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推荐小说」王玉峰|楼顶绑钢筋的女人

作者简介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等,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短篇小说年一等奖。

楼顶绑钢筋的女人

这时候,天还黑着,黑女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上走。楼梯是毛坯,梯道上散乱着碎砖头和一些未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有时候一脚下去踩在砖头疙瘩上,弄不好脚腕就扭了,有时候一脚踩下去,“噗嗤”一下,水泥面面溅上来,溅到眼睛里,杀得眼睛生痛,半晌睁不开。黑女认为自己还是要小心一些,一个女人家不比男人,男人就是再脏再邋遢那是男人,女人总是要干净利索一些才对。但这一条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把自己弄伤了,把自己弄伤了就不能干活儿了,不能干活儿了就挣不下工钱了,她算了算,从一春上到现在,她已经挣下一万几了,虽然还没发到手上,可在包工头李春生的本本上记着哩,也在自己的肋条骨上穿着哩,跑不了。每每想到自己已经挣下一万几了,黑女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头儿,她走楼梯,一级一级,一圈一圈,上了一层又一层,她都不觉得累,反而很愉快,就像前头有好事情在等着她,可她明明知道前头没有好事情在等她,她一个农村妇女家,有啥好事情会等她呢?反而是,上到楼顶就开始绑钢筋,一圪蹴就是一长天,毒日头底下,踩在滚烫的钢筋网上,手拿铁钩,穿到铁丝里,一绕一个,一绕一个,就那样绑,一刻不停地绑。

梯道里很黑,间或有工地的照明灯从敞口的窗户里照进来,她的眼前就亮一下,接着便又是黑暗。夏天不比别的季节,日头太毒,在毫无遮掩的楼顶绑钢筋,日头毒哇哇的能把人晒死,晒不死也要把人晒脱一层皮。要想出活儿,就得趁日头还没出来这一会儿,等到日头烤人的时候,活儿已经干下了,底下就是手头上慢一点儿,心里也坐住底了,一天下来心都不慌了。但是,这人间的生活总是疙里疙瘩的,比如说地里的麦子在等着人割,迟了麦籽就会扬到地里去,收不起来了。可是眼前楼顶绑钢筋的活儿还要几天才能结束,她想,就再耐个三两天吧,咱北山里的气候凉,麦子通常要比山下迟个十天八天,工地上的活儿完了正好赶上回去割麦子。可是叫黑女心里纠结不开的是,医院里把永平的手术也正好安排在下星期,手术不等人,地里的麦子也不等人,这就把黑女熬煎下了,咋办哩嘛?她只有一个身子,不像孙悟空那样有七十二变化,能分出几个身子来。再说,钱呢?永平动手术,少说也得几万,可她从一春上到现在才挣下一万几,况且这一万几眼前还只当是在镜子里照着哩。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不找它它就会来找你,等到事情挤成疙瘩的时候,人就不知道该咋办了,就乱了手脚。想起永平来,黑女心里就窝着一口气出不来,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好好的害啥病,就算你害病有理可你啥时候不能害,偏偏赶在这五黄六月天正忙时候睡在床上起不来,就这你还有功了,一大早还拿话打击人。黑女说的是,今天天不明一起床,她就叫永平厉害了一顿,她那时候手上端着一个尿盆,一出门谁知道门口放着一把板凳,把她绊了一下,手里的尿盆就咣里咣当摔了出去,永平在床上听见了就恶声恶气噘骂她:“你急下那死呀你,有野汉子在外头等你哩,你快去呀!”这时候黑女就很委屈,心里就没好气,就在心里噘骂她男人:“你咋不早早死了哩,你早早死了才好哩,我才高兴哩!”可是骂归骂,她知道自己男人心情不好,永平是个能干的男人,偏偏害腿疼,疼起来不能走路,医院说要动手术,因此上,活儿就不能干了,永平心里发急上火,脾气就暴躁。黑女理解男人,不和男人一般计较,因为,无论如何,一家人的日子还得靠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才是地,不管世事咋变,这一条永远变不了,黑女是这样认为的。

