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西边城茶旧沟
到了茶旧沟,其实就不想走了。
绿树,红灯,青石建筑群,构成太行山石头古村落的独特风情。北依白云山,面向路罗水,高低冥迷,无问西东。徜徉在老街之上,古槐浓荫,小巷幽深,心中就滋生出一种清凉的菩提之意。
茶旧沟村,位于太行山东麓邢台市西的路罗镇。小满微雨,我和朋友从内丘县城出发,沿邢汾高速至路罗出口下道,穿过一个牌坊,上一个高坡,就来到村前的广场。山河庄严,好山好水,日月安稳,一切的物事,都有着小小的富足丰盈。
进村有一个石拱桥洞,桥上桥下都可行人过车。结实,古朴,仿佛村庄的眼,深邃而多情。从这里,曾走过一代又一代。一边通沧海,一边通深山;一端归梦想,一端归田园。野花绚烂于石壁之上,桥边一棵桑树,桑椹由青变黄。我们像武陵人一样,先是一份陌生和新奇,随后就是知己知彼的亲近。
村口照例有座土地庙,还有一棵郁郁苍苍的五龙柏。土地庙不大,土地爷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香位上,颔首低眉。他一定是在思考,找到保佑乡民出行平安的办法。
五龙柏树干粗大,两人不能合抱。树上垂下千万条祈愿的红布条,在风中摇曳。无论这个世界色彩多么丰富,他们的信仰,都是这样明澈。乡民习惯在大树下歇脚、乘凉,送别、张望,既是乡村的标志,也是乡村的符号。
一场雨后,空气格外清新。人行村中,如同从宋朝的烟雨天青色里走出来,宜室宜家。几个农村妇女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听对面一位小伙说着沿途新见,旧事近况。
夏雨过后,我最讨厌走路,城市里的水泥路、柏油路、方砖铺的路,一旦积雨,就成了藏污纳垢的怪兽,冷不丁含着脏水喷你一口,搞得人狼狈不堪。
在这里,我诧异大街的干净,好像雨根本没有来过一样,没有一处存水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停下来,和他们聊聊家常,就会听到一个关于排水的秘密。原来,我脚踩的大街下,其实是一条排水的暗道。
无论多大的雨,都会通过预设涵洞汇入地下,再流到山下的路罗川。各家各户都有明沟水槽,平日的小雨闲水,也都流到暗道里去了。放心走吧,不会有污水脏了你的脚。
在茶旧沟,人人都是摄影师,随手定格,镜头里都是好景物好气象。门上一把生锈的老锁,形式简单,却最能读懂主人的心事。一溜儿瓷瓮倒扣在门前,无言地沉默着。
石碾边没有拉碾的黄牛,石磨也被拆卸掉,随意地堆放在院子里。这些老物件,成了农村变迁史的一部分,走进纸里去,成为图片与文字。和那些一同被碾碎的乡村生活,成了需要解读的一部分。
茶旧沟的民居很有特点,不受坐北朝南的传统约束,依山就势,高低错落,仿佛镶嵌了一幅古画,让人心中生出远意。大街两边,几乎全是青一色山石造的二层楼,砌墙的石块工整细腻。
房屋为抬梁式架构,房顶铺以石板来代替瓦,冬暖夏凉。窗户石质拱券,木质窗棂,古朴清雅的雕刻,多见金钱纹和元宝纹的装饰。更特别的一家,窗口刻有五福捧寿的造型,还有“清”“寿”“勤”的吉祥语,很是少见。
大门上方突出几块石板,防风防雨。三两户人家,还保存着完好的门楼,墙体上挑出木构,两立柱之间有横枋、花拱,其下为垂花木罩。门框下有门墩石,鼓圆形,依稀可见门第的不同一般。
茶旧沟人喜欢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利用地势高低落差,以台阶相连,每层平台两侧各有一栋建筑,一栋建筑就是一户人家。我们进去的这家曾住过八户,四十多口人。大家共用一个大门,共走一条小巷。
大门从来不上锁,出入都很方便。东家做了饭,西家的孩子来吃。这家夫妻刚吵了两句嘴,邻居老太太就来说和。晚上,虫鸣四起,各家的灯一盏盏点亮,暖黄的灯光从木叶窗里透出来,筛在石板路上。
风一吹,泛着鱼鳞一样好看的金光。谁家也没有什么秘密,天空都是共同的。几百年的光阴刻上屋檐,和煦地照拂着山家清岁。
小巷里边,可能藏着一个大胡同,里边又套着很多胡同和人家。外边的人来了,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巷子很窄,巷子很深,巷子由低到高,石板一路铺开去。
