肥大的虫蛹来,飞回到石巢喂给老鹰大翔,虫蛹绵软可口,大翔不用咬动,只一咽,就香香地下去了。

多日里小飞就一直穿越在石巢和土峁之间,为啄挖冰土,它的双爪居然刨出了血迹。

像春日的萌芽一样,大翔新喙的小尖头居然在一个凌晨的曦光里冒了出来,尖尖的,灰灰的,煞是可爱的样子。

怎么会这么快呢?!

大翔惊讶亦惊喜,它清楚,这是小飞给它衔来的无数条虫蛹的缘故,是香喷喷的虫蛹促进了它新喙的破肉而出。

在故里乡间,乡人常说一句俗话,有苗儿不愁长呢。这句俗语也适用于老鹰大翔的新喙,一旦露出尖尖头角,那可真是一天一个样子,估计有一个月光景,就会长成一只成年的鹰喙了。又因有了这只尖尖小喙,小飞就把原本备好的野兔田鼠之类,将肉一条条啄开,啄细,又慢慢喂进大翔的新喙里。

大翔这段日子里要好好进补,恢复身体,弥补前一阵失血的亏空,使新喙快快长起来,迎接下一个更加惨烈的阶段。

冬天已经实实在在地来了。故里的山川早已一派萧瑟,山岳上尽管有不少树木,远远望去,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树木已剩下干干的枝条,枝条们在寒风中生发出口哨一样的声响。

口哨一样的声响执着殷切地唤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飞雪,山野里白茫茫无边无际,阳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天与地便显出别样的澄明。

冬日的乡人们还是要出屋走动的,比如蹓牲口或是到大田里看一看被雪覆盖了的麦苗儿。乡人们总觉得视野里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什么呢?仰起一张张多皱或少皱的脸来看天,看被白雪包裹了的近处远处的山岳,忽地发现了,天空里一片空茫,往日里那只盘旋于空中的老鹰大翔怎么就不见了身影?是多日不见了,难道是一场大雪就把大翔冻缩到它的巢窝里了么?

往日大翔在天空里点缀着,乡人也不觉得什么,忽然发觉少了这样的点缀,乡人的心里,居然如同此时的天空一样空茫而没有着落。

大翔哪里去了?

乡人都在心里这样问道。

老鹰大翔就蜗居在远处的太岳山那一面悬崖峭壁的横断面上,那个陡峭山崖上方的凹进去的天然石隙里,是它的绝对安静和相对温暖的巢窝。这时候,它正乖乖地吃着雌鹰小飞从兔子身上啄下来的一条一条的丝儿肉。它的崭新的喙正如预料中的那样,一点一点长出来,长起来了,刚长齐的喙还有些稚嫩,还不能直接啄很韧性的兔肉,新喙需要不停地嚼动,嚼动一周之后,就可以去渐渐地叼啄它物了。

小飞的侍候加快了大翔新喙的成长,也使大翔的身体很快从失血的病态中调剂过来又一点点健壮起来。如果没有小飞殷勤而周到的照料,大翔的再生过程会更加痛苦,而这种难耐的痛苦又会无奈地延长;也正因了小飞的存在,大翔才从心理上将方方面面的障碍一一排除,重新调整身心上的承受能力;也正因了小飞,才使得原本寒冷无比的冬季变得空前地温暖起来,一直暖到大翔的心里去。

现在,老鹰大翔像一只乖巧而驯服的稚鹰,听任着雌鹰小飞的精心安排。小飞真不愧是一个能干利落的内当家,除了对大翔的尽心护理外,它还把石巢内外收拾得干净利索,有条不紊,整个石巢里布满了太岳山一带质地最绵软最坚韧的北芽草,以往常常钻风透气的一条条一道道缝隙,也被勤奋的小飞从野外叼来的一团团棉花给塞住给堵住了,卧在里面……大翔从未体验过这种舒适和温馨。