黑女出来干活儿,只要想起永平的腿,绑钢筋的时候手就乱抖,走路的时候脚下就绊扯。还真就是这样准,在上到第几层楼的时候,她的小腿在一节钢筋头上挂了一下,这一挂就把裤子挂扯了一道口子,小腿外侧的肉就火辣辣的疼。她顾不上看,也看不见,她估摸着是挂破皮了,渗血了。她眼冒金星,在梯道里站了一小会儿,等疼痛过去,又朝上走,楼盖到十五层了,她这是上到第几层了?她忘记了,刚才一疼,疼忘了。

还是上到顶了,上到顶就开始绑钢筋,她蹲在密密匝匝的钢筋网上,手拿一把铁丝钩子,把尖头插进铁丝里,一绕一个,一绕一个,就那样绑。干这样的活儿,女人并不比男人差,主要是要有苦,还要熬得住时间,还要顶得住风吹日晒。还有一点,夹在男人堆里干活儿,诸般事情都得小心点儿,弄不好就会吃点小亏,叫人家占了便宜走。没有那样的事,永平还挖苦打击她,说外头有野男人等着她哩,说她每日里急下那死呀!要是有那样的事,永平还不得把她给吃了?想到这里,黑女就偷偷笑开来,就想起工地上打杂的老张来。老张是包工头李春生的娘家门前舅,这些年一直跟着李春生,受着李春生的照护,说是李春生照护他,其实是他给李春生扛长工,工地上所有的细细碎碎,李春生操不到的心都由他来操。老张高大的像一架瘦骆驼,一头杂毛,还是个豁牙子嘴,想起来就叫人觉得寒碜。老张一辈子没见过女人,见了女人眼就发光,可是他又不像油光水滑的李春生能说会道,会团哄人。他不会。他只会蹲在楼角阴暗处看女人,女人下楼梯解手或者干啥时,他藏不住,慌了,一下子窜出来,把人吓个半死,质问他你要干啥,老张就裂开一张豁牙嘴嘿嘿笑着说,我不干啥,我就是看看,我看看还不行吗?这个死老张!

就绑,黑女蹲在钢筋网上,高处的灯光照耀着她,她两只手不停地动作着,她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情。在一个时间里,她想起了花丛中飞舞的蜜蜂,蜜蜂嗡嗡嗡地飞着,忙着采蜜,那一会儿,黑女就觉得自己是一只蜜蜂,每天天不明就出来采蜜,黑夜里回去,把采下的蜜带回去,给一家人的日子争加点甜蜜。在又一个时间里,黑女看见自己白发苍苍的娘亲,娘亲坐在院子里缝补衣裳,她瞅见娘亲拿针在头发上抿一抿,扎进布衣里,再从另一面把针抽出来,就那样一针一线,一上一下的缝,从春缝到冬,从白缝到黑,娘把密密的日子缝进布衣里,把一生的艰辛缝进日子里。黑女绑钢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在缝衣裳,她是在给大楼缝衣裳,那固定钢筋的道道铁丝就是她一针一线纳出的针脚,针脚密实了,衣裳才会结实,才能遮风挡雨,才耐年岁。

楼房很高,站在楼顶,像站在半天云里,有时候一阵风刮来,人就晕一下,人身子摇晃一下,觉得是楼房在摇晃。黑女是个心事绵密的女人,她站得高看得远,往往是在夕阳西下时,这个时辰的人好像爱抒情,看着城里密密匝匝立着的楼群,楼群被西半天的红霞染成金黄,她就很激动。她弄不明白城里咋会盖下这么多的楼房,多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么多的楼房该有多少人来住才能住满呀?还有,盖这么多楼房那得多少钱往里填,那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黑女弄不懂这个问题,就老是在心里头盘算,她有时候也会自发地用类比法来比较,她想在乡下,一家人盖一个小小的饭棚鸡舍猪圈啥的都把人愁死了,不是这样东西不凑手,就是那样东西没有,半年一年价在那里搁着,就是盖不起来。现在想想还是人缺钱手短,要是像城里的老板钱堆在那里,就不愁盖不起了,但黑女仍是弄不明白钱是从哪里来的,咋会有那么多的钱集中在城里,莫非是城里人个个都会印钱?黑女每每想到这里就想到头了,接下去往下就不知道该咋想了。

