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赵孟坚:皆入妙品,水仙为尤高(上)
题目中的评语乃是出自元代汤垕所撰《古今画鉴》。赵孟坚画作的主要题材是植物,其中尤以水仙最为拿手。他的水仙高妙到何等程度呢?赵孟頫在《赵孟坚水墨双钩水仙长卷跋》中自称:“吾自少好水仙,日数十纸,皆不能臻其极。盖业有专工,而吾意所寓辄欲写其似,若水仙、树石以至人物、牛马、虫鱼、肖翘之类,欲尽得其妙,岂可得哉?今观吾宗子固所作墨花,于纷披侧塞中,各就条理,亦一难也!虽我亦向谓不能过之。”
赵孟頫说他从小就喜欢画水仙,有时一天会画几十张,然而都不满意,于是他自我解嘲说,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出类拔萃,然后他接着说,看到同宗的赵孟坚所画的墨花,的确很是难得,而自己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成就。
赵孟坚在画水仙上的成就,当代鉴赏大家徐邦达在《宋赵孟坚的水墨花卉画和其他》一文中总结道:“在两宋时代,已经广泛地流行着单纯用水墨画的各种花卉,而且还出现了一些专画一种或几种花卉,如画墨竹、墨梅、墨兰等的画家,赵孟坚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位。他除了画梅、兰、竹以外,还喜欢画水仙花,画法与画兰有所不同,画兰花是一笔点划,而水仙是用双钩渲染。”
赵孟坚《墨兰图卷》 局部一 故宫博物院藏
徐邦达认为,赵孟坚所画的墨水仙与他人不同。而在其他的研究文章中,有人直言赵孟坚是墨水仙的发明人。徐邦达没有给出这样的定语,他只是在文中客观地讲述了赵孟坚所绘墨水仙的独特笔法:“赵孟坚的画迹,我所看到的有水仙三卷、墨兰一卷。水仙三卷:一、见石渠宝笈初篇著录;二、明项元汴旧藏,无著录(日本《中国名画集》影印过);三、式古堂书画汇考等书著录。这几卷的画法完全一致,用细长流利的线描,再加浓淡墨晕染出花叶的阴阳向背。水仙花是很不容易描写的,它的长叶子柔中带刚,并且画得多了很不好布置穿插,赵氏又喜欢画千百株的长卷,花叶离披稠密。象这第一卷,他把水仙花的清洁、刚健而又婀娜的姿态完全活现纸上,'所欠者香耳’。(借用黄庭坚评花光和尚画墨梅语)”
徐邦达并没有说墨水仙的发明人应当是谁,他只是称,墨兰应该是赵孟坚首先使用的画法,而他的这种画法对后世颇有影响:“墨兰图是一笔点划的,这一种方法的运用,最早我们见到的是文同的墨竹图。画兰,还是以孟坚为滥觞。后来元代赵孟頫等人的画,多是从他那里演变出来的(郑思肖画法虽不学孟坚,但是总在赵氏以后,不能不说曾受到他的启发)。”
赵孟坚对自己所绘水仙颇为自得,清初孙承泽的《庚子销夏记》中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彝斋倜傥不羁,风神遒上,精于绘事,晚年尤好画水仙,欲以敌扬补之梅花。一日刺舟严陵滩,见新月出水,大笑曰:'此所谓绿净不可唾,乃我水仙出现也。’”
赵孟坚《墨兰图卷》 局部二 故宫博物院藏
此文中称,赵孟坚晚年最喜爱画水仙,其专攻这个题材的原因,乃是为了匹敌扬补之的梅花。从这段记载就可看出他对自己所绘水仙是何等之自负。而清吴升的《大观录》中收录有刘笏跋语:“子固为宋宗室,精于花卉,平生画水仙极得意,自谓飘然欲仙。今观此卷,笔墨飞动,真不虚语。”
赵孟坚专攻水仙的真实原因,史料未见记载。也许赵孟坚觉得水仙也是仙,而做个神仙中人则是他的人生追求。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载有如下故事:“庚申岁,客辇下,会菖蒲节,余偕一时好事者,邀子固,各携所藏,买舟湖上,相与评赏。饮酣,子固脱帽以酒晞发,箕踞歌《离骚》,旁若无人。薄暮,人西泠,掠孤山,舣棹茂树间。指林麓最幽处,瞪目绝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笔也。’邻舟数十,皆惊骇绝叹,以为真谪仙人。”
在菖蒲节期间,众人带着所藏的名家书法绘画乘船泛湖,拿出珍品相互间品评饮酒作乐。喝到畅快处,赵孟坚摘掉帽子,以头发沾酒,坐在那里高歌《离骚》,一幅旁若无人的样子,身边的人都觉得他简直就像李白那样的神仙中人。从这个侧面可知,赵孟坚有着很好的收藏,而他对于所藏的痴迷超过了他人的想象。
《齐东野语》中还记载了另一个故事:“异时,萧千岩之侄滚,得白石旧藏五字不损本《禊叙》,后归之俞寿翁家。子固复从寿翁善价得之,喜甚,乘舟夜泛而归。至霅之升山,风作舟覆,幸值支港,行李衣衾,皆渰溺无余。子固方被湿衣立浅水中,手持《禊帖》示人曰:'《兰亭》在此,余不足介意也。’因题八言于卷首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盖其酷嗜雅尚,出于天性如此。后终于提辖左帑,身后有严陵之命。其帖后归之悦生堂,今复出人间矣。噫!近世求好事博雅如子固者,岂可得哉!”