有的巷子很奇特,左边的墙被抹去棱角,呈半圆形,右边的房子一户比一户的墙角闪出半尺。石板路并不齐整,每块石材都大小不一,但走在上面很是稳当。
每一块古旧的石板都那么有心,密密麻麻记满孩子成长的脚步,种下思乡的病根。靠在石墙上,听树上的雀儿清脆地叫上一两声。此处不是远方,而是当下,让人看遍了世间姹紫嫣红还回来,采菊东篱,马放南山,再不会有什么纷扰之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应该是最科学的生活方式。村民们种玉米,种板栗,种核桃,既不拒绝现代的文明,也没遗忘部分农耕文化的习俗。村里的茶臼很多,大的,小的,蹲在街角,讲述着古老的传说。
圆圆的臼槽被时光磨得溜光,盛了半槽雨水,迎着香椿树的绿影。杵声阵阵,那些能干的农妇在茶臼中捣粮食、捣蒜、韭菜花、芝麻盐,迎来一个黎明,送走一个黄昏。
追溯起来,茶臼是一种制茶工具,用于将蒸青茶叶捣烂。陆羽化腐朽为神奇,以杵臼制茶实为一大发明。宋代诗人秦观创作《茶臼》一诗,描写了茶臼的特点,表现了诗人对茶臼的喜爱之情。
“幽人耽茗饮,刳木事捣撞。巧制合臼形,雅音侔柷椌。”茶旧沟人爱茶,喝茶,制茶,情趣何等高雅。村口石碑说,原来村沟中有石,形如茶臼,得名茶臼沟。也有的说,村中生产石头打磨的茶臼而得名。
相传茶旧沟村最早以造茶和养蚕为生,造出的茶叶相当名贵,曾向皇上进贡,造茶时用的茶臼现在村子里到处可见,所以村名就叫茶臼沟,后改为茶旧沟。苍茫深厚的历史背景,传说掌故,给茶旧沟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附近的太子井乡十年九旱,可茶旧沟村是不缺水的,而且水源特别好,清凉的山泉,顺着石缝涔涔渗出。街边一口口老井,上边用石头搭一个顶棚,怕风沙刮进井中。
那井水距离地面只有三尺高,村民提水,只需用手提桶,或用一根带叉的树枝勾住水桶即可。水那么清,那么干净。至今,村民还用这井里的水洗衣做饭。夏天水大,井里的水满溢出来,流到暗河里去了。
一户村民的墙根下,就有一口小井,很浅的一个石窝,能看到山泉不断流进井中。他说,为了这口井,土改时,父亲分到一户新房子,却不想搬过去,就是因为舍不得这口小井。
村民的生活悠闲而有情趣,不是春节,却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灯上写有“太行人家”的字样。这一抹中国红,照亮乡村的生活。村民爱种花,石榴、蜀葵、夹竹桃。月季是最多的,有大红,也有粉色。
花一开,蝴蝶自来。一丛月季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几根细竹,不太浓密,却簇簇相拥。花椒树也常见,还有青杏,结得太多了,果儿几乎压弯了枝头。
破瓦盆里栽两棵葱,丝瓜吊在搭架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葡萄枝蔓爬满门口小巷。这些植物在季节里开花结果,自然又从容。读懂了这些荒寒里的微光,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在悄悄地幸福着。
那些房子有的几十年,有的几百年了,历经风雨剥蚀。老房子住着老人们,年轻人搬到新村或城市里去了。村民都姓宋,祖上是400年前从邢台市附近的羊范村迁来定居的。
一家三子,变成宋氏宗族的栖息地,成了530多口的大村庄。祖先定下的规矩,按“玘子进成来,怀文明思玉,诗学延振广,弘书礼义德”的辈分传家,如今最小的广字辈已经是迁来的第十五代了。
镂花小窗,题字门额,古村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渐渐苍老,村民的容颜也不知不觉褶皱了许多。不癫狂,不豪饮,不轻佻,仍旧往常一样,一脸微笑。
他们用石头垒墙、用石板盖屋,用石头铺路、用石条砌阶,用石板架桥;用石辗、石磨、石臼加工粮食和食品;用石盆盛水喂鸡、用石槽养猪喂牲口;他们在石头缝里种植,在石头缝里抠钱讨生活……
住在这里的人,具有石头一样的品质,善良、敦厚、朴实、坚韧。我喜欢这里,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彼此,都觉得见过。
有些地方,只需去过一次,就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