但黑女想归想,手上却不停,这时候日头还没有出来,半空中的空气凉爽,正是出好活儿的时候,黑女蹲在钢筋网上,绑。她穿着长衣长裤,头上顶着一顶橘黄色安全帽,要是单从后身看,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钢筋是几天前在楼底下的切割机上切割好搬上来的,然后由她们这些人按规定一根一根编织成网,一开始黑女不会编钢筋,她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钢筋网眼睛发花,尤其是在毒日头底下,手一抓住钢筋都烫手,戴手套都不行,一批钢筋编下来手就烫出水泡来。现在黑女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手了,而成了钢筋弯成的爪子,抓住钢筋一下就带过来,完全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包工头李春生因此很看得起黑女,就是钢筋编好用水泥车浇注水泥的时候,也找些活儿派给黑女,叫黑女不闲着。人家李春生是好心,目的是想叫黑女多挣点钱。李春生有心情的时候,会到他们这些人租住的地方转一转,赶上饭时也端起饭碗吃上一口,也没啥好的,无非是鸡蛋干面馍馍菜一类的家常便饭,只有在节气时才吃一顿肉或者包顿饺子,李春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赶上了就吃一口。

李春生对黑女好,工地上干活儿的人都知道,就说人家李春生对黑女有想法。李春生表面看去是个油光水滑的人,工人们背后就说人家风流,爱在外头拈花惹草。黑女才不管别人咋议论哩,黑女想自己都是四十几快五十的人了,人家李春生才四十出头,哪里肯把花花心事用在她身上。人家李春生是了解她家情况,比如说眼前对她来讲就是个坎。男人看腿要花钱吧?闺女要是考上大学要花钱吧?儿子订婚要花钱吧?现在的女方,订婚的首要条件是看男方在城里有没有房子。城里的房子好是好,可是价钱也好,一套房子下来几十万,有几个乡下人能买得起?都是在观望,买房子的愿望成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其实别人看不透,人家李春生比猴都精,人家是指望你们这些人给人家挣钱哩,你们有活儿干人家才有钱挣,人家不对工人好些能行吗?黑女那日黑夜回去,一上床就叫永平按住了,永平害腿疼,弄不成事情,俩人在被窝里说风流话,黑女就把别人说的闲话对永平学了。永平听了很不以为然,永平说那是李春生眼睛瞎了,就算李春生眼睛瞎了也摸不到你身上,你瞧瞧你哪里还有女人味气,黑的掉到煤堆里找不见,身上皮肉粗糙的像老柿树皮,胳膊腿硬的像钢筋,扳都扳不过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软和气,也只有我这样的人不嫌弃你,是个男人看你都像是看一轱辘木头。