赵孟坚《墨兰图卷》 局部三 故宫博物院藏
这段记载表明,赵孟坚宁可失去性命,也要保往《兰亭》,可见其乃是一位性情中人,以至于让周密感叹说,像赵孟坚这样的博雅君子简直是太难得了。而这样的人生态度,也有可能是赵孟坚爱画水仙的心理折射吧。
水仙之外,赵孟坚还擅长画兰花。元吴太素在《松斋梅谱》中说:“擅作梅花,得逃禅、石室之绪余,水仙尤奇,世争贵重,识者又以兰蕙之笔为绝观。”吴太素认为赵孟坚的水仙固然为世人所看重,但真正懂行的人却更为欣赏他所绘的兰花。明朱存理在《珊瑚木难》中也有类似说法:“赵子固以诸王孙负晋宋间标韵,少游戏翰墨,爱作蕙兰,酒边花下,率以笔砚自随。”
赵孟坚所画的兰花有着怎样的好法呢?元汤垕在《古今画鉴》中称:“赵孟坚子固之墨兰最得其妙,其叶如铁,花茎亦佳,作石用笔轻拂,状如飞白书,前人无此作。”看来赵孟坚发明了自己的独特用笔方式,而汤垕认为他的这种画法前无古人。赵孟坚在作品的构图方式上,也与前人不同。郭麟孙在《题赵子固兰蕙卷》中说道:
写兰以左笔为难,此图笔笔皆向左。
香风一夕从西来,数片湘云忽吹堕。
天真满前呈烂漫,晴烟低叶分婀娜;
紫茎缥缈散曾华,翠带交加藏侧朵。
初观骇目若零乱,缔视凝神还贴妥;
想翁落笔风雨疾,不待解衣盘薄蠃。
但觉书纸如书空,唯知有兰那有我;
胸中所在皆众芳,变化纵横无不可。
赵孟坚《水仙图卷》局部一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赵孟坚为什么能在绘画方面拓展出这些新的题材与画法?天分固然重要,眼界开阔,也同样是必有的条件。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说道:“诸王孙赵孟坚,字子固,号彝斋,居嘉禾之广陈。修雅博识,善笔札,工诗文,酷嗜法书。多藏三代以来金石名迹,遇其会意时,虽倾囊易之不靳也。又善作梅竹,往往得逃禅、石室之妙,于山水为尤奇,时人珍之。襟度潇爽,有六朝诸贤风气,时比之米南宫,而子固亦自以为不歉也。东西薄游,必挟所有以自随。一舟横陈,仅留一席为偃息之地,随意左右取之,抚摩吟讽,至忘寝食。所至,识不识,望之而知为米家书画船也。”
赵孟坚乃是宋朝皇室后裔,爱好广泛,有着多方面的成就,不但诗文作得好,同时在书法方面也很有成就,并且他藏了很多的金石拓片和字画,正是这些珍藏,使他眼界大开,当时的人们将他比做米芾,他也很认同这个看法。他在出去访友游玩时,必定随身携带着心爱之物,船上只留出一点点空隙供其躺下,其他的空间全部摆满了书画。
正是这种超然物外的处事姿态,使得很多人愿意与之结交。后来蒙古人占领天下之后,赵孟坚不愿意再出来为官,隐居到了广陈镇,每日就坐在自己的画船之中,享受着人生之乐。元姚桐寿在《乐郊私语》中载有这段事:“赵子固,宋宗室也,入本朝,不乐仕进,隐居州之广陈镇,时载以一舟,舟中琴书尊杓毕具,往往泊蓼汀苇岸,看夕阳、赋晓月为事。尝到县,县令宣城梅黻到船谒公,公飞棹而去,梅伫立岸上言曰:'昔人所谓'名可闻而身不可见,殆谓先生欤?’”