它们能听见石巢外面生硬如刀的寒风,风一阵一阵地吹在石崖上,将经年累月雨淋风化了的石头摇撼得咣当作响,最后接三连二地跌落进万丈深沟里。

寒风中也夹杂了怪兽的啼唤,最凄惨最悠长的要数野狼的嗥叫,那是啼饥号寒的悲鸣,是无奈而没落的呜咽,一声一声,被寒风从遥远处捎带过来。听到这样的声音,大翔与小飞更加珍视自己的温暖与幸福了。

随着寒冬的一步步深沉,悬崖上也倒挂下一尊一尊冰柱的时候,老鹰大翔的新喙已经完全成熟并且一日一日地坚硬了,它啄起小飞从野外叼回的田鼠时,尖锐而犀利,像一把利刀,只几啄,便把田鼠啄得稀烂。大翔欣喜于这只新喙的坚硬和锐利,它跃跃欲试,真有去啄坚硬崖石的欲望。

大翔还是明智的,它不可以无谓地去啄坚硬的崖壁,它得养精蓄锐,使自己的新喙再成熟一些,再坚硬一些,然后去对付当下最大的劲敌——大翔自己的业已老化的爪指甲。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是个奇冷的日子,无风、无雪,大山裹一层银白,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很沉静也很世故地等待着什么。

石隙巢窝里温暖、祥和,宁静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小飞用温柔与鼓励的目光抚摸着大翔,大翔在这种深情的目光里开始它的最残酷的第二项更新——用锐利有力的新喙开始拔它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掉。

在故里,乡人有这么一句俗话,十指连心。指头指甲牵连着心脏。对老鹰,自然也不例外。前些年,老鹰大翔在某次长久的飞翔之后落在土峁的高耸处,不曾想爪下正好触到了一只急匆匆爬行的黄蝎,黄蝎猛一受惊,高扬起尾部毒刺一刺,就刺中了大翔爪下的肌肉,它虽然一口啄起这只可恶的蝎子,但爪部却肿胀开来,疼痛从爪部的肌肉扩展开来,起先是麻木的那种,继而辣辣地痛,钻心的痛,痛得大翔站立不是,飞翔也不是,像有一根一根的针,细细尖尖的针,从它的爪子上刺上来,一直刺向它的心里,被剧痛折磨的大翔忍无可忍,向着苍天接连大叫几声……

那仅仅是爪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如今它得把两只爪上的所有指甲一个个拔出来,拔得干净利落,拔个残余无剩。

大翔的新喙探向了左爪上的第一个指甲,那是爪子后面起决定性站立支撑作用的指头,它壮实、短粗,由于特殊的位置和生理作用,这根粗壮指头上的指甲就比其它指甲更为老化,它几乎到了松动的程度,它的外壳其实是不堪一啄的,大翔的新喙只用力一击,外壳就与肉体剥离开来,可是,壳根却深深地并且牢固地钻在肌肉里,大翔必须连根将它拔出来。

这仅仅是大翔开啄的第一根指甲,它没有半点理由犹豫和胆怯,它得为后来的所有行为起一个表率和良好的开端。

运了一口气,大翔把脖颈缩了一下又伸展开去,这是为自己的这一啄积蓄力量,是体力的更是心理的。

大翔的第二啄是迅猛异常的,它的喙尖紧紧地勾住了松动的老指甲,脑袋一扬,奋力朝外一拽,它只感到爪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这种疼一直钻进心里去,它似乎闭了一下眼睛,等双眼睁开时,那根老指甲连同肉里的根部一块抽拔出来,被它紧紧地叼在喙上,就那么紧紧地叼着。