永平的话是无心说的,却是叫黑女很伤心,想想自己也是一个女儿身,干得却是牛马活儿。自从前年永平用三轮车把一家日月拉到城里来,她才知道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的区别。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看见人家城里女人哪个不是穿金戴银,衣着光鲜,细皮嫩肉,走起路来风吹杨柳一般。可是,看看她们这些乡下来的女人,个个把自己裹得像口破布袋一样,粗腰粗腿,说话呱呱的像老鸹子叫。人家城里女人都是在机关里坐着,可是她们这些女人却是在工地上干粗活,在大街上扫大街,有的甚至在捡垃圾。净干些低人一等的事情,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黑女是有了日月的女人,有了日月的女人早就被日月磨出来了,在城里已经能够把握住自己不去眼红别人。但尽管如此,也有失去平衡的时候,心里头产生出巨大的反差,就会短时间难过上一阵子。比如有一天,黑女就想起她做闺女的时候。她生在大山里头,大山重重叠叠,别说是到县城来,就是到镇上,也要翻好几架山,走几十里路。她还是七岁那年跟着爹娘去赶过一次会,那次爹给她发了五毛钱,她把钱攥在手里,直到赶会回来钱还在手心里紧紧攥着,都攥出水来了,不是她舍不得花,实在是她把眼看花了,不知道买啥好。还有一回,她从镇上回来,走的熟熟的山路不知道咋就摸迷了,摸到半夜才摸回去,回去就病倒了,是吓病的,那次娘还请神婆安置了一番,才算把她的魂招回来。再后来,她就出嫁了,像许多山里姐妹一样,从后山嫁到了前山,前山还是山。而后她就给人家生儿育女,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日月。

日头说出来就出来了,黑女脊背上开始发热,他抬头瞅瞅,见天蓝的透明,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她知道接下来的时光就不好过了,她们要在毒日头底下晒一上午,直到吃晌午饭时。可是黑女并不怕晒,黑女想这就快到麦天了,麦天咋样?人还不是在毒日头底下晒着?谁还给你打把伞不成?黑女知道人都是自己娇气自己,除非你是生在人家那有钱家庭,如果你身为农家妇女,天生下来就是一个受字,因此上黑女并不怕受罪。她一边绑着钢筋,一边盘算着麦天的事情。她一家四口人种了四亩麦,都是山坡坡上的块块地,收割机进不去,年年都要拿镰割。往年永平腿不疼的时候,俩人割几亩麦也不算啥,可是永平害腿疼,算是指望不上了,不但指望不上,按医院排的手术时间掐算,正好是在麦天。这可咋办?永平动完手术,还不得在医院养几天,谁来伺候?闺女是指望不上,闺女要上考场,不能分心,就是把闺女搁在医院,她一个闺女家也伺候不了一个大男人,尽管这个大男人是她亲爹也不行。看来到时候,医院只有叫儿子去。儿子倒是懂事能干,在家里能顶一个人使唤,可是儿子和他爹像是前世冤家今世仇人,俩人一说话就拧脖筋,真不知道把俩冤家放一块是啥样子,可是也只能这样安排。唉,到时候再说吧。黑女这样想,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这是黑女惯说的一句话。

割麦的事情算是安置顺了,接下来说钱的事情,永平动手术咋说也得三四万块,她现在账上有一万几,那么剩下的钱咋安排呢?黑女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头算计,穷人家的日子离不开算计。黑女一家人的收入是这样的,工地上的收入是一部分,家里的牛卖了是一部分,再就是进山里捋连翘,秋天还有几树核桃能见几个钱,除此而外再没啥了。问题是,眼前牛价钱上不去,总不能赔着卖。捋连翘倒是能马上见现,收连翘籽的二道贩子就在村里住着,坐地就收走了。可是捋连翘是季节活儿,到了那个季节才有,连翘成熟的时候,正好是在永平动手术之后,赶不上。核桃收入就更靠后了,山里面气候凉,今年又是闰月,过了八月十五还要差不多一个月核桃才能灌满油哩。才能打。打下还要弄回去,搁些日子,叫它利皮,利皮了,还得把皮化掉,化掉皮后,核桃还得清理干净,还得晒几天,才能出售。哪样都是功夫,哪样都离不开人。黑女想着想着,不敢朝下想了,日子是要糊里糊涂过,过一天是三晌,过日子不敢太清醒,太清醒人就要受罪。

