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棋圣”聂卫平和曾被誉为“中国女子围棋第一人”的孔祥明的儿子。当年,因为父母离婚,11岁的他随母亲一起东渡日本,开始了一段艰辛的异国生活,也在心里埋下了对父亲怨恨的种子。
如今,34岁的他成为了推动中日两国围棋交流的友好使者,也成为罹患直肠癌的聂卫平身边最贴心的儿子。
从怨恨到和解,从疏离到亲近,这对父子走过了怎样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
对于骢骢(孔令文的小名)来说,他一生中最惨痛的记忆,是父母离婚的那一天。那天,他在街道办事处大哭,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母亲,苦苦哀求他们不要离婚。而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是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哪怕你哀求的人,是深爱着你也为你所深爱的。之后,母亲带着他远走日本,他的名字,也从“聂云骢”改成了“孔令文”。对于孔祥明来说,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想要立足、生存,可以依靠的也只能是围棋这一特长。在朋友的帮助下,她找到了一份指导围棋的工作。但是因为她生性腼腆,不知道怎么和人谈报酬,经常辛辛苦苦教了一天的围棋,却得不到报酬。最让她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她指导人下棋,结束之后人家递给她一个信封,她高兴坏了,心想:有钱了!回到家里,她叫来儿子,母子俩满怀期待地打开信封,却发现信封里没有钱,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里面装着我的一份感激的心意,请收下。”母亲的辛苦,11岁的孔令文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内心无比渴望自己能够强大起来,让母亲活得轻松一些。可是现实中,他不但帮不了母亲,更无力处理自己生活和学习中的困难。由于不懂日语,又是插班生,他经常受到日本同学的欺负。有一次,一个日本同学将写着“支那猪”字样的字条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背着那张字条整整一个下午,看到别人嘲笑、轻蔑的眼神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放学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女同学才告诉他这件事。11岁男孩的自尊心,敏感而又脆弱,他像疯了一样,冲向那个在他后背上贴字条的男同学……结果,他将人家打伤了,也给每天为生计操劳已经疲惫不堪的母亲带来了大麻烦——母亲赔了人家一大笔钱,那几乎是他们母子俩半年的生活费。那个晚上,看着一向好强的母亲在房间里红着脸向国内的亲戚打电话借钱,孔令文感到既内疚又后悔,他将母子俩所经历的一切艰难都算到了父亲头上。在当时11岁的孔令文看来,为母亲争口气、对父亲实施报复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围棋上打败父亲!为此,5岁就开始学围棋的他,在考高中之前慎重地向母亲提出,自己不想去参加高中的考试了,而是想要成为日本棋院的职业棋手。儿子的这个要求让孔祥明有些暗喜,作为一名优秀的围棋选手,曾经的“中国女子围棋第一人”,对于围棋的热爱已经深入到她的血液里,她当然希望儿子能够子承母业!娘儿俩就此立下了一个“君子协定”:孔令文如果在18岁之前还不能入段,那就必须乖乖地回来考大学。孔令文在家苦学了9个月,终于在次年举行的定段赛中,升入了专业初段。儿子成为职业棋手,消息传到国内,聂卫平自然也感到欣慰和激动,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能亲自指导儿子,或者将儿子接到国内训练。可是孔令文却不这么认为,在这个少年的心里,最大的愿望是“打败聂卫平”,他怎么可能去拜聂卫平为师呢?他拒绝了父亲的好意,说:“在日本我已经有了好多朋友,而且我正跟着藤泽秀行、小林觉老师学棋,不用好成绩报答老师就离开,那是不可以的。”儿子的倔强让聂卫平毫无办法,同时也为自己当初的草率离婚而追悔不已。曾经有记者采访他,问道:“棋手不可以悔棋,人生也不可以悔棋,如果可以悔的话,你最想悔的是哪一步棋?”他说:“我不应该和孔祥明离婚。”难得情感流露的他更进一步表示,“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你们都不了解我,我最在乎的有两件事:一是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大赛,一是骢骢。”尽管儿子不愿意拜自己为师,但聂卫平还是想方设法指点儿子。因为都是职业棋手,父子俩在各种赛事中碰面的机会较多,有时候还会住在同一家宾馆,聂卫平就会对儿子说:“晚上来我房间一趟。”尽管认为父亲“在亲情方面做得不够好”,但对父亲的棋技,孔令文还是很佩服的,所以到了晚上,他会乖乖去父亲的房间请教。而在没法见到儿子的日子里,聂卫平也会拜托相熟的围棋记者:“你去采访比赛,如果能收集到孔令文的比赛棋谱,给我带回来,我要好好看看。”看了之后,他就打长途给儿子指点一番。孔令文总是在电话那边认认真真地听,末了客客气气地道谢。这份客气和生疏让聂卫平耿耿于怀,他有时也会犯起小孩子脾气,说:“你下得这么臭,我真是懒得教你!”但孔令文却一直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打败父亲,只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以自己的棋技,根本不足以挑战父亲。在和父亲所有的交手中,孔令文只赢过一次。