老指甲的根部白里透红,有殷殷的一滴血,悬在其上,之后就掉落下来。

小飞不忍再看下去,它知道,大翔要经历数次这样的痛楚,它悄悄地离开了石巢。

第二根老指甲大翔是一气拔出来的,拔出来之后它接连大叫了三四声,叫声尖利凄切,从石巢的缝隙里生硬地挤出来,碰撞在外面冻冷的崖石上,又被呼啸的寒风兜进一片飞雪中了。

拔指甲的疼痛是老鹰大翔万没料到的,它知道有异常的痛,但不知道这种痛如此揪心。

……

等到大翔将第一只爪子上的最后一枚指甲拔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石巢里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却有几分悲壮的墨黑色。大翔已被痛疼折磨得晕死了过去,它斜斜地躺在厚重的北芽草上,它的身边,零散着三四枚带有血迹的指甲盖。

雌鹰小飞这时候展开它温暖的翅翼,将大翔尚在淌血的左爪严严地覆盖住,它不敢让爪子露在外面,怕这寒冷的夜晚将伤口冻坏。

晨阳如同一枚鲜嫩的冬桔,早早把一抹红亮投放在石巢的石崖上。又一个清冷而新生的一天开始了。

大翔的一夜是在晕迷与多梦中度过的,它梦见一条粗粗壮壮的青灰色毒蛇咬了它的左爪,毒蛇的信子欢快而尖利地一次次攻击它的爪心和爪指,使它疼痛不已,它欲用喙去狠劲啄死这只毒蛇。可是,它的喙弯曲着,根本无法啄准毒蛇的脑袋。它欲逃离飞去,可是,它的羽毛和双翅沉重无比,也无从展翅高翔;它欲用利爪去击打蛇身,可是,爪子因了剧疼而麻木……那只青灰色的毒蛇居然拉拽着它,到了一个灰暗而恐怖的去处,那可是死亡之谷呀。它尽力摆脱着毒蛇,但又力不从心,只得任由它去咬去撕去拽拉……终于到了死亡之谷的悬崖边上,一轮新生的太阳突然伸出双手来,将它从死亡的恐怖中猛拉过来,回到了充满阳光布满绿叶的生命的春天……

大翔一下子醒了过来,醒过来才知道,它已经在昏迷晕眩中睡了两天两夜,它睁开双眼,一缕鲜活的阳光从石巢的缝隙里射进来,正投放在它的羽毛上。

小飞一直守候在大翔身边,一直用它温暖的体温和双翅遮挡着大翔的左爪。大翔的苏醒使它欣喜异常,它看到了大翔的顽强也领略到了对生命追求的执着。没有任何鹰类的语言,四只鹰眼一对视,它就能读出大翔目光里的感激,大翔也能深深感受到小飞目光中的体贴和柔情。

大翔没有在柔情里软化,柔性使它更坚毅起来,它朝小飞点了点头,同时在对面的崖壁上磨了磨崭新的尖利的喙,它伸出了它的右爪。

这次它不可以有半点的间歇和喘息,它已经有了对付左爪的经验了,它得一鼓作气,把右爪的老指甲稳准狠地统统拔去。

两天两夜的昏睡已使它积蓄了力量,小飞的温柔体贴成了它的精神支柱,两天前难以想象的疼痛肯定得重新经历一遍,那就赶快走进体验痛楚的磨难中吧。

大翔把它的新喙探向右爪后面的指甲时,新一轮苦难的历程又开始了,这时刻一枚枚苍老却又坚硬的指甲壳们在老鹰大翔的眼里成了它以往奋力叼啄过的獾子、田鼠、野兔、青蛇、狐狸、黄鼠狼之类的猎物,只有凶狠击打,才可以征服它们,这是对猎物一样的老指甲的征服,也是对新喙的一种刻意锻打。

啄,稳与准是没得说的,狠中还须带有某种巧劲,这种巧是要根据指甲的大小、倾斜、根部的长短而决定下力的大小,决定凶狠的程度,既凶狠而又随劲,这样在某种程序上相对减少了痛苦,而每一啄下去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啄,看见的是自个儿的点点血滴,每啄出一枚指甲盖,那一片肌肉先是一片嫩嫩的肉白,渐渐就泛了紫青色,很快又变红了,就结了一个血的圆点,等到另一啄击打下去,这一点圆圆的血啪——地弹溅出去,对面的崖壁上,又盛开一朵不规则的梅花儿。