看来永平动手术的费用还得找亲戚邻居借一点,娃他舅那里借点,娃他姑那里借点,再朝村人邻家借点,大概就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还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借人家钱要紧着还人家才是,可是还不能一下就还完,还有闺女呢,还有儿子呢,闺女眼看着就要上考场,闺女在职高学美术,要是考上了咋办?那还不得一疙瘩钱朝外拿,这钱从哪里抓挖?好在现在国家政策好了,能贷款,可是贷款是救你眼前急,过后你总是要还人家。不过也顾上了,走一步说一步,先把闺女打发走再说。那么,儿子呢?这个怨种,有事情从不跟他亲爹老子打照面,就是磨叽她一个人。前些日子趁工地上浇注水泥,她回家转了一圈,儿子对她说:“妈,我谈下了,人家要房子哩,你们啥时候给我在城里买房子哩?”儿子一句话,就像在她头上敲了一闷棍,一下子就把她打晕在当院,半晌才寻思过来。感情是儿子长大了,知道要媳妇了,这是在朝她要房子哩。那天她不知咋回答的儿子,但此刻在她头脑里冒出的一句话竟是:“我去哪儿给你屙座房子出来?”这句话在她脑子里一冒出来,就像地里刚拱出来的一个芽头被她赶紧掐灭了,这像一个做娘老子的人说的话吗?

黑女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

绵女来了。

绵女一上到楼顶就蹲在那里绑钢筋,隔着几步远,黑女能听见绵女呼哧呼哧喘粗气。绵女说来迟了,一早起来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好容易出了门就来迟了。绵女忽然扑哧一笑,“一早忙的人连一泡尿都没工夫尿,夹了一路,上到楼上,说找个地方尿一泡,结果叫老张偷看了,我从砖头窟窿里瞄见一双贼眼呼呼冒火星,没尿完就赶紧掂上裤子窜了。这个死老张,咋不死来,活个人干啥哩?”绵女一头说一头笑,像说着一个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黑女听着绵女说,也跟着绵女吃吃笑,笑得很是暧昧和低级。黑女说“这下你可叫老张看走了。”绵女说,“看走就看走,一个黑窟窿早就没人稀罕了,你还当自己是黄花闺女?”俩人说到这里按说才刚开始,可是不知为啥就停住了,俩人有一会儿不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头想些啥。

“黑女,你听说了没?”绵女忽然悄悄问她。

“听说啥?”

“你没感觉到这些天不一样了?”

“啥不一样了?”

“哎呀呀,你真把人急死了。啥不一样了?人不一样了,形势也不一样了。”

绵女的话叫黑女听不懂,就不知道咋接话。绵女见黑女只顾干活不吭气,就急了,说,“我不给你说了,”一头说我不给你说了,却又说开来:“你不见李春生这些天脸吊多长?我还听说,盖这楼的大老板走路了。”

“啥叫走路了?”

“哎呀呀,你真是个实疙瘩不透气,走路了就是跑了,把钱卷上跑了。”

黑女这才明白过来点什么,手不由停下来,扭过脸问绵女:“你听谁说哩?”

“也没听谁专门说,只是大家猜测哩,底下悄悄议论哩。”

黑女松一口气,对绵女警告一般宣布:“我最讨厌吃自己家饭管别人家事情的人了,好好干自己活,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

“你可真糊涂,这牵扯到个人事情,你想哩嘛,咱从一开春干到现在,工钱还没领一分哩吧?要是大老板走路了,工程撂下不要了,咱找谁要钱去,力不白出了?你要不信,一会儿下工你见李春生提提工钱的事,探探他是啥口气?”

“他是啥口气我咋知道?你咋不去探,叫我去探?”

“大家都说你去探才能探出真实情况来,谁叫你是李春生眼中的红人哩。”