进入元朝,赵孟坚采取了一种不与当朝合作的态度,以至于县令来见他,他都会立即划船躲避,让县令站在岸边大发感慨。姚桐寿在《乐郊私语》中还载有这样一个故事:“公从弟子昂,自苕中来访,公闭门不纳。夫人劝之,始令从后门人。坐定,第问:'弁山、笠泽近来佳否?’子昂云:'佳。’公曰:'弟奈山泽佳何!’子昂惭退。公便令苍头濯其坐具,盖恶其作宾朝家也。余生也晚,乃少从妇翁得见子昂。今虽身寓公里,第有想像鼓棹行吟胜处耳。”
赵孟坚《水仙图卷》局部二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这则故事在后世流传甚广,很多研究者都以这件事来说明赵孟坚是何等有气节。因为他的从弟赵孟頫在鼎革后当了元朝的职官,这让他很不齿。某天赵孟頫来拜访他,他坚决不见,后来在夫人的劝慰下,总算出来见了一面,然而在交谈中,他依然暗讽赵孟頫仕元的行为,令到赵孟頫大为惭愧,只好告辞而出,等赵孟頫一出门,赵孟坚立即让家中的仆人去清洗赵孟頫坐过的椅子,以此显现他对变节之人是何等的厌恶。
然而这个故事很容易就能看出漏洞,姚桐寿的这段记载实无其事。比如徐邦达就在其文中作出了这样的推断:“至于他的卒年,有好多记载说是在元初,那是根据姚桐寿《乐郊私语》的一段错误记载而以误传误的。按《梅竹诗谱》真迹卷中,后面咸淳丁卯五月晦日叶隆礼跋说:'晚年步骤逃禅,工梅竹,咄咄逼真,予自江右归,颇悟逃禅笔意,将与之是正,而子固死矣。’又赵孟濴戊辰跋中也有'彝斋已矣’之语,周密《齐东野语》更说他藏的落水本《兰亭序》死后入贾似道家。叶、赵二人和周密,多是子固的同时人,所说的一定可靠,姚桐寿的记载是不足信的。”
徐邦达是通过赵孟坚流传至今的绘画落款时间作了推断,所以认为姚桐寿的记载不足信。其实对于这样的怀疑,早在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就已提出。当时皇帝命令纂修《四库全书》,并且从《永乐大典》中辑佚出失传之书,赵孟坚的《彝斋文编》就是这样辑佚出来的。四库馆臣在给该书写提要时,也专门讨论了姚桐寿的这段记载:“臣等谨案《彝斋文编》四卷,宋赵孟坚撰。……如周密《齐东野语》谓其终提辖左帑,身后有严陵之命,是孟坚殁于宋世,而姚桐寿《乐郊私语》谓'孟坚入元,不乐仕进,隐居避客。从弟孟頫来访,坐定,问弁山、笠泽佳否’……则又似元初尚存者,二说错互殊甚。今案孟坚《甲辰岁朝把笔》诗有'四十五番见除夕’之句,以干支逆数之,当生于庆元己未,距宋亡时凡七十八年,孟頫仕元尚在其后,孟坚必不能及见。又考朱存理《铁网珊瑚》载孟坚梅竹谱卷,有咸淳丁卯叶隆礼跋称:'子固晚年工梅竹,步骤逃禅。予自江右归,将与之是正,而子固死矣。’跋出隆礼手迹,其言可信。是孟坚之卒于丁卯以前更为确凿,亦足证桐寿之说为诞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