啄,对老鹰长在肉中的那一段老“根”的拔动,真是撕心裂肺的疼,那时候,大翔恨不得凭借一种外在的力,将整个一只爪子齐齐剁 了去,只要能免除了这种钻心的疼啊。现在,大翔已经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尖厉地大叫了,它默默地忍受着这一次次的疼痛,每拔出一根指甲来,它都静静地注视着溅在石崖上面的血滴,看血滴是如何开放成冬日梅花的。

……

在残阳如血的傍晚,石巢外的崖石也被一片壮丽的霞光涂抹了一片红晕的时候,大翔已拔出了右爪上的最后一根指甲,它只觉得有些晕眩,但这次它没昏死过去;它只觉得浑身虚弱,但它没有立即躺倒,它就那么挺挺地站着,它要细细看一看那零落在地的指甲盖们,更要欣赏一下用血滴染成的那一束腊梅。

严冬一步步走向深沉了,石巢外的崖面悬挂着的硕大冰柱宣告了冬日的冷峻。

对于老鹰大翔,最为冷峻最为艰涩的日子其实已经过去了,在静静养伤和等待新的指甲生长的日子里,它只需要用崭新的喙再把浑身的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较之于拔指甲,拔掉羽毛就相对要轻松许多,虽说也有多处的羽毛根部坚硬如太岳山区的松树柏枝,要用力拔掉也疼痛难忍,但大多的羽毛要相对好拔一些;如果说拔指甲的疼痛如同刀割肌肉,那么拔羽毛就像是不停歇地用细针来刺来扎。那是另一种稠密而细腻的疼啊,有多少根羽毛,就得挨多少根针扎,那是对毅力和耐心的同样严峻的考验。

很多的时候,雌鹰小飞在一旁帮助大翔去拔掉一些较为细小的羽毛,如颈下和腹下细小却稠密的部位,小飞每叼了一根,先轻轻地一拽,让大翔有一些心理上的准备,然后再用力随劲一扬脑袋,一根羽毛连根儿地就被小飞拔了出来……

这样的拔动并不能连续不断地去做,要么拔一天歇息一天,第三日第五日再接着去拔,让皮肤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一是适应间隔的抽拔,二是一片片光秃下来的肌肉没有羽毛的保护和遮掩,要渐渐适应石巢内的温度和环境。

一天、三天、五天,大翔的颈部秃了,腹部也如收割过秋庄稼的田土一样地开阔光洁开来;

半月二十天之后,大翔的背部也成了冬日里太岳大山的山脊,赤裸而突兀,高耸又蜿蜒。雌鹰小飞久久地注视着大翔全部脱去羽毛的躯体和极有特征的腰脊,觉得那是一座富有力度的雄性的大山。

隐隐地,它们在石巢里听到高远天际里滚过一阵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由含含糊糊到渐次清晰,越过云层,穿过雾岚,一直滚荡到它们栖居的石崖边上。

是雷声?

雷声。

它俩静静听着,静静感受着,心里,被这忽然滚过的冬雷也振动得欣喜起来,这分明是一个信息,是宣告漫长的冬日结束,是预告春天到来的喜讯哪。

只要春风刮过,只要春芽发过,只要满山遍野里铺上一层绒绒绿草,大翔的新指甲就生长得整齐了,浑身的崭新闪亮的羽毛像一件春天轻捷的装束,会使大翔焕然一新。

冬雷已经在云中滚过了,春天的脚步还会遥远吗。

它们在悄然中期待着。

悬崖上的一尊尊硕大的冰柱在雷声滚过之后就一天天改变着颜色,由冰冷的铁青色渐变成乳白的雪色了,再由雪色呈了微微的淡黄,这一切均是时令的使然,季节是一把无形的彩笔,它会给万物涂抹上变幻的色彩。