绵女的话带着味气,黑女懒得和她浪费唾沫。她认为事情哪有绵女说的那样怕人,这么大个工程,哪能说撂下就撂下,你当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哩。可是她还是存下心要问问李春生工钱啥时能发,她不管别人咋样,她眼前确实是到了急用钱的时候,她干了活出了力,理应得到报酬。可是她刚刚听绵女这么一说,本来就纠结成一疙瘩的心就更乱了,她不是没听过人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说是城里的房子盖多了,老板和老板之间展开了争夺战,可是城里的人口是死的,能买得起城里房子的人也是死的,楼房盖超了,自然就卖不出去,这是明情,没有啥可说的。可还有人这样议论,说是国家査贪污犯,一查就查出有些干部有几十上百套房子,有些人还把房子买到了外国去。查就把那些干部吓住了,本来想给七大姑八大姨多买几套房子也不敢买了。说是干部们一不敢买,就指望那些有钱人了,可有钱人毕竟是有数的,况且有钱人也都有房子,房子形势一不稳也都不肯买了,最后剩下的就是那些老百姓,工人和农民。这些人家家户户都需要房子,家家户户做梦都想在城里买房子,可是家家户户都买不起。黑女想,首先她就买不起,绵女也买不起,这是实情,没必要藏着掖着,在当今社会,穷虽然是件丢人事,可穷人多了,丢人又不是丢哪一家人,她不怕丢人,只是买不起房子还是买不起。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黑女一干就是一晌。红日头底下,晒得人都不知道热了,人变成了野地里的树和草,蔫是蔫,但晒不死,日头一下去,过一夜,吸点水分,第二天又精神起来。再说啦,还有这样一句话撑着哩:人是苦虫,不干不行。谁叫你一家人要吃要喝哩?谁叫你生老病死闺女上学儿子娶媳妇哩?有本事你不要生儿育女过一家日子,像死老张那样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不饥。可是话是这样说,老张的苦只有老张自己知道,他要是好过就不去偷瞅人家女人的屁股了。这个死老张!黑女就这样一边绑钢筋,一边寻思着一些她不大理解的问题,就这样熬到了晌午头上。钢筋倒是绑下了一大片,就像是娃儿写下了一大篇作业,就像是在地里锄了一大片草,黑女心里又高兴又妥帖,照这样速度,明天连天黑前就能绑完,她就能安心回家去割麦子去了。可是黑女就站不起来了,她起了几起才从钢筋网上站起来。她才知道长长一晌,从天不明到大晌午头上,她一口水没喝,一个屁没放,蹲在那里一下也没起来过。这一起来头一晕差点栽倒,她赶紧闭上眼,就看见眼前血红一片,就像是人泡在血水里。过了一会儿,眼里倒是变黑了,可就有无数亮晶晶的小星星在吱吱吱地冒,小星星就像傍晚的蠓虫密密麻麻团住她,等到小蠓虫飞走了,她才睁开眼睛。才抬腿要走,两条腿却又变成了钢筋,硬的不会打弯,走不了路了。她不得不活动自己的腿,试着抬一下弯一下,抬一下弯一下,像做广播操,半晌,腿才渐渐有了知觉,勉强能直着腿挪开步子。

黑女把自己搬到梯道的阴凉处,她要好好歇上一气,等到身上汗落完,再动身下楼。可身上忽然又发起冷来,从大热天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她就像是站在寒冷的阴暗地里一样。她战战兢兢朝下走,冷不防,死老张一下子窜出来,吓了她一跳。死老张蹲在一处楼道拐弯处,见她下来一下子站起来,这一回,她倒是见怪不怪了,也知道老张不会把她咋样了。老张龇着豁牙嘴嘿嘿笑着,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嘴里走风漏气地说着你喝你喝。她觉得老张是好心,刚要伸手去接,冷不防绵女从后头伸过手一下抢了过去,当着老张的面把那瓶矿泉水丢到一间敞口的屋子里。嘴里还不饶人,说老张你死了去吧,你活个人有啥味气。绵女这样对老张,黑女虽然觉得有些过头,但看着老张丑陋恶心的样子,又联想起平时老张老鼠一般鬼鬼祟祟的行为,也就没说什么。俩人一层一层朝下走,好一会儿,才像天女下凡一样,从空中落到了地面上。