那一次,他高兴地用手机把棋局拍了照,留作纪念,说:“总算赢过一盘,很满足了。”而老聂却说:“那是我让你的,要是我不让,你根本赢不了。”父子俩之间的暗自较劲和相互关心贯穿在两人的所有交往里,一直未曾停息。在这期间,孔令文和日本围棋名家小林觉九段的女儿小林清芽相恋了。2003年,两人决定结婚。聂卫平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认为“小犊子没把我放在眼里”。而孔令文却认为:你明知道我什么日子结婚,却连电话也不打来一个,我只能理解为你不愿意来参加这个婚礼。但聂卫平还是托人送上了礼金,不过却被孔令文拒收了。婚后不久,小林清芽生下了儿子,取名孔德志。升级做了爷爷的聂卫平高兴不已,力邀儿子回国:“把孙子带给我看看。”而孔令文却又以“孩子太小,不适应北京的气候”为由拒绝了。看着孔令文和聂卫平之间的矛盾,身为岳父的小林觉想尽力帮他们缓解,他时常对孔令文说:“人生如棋,所经历的胜负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才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小林清芽也经常对孔令文说:“什么时候带我去北京啊?我也想见见父亲。”知道聂卫平想看孙子,小林清芽还特地拍了一堆儿子的照片托人带给聂卫平。终于,在岳父和妻子的劝说下,2006年4月,孔令文携妻带子回京探父。对于儿子此次时隔15年之后的归来,聂卫平给予了最高程度的重视,亲自开车到机场迎接,随后在家里设宴,陪儿子一直喝酒到深夜。其间,聂卫平再次拿出一个大红包,作为给孙子的见面礼。这一次,孔令文没有拒绝。此后,孔令文将工作重心放在了中国。他出任了日本棋院的中日友好特命棋士,他希望能通过围棋促进中日文化的民间交流。在成了中日友好使者后,孔令文有很多时间待在北京,和父亲见面的次数更多了。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一人一瓶加了冰的二锅头,边喝边聊,有时候一聊就到了深夜。但有一个话题是聂卫平永远不敢去碰触的,那就是:当年你和妈妈刚去日本时是怎么生活的?而孔令文,也学会了释然:“亲情很奇怪,我小时候那么恨他,但是再和他在一起时,似乎也不需要什么铺垫,那条亲情的脉络一下子就又重新接上了,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很亲、很近。”2013年7月,聂卫平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了患有直肠癌。在日本的孔令文第一时间赶回北京,将父亲的病历、化验单、检查单等都复印后带回日本,请那里的专家会诊,然后,将日本专家的建议提供给北京的医生做参考。10月,聂卫平的放疗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医生准备实施手术。向来给人感觉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打不倒的老聂,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第一次向儿子提出要求:“骢骢,我做手术的时候,你能不能来北京陪我?”直到今天,孔令文回忆起父亲给他的这个电话,还是感到心酸和难过:“一个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强大的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请求我陪一陪他,我突然觉得什么恩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我的父亲,我要在他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孔令文立刻回到北京,住在当年国家体委分给聂卫平和孔祥明的一套老房子里。父亲手术那天,他一直守候在手术室门外。手术时间比预定的长了许多,心里的担忧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增加,到最后几乎让孔令文不堪承受。他说:“那个时候,我在心里许了一个愿,只要能让父亲平安渡过这一关,从此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只想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也许是一个儿子的心愿感动了上天,也许是老聂不愿意让儿子担心和伤心,手术很成功。聂卫平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孔令文上前握住他的手,说:“爸爸,我在这里。”老聂睁开眼,看了看儿子,笑了。手术之后的聂卫平,不能喝酒了,父子俩相聚时的对饮变成了对弈。有时候老聂实在是馋酒馋得不行,就对儿子说:“去,弄点酒来,这没酒喝的日子生不如死!”于是孔令文就会悄悄地在白酒里掺上一些白水让父亲解馋,没想到老聂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臭小子,拿水来糊弄我!”后来,孔令文在日本发现了一种饮料,有酒味但没有酒精,如获至宝,订购了一大箱,千里迢迢弄到北京来。病中的聂卫平没有食欲,体重暴跌,瘦得不成人形。小林清芽知道老聂最爱吃生鱼片,就做了生鱼片寿司,让孔令文带回北京。老聂尝了一个,很喜欢吃。那之后,从不做饭的孔令文特地向妻子学习了做生鱼片寿司,在北京的家里亲自做给父亲吃。为了能多陪伴父亲,孔令文甚至辞去了来之不易的日本大学的教职,他说:“工作失去了可以再找,但父子相伴的时光不会很多,我和父亲之间已经错过了很多这样的时光,不想再错过了。”如今,孔令文的儿子孔德志已成为日本棋院的院生,开始“冲段”。有人建议他将儿子带回北京,由聂卫平亲自施教。老聂也对这个建议充满了期待,他说:“为了让老聂家再出一位世界冠军,我怎么着也得再活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