正午的时候,阳光晴朗的时候,一尊尊冰柱上居然有水滴在一点一点掉下,掉进身下深深的沟涧里,恰巧沟涧下面有一半块平铺着的青石,水滴在青石上就激溅一些清清脆脆的声响。

这成了石巢边动听的音乐,大翔身上崭新的羽毛之芽就伴随了这微妙乐声的旋律悄悄地顶出了皮层,在欢快中生长。

大翔与小飞温情地对视一下,小飞想,那是冰柱在消融啊,等到那一尊尊巨大的倒悬着的冰柱消融一尽的时候,大翔的指甲就会全部长出,而羽毛也该会布满全身了吧。

这样,在寂静的石巢里,它们有了一个具象的盼望,每每听到水滴击石的动听一响,就知道,那硕大而坚硬的冰柱便会矮小一些的。

它们就这样怀了一份愈来愈近愈来愈迫切的期待,在温馨而静谧里巴望着,巴望着。

春天像一位美丽而娇羞的大姑娘,在七七四十九场大风之后才矜持而从容地迈着她优美的步态来到巍峨凝重的太岳山麓,来到故里的山泉原野和一簇一簇的村落里。

春姑娘是播绿的能手,她驾驭着暖暖的风,柔风拂荡的地方,柔嫩的大团儿的绿像诗意一样氤氲开来。

石崖上最后一挂冰柱也消融了,其实它没有完全融化,它的曾经顽固不化的底座已无力再紧攀住沉默的岩石了,嘎喳——一声断裂,那是冰座最后的无奈呻吟,在空中似乎不甘地旋转了两圈儿,就一头掉进深深的沟涧去了……,大翔和小飞能清晰地听见它撞击沟底青石的破碎声,哗啦一下,它的粉身碎骨,印证了一个冷季的彻底结束。

哗啦一声让大翔周身一振,那是一个生命的震荡,在这一声动听的音响里它的最迟暮的一根羽毛也倏然间长了出来,抖动一下全新而轻捷的双翅和富有质感的羽毛,伸一伸张扬着力度的喙和遒劲无比的双爪,老鹰大翔要试飞了。在石巢里,在雌鹰小飞温柔的体贴和悉心照料中,它完成了痛楚而漫长的刻骨铭心的一百五十天的生命更新,现在,它已完成了这一再生的艰涩的生命过度,在灭顶的边缘它抓住了再生之遇。现在,蜗居了五个月的它再也呆不住了,在小飞鼓励和柔情的目光下,它要试飞了。

它俩一同步出石巢,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巢窝外面的天,好鲜活好空阔好辽远,那是老鹰的天空,那是大翔的天空哪!

小飞在石巢一旁的石岩上看着,看大翔扇动一下轻盈双翅,伸缩一下结实的脑袋,两只利爪也收缩回去,只听吱——地一声,它的身躯与春日的空气一个轻巧却有力地划动过后,它,起飞了。

春天让大翔年轻起来了,尽管它已是一个沉稳健朗的中年老鹰,让它年轻的,当然是刚刚更新过后的嘴啄和双爪,当然是有力的双翅和轻捷的羽毛,还有,是它的一颗同样经历生死磨励之后的那颗心,生与死的深刻体验使那颗心更坚强也更懂得对生命对生活的珍惜与热爱,还有,便是从心的坚强里流淌出来的涓涓的爱的柔情,是爱的柔情之水将它坚强孤傲的心,滋润得年轻了。那爱的柔情是从另一颗更年轻的心域里生发的……

年轻起来的大翔一头扑入天空,像故里的一条活泼的大魚游进了山泉,它先是在山崖的附近兜了几个大圈儿,之后就变作一支黑色的箭,射向遥远的湛蓝里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翔返回来了,它发现,雌鹰小飞在它回归天空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山岩上等着它,等着它欢快地归来。