下到地面上,俩人就去找李春生。工地很大,到处都是水泥钢筋堆起的山头,还有天井似深深的地基坑。俩人顾不上饥顾不上渴,一处一处找,最后在黑洞洞的地下车库找见了李春生。她们是听见李春生像唱歌儿一样好听的嗓音才找到李春生的。李春生是花样的一个男人,就是在和人吵架的时候嗓音都像是唱歌,叫人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怪舒服。果然李春生身边围着一大堆污皮花脸的工人,不用问,她俩也知道这些人是找李春生要工钱的,大概李春生已经把他们团哄好了,她俩来到跟前的时候,工人们正离开李春生朝外走。李春生就瞅见了她俩。和绵女一晌说的一样,黑女瞅见李春生脸色果然不像往常好看,圆脸也变成了长脸。李春生说你俩不要说了,过几天钱要下就给你们发了。说完抬腿就走,就像是躲她俩一样。这多少叫黑女心里有些发凉,再加上绵女在她身后拿手推她,她就开口喊住了李春生。她说:“春生兄弟,我知道你难,可是从一春上到现在了,家里又要割麦,永平又要动手术。。。。。。”李春生转过脸来,忽然就变成了往常的李春生,脸色也变好看了,圆脸也变圆了。李春生唱着说:“黑女姐,别的话你啥都不要说了,你干的活我都在眼里看着哩,你给我两天时间,我就是去借去杀人放火抢银行也要给你先弄点钱救急。好啦,快回去吃饭吧,干了一上午活了。”绵女冷不丁说还有我哩。李春生斜一眼绵女,像跟绵女有仇似的,没说话,掉转身匆匆走了,丢下她俩在那里消化刚才李春生说的一番话。绵女心里不平衡,绵女说:“凭啥说给你弄不给我弄,我咋啦?看人下菜碟哩!”但不管咋说,工钱没拿到手上,就算李春生唱得再好听,她们心里总归是没底,因此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绵女就发牢骚说:“下午不给他干了,咱们都罢工,把活给他撂在那里,叫他拿上钱来找咱们。”可是黑女比绵女老成,也少些绵女的尖酸刻薄,就说:“可不敢,咱们那几个钱,和人家这么大的工程比起来算个啥,哪能说给人撂下就撂下。”绵女就说:“你来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是不干了。”黑女知道绵女说的是气话,她比她还紧,还急着用钱哩,她屋里公公婆婆一对儿女加上她和男人,一家老小六张嘴张着要吃哩,不但要吃饭,公婆俩还都是药罐子,一天三顿还要吃药哩,她哪能说撂下就撂下,她还怕人家扣她工钱哩。

每天晌午吃饭连休息,大概就是个俩钟头时间,晌午一过,黑女又回到了工地上,她拿眼瞅瞅,不见绵女,心想这人,说不来还真不来了。

又绑了一后晌钢筋,下工的时候,黑女看见老张照常蹲在一处楼角里,见她下来,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下站起来吓死一个人,这回老张是慢慢站起来,就像是做错事情理亏一样。老张驼着他一架瘦骆驼似的高大的身子骨,也不说话,把一个捆扎的紧梆梆的蛇皮袋举到她面前。她看见蛇皮袋里疙里疙瘩的,像装着几疙瘩红薯。老张说话啦。老张说:“大妹子,这是三万块钱,是我这几年干活儿攒下的,我知道永平兄弟做手术急用钱,我就把它从银行里取出来了。”黑女没有明白过来老张是啥意思,但是她内心里已经溜起了一股小风,那小风溜溜地吹着,她像是站在家乡有风的岭坡上,小风吹拂的她身上战战栗栗的。老张又说话啦,老张嗓音嘶嘶啦啦的,像是岭风划过干树枝,听起来很遥远。老张说:“大妹子,你是有一家日月的人,不像我没有日月,这钱本是我攒着准备养老的时候用的,可眼前我还能干,暂时用不着,你先拿去用吧。”黑女这才明白过来,明白了老张的心意,她心里的小风一下变成了风暴,风暴在她胸中激荡冲撞,冲撞的她有些站不稳。她一时不知道该咋样对待老张,站在那里不会动了。老张的话还在她耳边响着:“大妹子,我计划好了,麦天你回去割麦子,我去医院伺候永平兄弟。我没有地,我那地早几年出来时就包给别人种去了。我一个人干在外头吃在外头,白天给工地上打杂,夜里在工地上守夜,日子过得也不赖。”