大翔用鹰的语言和交流方式邀请小飞和它一起飞翔,飞到久违的故里美丽村庄的上空,去领略故里农人房舍的参差和炊烟的乳白,去领略田畴的递进和麦苗的青绿,还有,三月油菜花眩目的澄黄……因为,这里是乡人的故里,也是大翔的故里,自今以后自然也应是雌鹰小飞的故里了,它们便要一起生活一起飞翔,冬天在那个温暖的石巢,而春夏秋日便栖居在万象更新,百草萌生的山地树林老榛树上的树巢里。

老鹰大翔是在试飞成功之后的次日向雌鹰小飞庄重求婚的,那时候春阳朗朗百草碧绿,暖风带着田野的芬芳和生活的激情一股股朝大翔吹来,它从山野的一片野花丛里衔来一枝早开的野牡丹,温情而庄重地献给雌鹰小飞,表达它对小飞的比感激更为深邃的求爱之情,大翔久久地注视着小飞,期待着从小飞的眼睛里读出令它欣喜而亢奋的脉脉含情的回应之光。

雌鹰小飞在那一刻里可以说是一种复杂而多元的情愫,在这半年的日子里,在与老鹰大翔相居相处的这个特殊时期里,它喜欢大翔修长有力的身躯,喜欢大翔沉稳执着的性情,喜欢大翔柔韧不屈的毅力,还有它的孤傲和我行我素的生活态度……雌鹰小飞所以能留下来,一是帮助大翔度过这个生命更新的痛楚时期,以表达对大翔救命之恩的回报,还有,是大翔那种嫉恶如仇同情弱小的独特的个性魅力也叫它着迷不已,小飞真想留下来,留在这片有情有义的山峁上,和大翔共同飞翔在这片湛蓝深邃的天空里……

可是,雌鹰小飞最终还得离开这里,因为在遥远的山那边,在另一处大山的苍茫里,那里有它一个温馨和美满的巢窝,那里有它年轻的雄鹰和幼小的稚鹰,有属于它和它们的一片共同的蓝天。在它遭遇不测以及获救并帮大翔生命更新的日子里,在遥远的那片蓝天里,它的雄鹰和它的稚鹰是何等焦急和望眼欲穿哪!现在,大翔已经获得了新生,它,也得离开这里,去飞回它遥远的栖居地,早日与它的雄鹰和稚鹰团聚……

雌鹰小飞用鹰类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把这一切告诉给老鹰大翔时,大翔在那一刻里怅然若失。对小飞的情感是与日俱增的,这种情感是在生与死的灭顶边缘中互相帮衬着换来的,这就格外珍贵和非同一般了。可是,小飞不可能属于它,不可能属于它的这片蓝天,小飞有它自己的生活和飞翔的天空……大翔在一阵同样是钻心的痛楚之后,就坦然了,大翔毕竟是太岳山上的大翔,在这个晴朗平和的日子里,它决计将雌鹰小飞护送回到它的遥远的栖息地,送回到那个山重水复陌生而新奇的苍茫里……

半月之后,老鹰大翔飞回来了,栖居在老榛树上的那蓬巨大的巢窝里。

大翔又飞翔在故里的天空。

故里乡人们越过了一个严寒的不见大翔的冬日,他们的心域,也像空旷的天空那样茫然和失落,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担忧自此大翔的了无踪影。他们毕竟又瞭见大翔了,瞭见大翔在天空中那袭愈加矫健愈加敏捷的身影了,乡人的脸子,就那么长时间地仰着,一缕欣慰和充实就在脸颊上爬动。

老鹰大翔是孤傲孤独的,它又将在这片湛蓝的空旷里飞翔三十个年头;

老鹰大翔是自由自在的,它又将在故里的上空展示着各种飞翔的雄姿……

(全文完)

 (责任编辑:张辉)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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