天已经黑透了,黑女和老张站在黑暗的梯道里,黑女怀里紧紧搂着那个疙里疙瘩的蛇皮袋,像是寒夜里搂着一个大火炉。她听见老张胸膛里发出的粗烈烈的喘气,闻见老张身上散发出来的粗烈烈牲口一般的热气,这使她联想起村子里拴在树下的骡马气味。她想老张接下来该有啥动作了吧?就像那日夜晚下工,老张在梯道拐弯处一下冒出来搂住她。那次,她本应该有所反抗的,比如说照老张的丑脸上挖下一把,再比如照老张脸上搧几巴掌,可是她也许是被吓着了,也许在心里原本存有可怜老张的念头,她就没有动,她等着老张动。可是老张不但没有动她,反而放开她蹲地上哭开来,老张一边哭,一边朝自己脸上搧巴掌,嘴里叽叽咕咕噘骂自己不是人,是畜生。。。。。。这会儿黑女想,老张大概又要上演那天那一幕了,要是那样她该咋样对待这个牲口一样的男人呢?是由着这个男人搂着她,亲她,摸她,甚至。。。。。。?还是反抗他?踢他,抓他,打他,咬他?黑女拿不定主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她就那样站在黑暗的梯道里,像一棵树长在山坡上,等着风雨来侵犯她,揉搓她。她站在楼道里,怀里紧紧搂着那个疙里疙瘩的蛇皮袋,仿佛过了一年,等世界上一切的声音在心里安静下来时,黑女发现眼前的老张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梯道里。

黑女开始朝楼下走,这时候黑女流泪了,她不知道她这泪是为老张流的,还是为她自己流的。

后来黑女就从空中下到了地面上,回去的路上,她看见城市的华灯已经升起,吃过夜饭的人们出来了,带着酒足饭饱的样子,享受着城市美好的夜景。黑女夹杂在红红绿绿的颜色中间,她头上戴着的橘黄色安全帽很是显眼,她朝着她租住的地方走去……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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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1、本平台决定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年度文学奖”,评选规则如下 :
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二、奖项:
1、“年度好小说”1名,奖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奖金1000元。
3、“年度好诗歌”1名,奖金1000元。
三、参评要求:
1、“文学奖”所有参评作品,必须为作者原创,由本平台首发,非本平台首发原创作 品,均无资格参与评奖。
2、入选作品要求阅读量达到2000以上,留言50条以上。
3、作品题材不限,拒绝低俗内容,不得违背国家相关法律法规。
4、在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参评标准的基础上,获奖作品须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和思想性,题材要求新颖、独特,主题要求有一定深度,读者反应良好。
四、本平台每季度公布一次候选作品名单。每季度末阅读量和留言量达到要求的作品,即进入候选名单。
五、颁奖时间:2021年1月15日进入评选阶段,1月20日公布获奖名单,为获奖作者颁发奖金和证书。
六、经评委评定,如无作品符合评奖要求,获奖名额可空缺。

2、本平台决定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季度人气奖”,评选规则如下:

一、2020年4月1日起,凡在本平台发布的原创首发作品,均可参与“人气奖”评选。拒绝非原创首发作品。

二、凡本平台发布作品阅读量达到1000以上,留言量达到50条的作品,均可进入“人气榜”名单。

三、每月公布一次“月度人气榜”名单,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月15日。“季度人气榜”统计截止及公布日期,为下季度首月15日。

四、每季度末“人气榜”排名第一,且阅读量达到3000以上,留言量达到100条的作品,获得本“季度人气奖”。

五、“季度人气奖”奖金300元,每季度颁发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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