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明 ▏汪二姐和陈皮匠
作者 ▏张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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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二姐和父母在白家场靠扎扫把编撮箕为生。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大姐十五岁就放了人户,嫁到离白家场不远的华阳乡下。本来照顺序,该二姐出嫁却因陡生事变未嫁成。于是十六岁的三妹,在父母和媒婆的安排下,很快嫁了个成都的裁缝。左邻右舍说,三妹嫁得最好。
眼下,屋里就只剩汪二姐和父母过着这段难熬的日子。
汪二姐,是三姐妹中人最漂亮也是最有见识的。汪二姐也是放了人户的,是媒婆带她到成都省的皮房街,见了个陈皮匠,有人也叫陈鞋匠。
那年月皮房街窄窄的,也不长,这条街本是顺城大街中的一段,两边多是一楼一底有高有矮的小青瓦房,后来渐渐形成了大小各异的皮货铺子,有经营皮革的,有专做皮衣皮帽皮鞋皮带的,还有做皮的手枪套子,皮的马鞍子……
这陈皮匠命苦,他五岁父母相继亡故,由堂叔带了几年,九岁时,堂叔从安岳乡下把他带到成都省的皮房街学徒弟。人虽小,但由于有寄人篱下日子的体验,他心眼灵醒,行事勤快,先打杂帮师傅做家务,帮师娘带娃娃,在这个家终于稳稳立脚。
更让师傅满意的是,长大手艺学成满师后,就留在铺子帮师傅。这间皮匠铺子不大,单间铺面,专门定制男女皮鞋,娃娃童鞋,老人皮鞋,生意常年不错。特别是陈皮匠做的女鞋有口皆碑,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少奶奶姨太太,都喜欢找陈皮匠做鞋。
陈皮匠做鞋的卯窍,在于他的楦头样式多样,将鞋形定整得巴适。并且这些楦头是他自已在做鞋过程中,辩识各类脚形而精心设计,用杂木制作的。倘若来做鞋子的客人脚形不好,陈皮匠总是想方设法,使鞋子的设计尽量美化脚形,穿起来合脚又舒适。这点独特的手艺,其他师傅是办不到的,因此师傅年年提高他的工钱,生怕他不帮这个铺子,另起炉灶当老板了。给徒弟说媳妇,也是师娘托了她老家的媒婆牵的线。
那天,汪二姐和陈皮匠俩个人在离皮房街不远的沟头巷的一间小茶铺见面,真巧,俩人都很喜欢。汪二姐这年十八岁,穿了件蓝底白点点花的大襟衫,一条黑亮的独辫子,人长得清秀苗条,见了陈皮匠,一脸羞得通红,头低着不说话。
陈皮匠平时节俭,一心忙着做活路,也没件适合拜客的新衣裳。这天却穿得特年轻,剪了个学生头,竟穿了套和他同时长大师弟的学生装,虽叫师弟其实是他师傅的儿子,正读高中,这穿衣服的主意也是师弟出的。但陈皮匠着学生装到真不错,人看去挺年轻很精神,到像个读书的学生了。
汪二姐心想,莫非她是姐姐了?女方比男方大,男方看得上吗?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她家银砖铜砖铁砖都没有,只有泥巴砖!
但陈皮匠露出的那双手却不像是双写字的手,掌大指头也粗大,指头上还有因常年做皮鞋勒过留下的绳子印痕。但他笑眯眯的,爱说话,对汪二姐态度特好,眼睛充满柔情……他还看汪二姐脚上穿的花花布鞋,觉得脚形不错,心想要给汪二姐做双皮鞋,只是初次见面这话不好说。
见了面,陈皮匠又在沟头巷的一家小饭馆请汪二姐吃了顿饭,汪二姐极不习惯,不好意思拈菜。陈皮匠不断地说,请啊请啊!不客气,吃少午,(中午)饭要吃饱嘛!
吃了饭,陈皮匠把汪二姐带到祠堂街上的少城公园,(现在叫人民公园)去逛了一圈。汪二姐更不适应,不敢和陈皮匠肩并肩走,落下了好几步。汪二姐只觉城里就是不一样,有那么大一个后花园让众人转耍,乡下是想也不敢这么想。对于园中那个像塔样高高的保路纪念碑,汪二姐抬起脑壳望了好久,深感新奇好看,却不知是干啥的,为啥要立在那儿。问陈皮匠他照样说不清楚。
这次见面双方都很满意,随后又互换了生辰八字,八字也合,真是天定良缘。
不久陈皮匠带着聘礼去了白家场见了汪二姐的父母。聘礼也简单,给汪二姐两套衣料,一双定制的黑皮绊绊女鞋,平底低跟。给父母六十个袁大头银圆。女方家贫无啥陪奁,汪二爸用猪头肉招待了陈皮匠,喝了点老白干,趁着酒意说,要不然下午回成都省,带两个扫把撮箕回去,就当陪奁了!哈哈哈,汪二爸陈皮匠一阵大笑,笑得很开心。
笑过后,汪二爸对陈皮匠说,汪家贫寒,没啥陪奁,等你接二女子过门,我把这袁大头一大半回礼给你,我们老俩口子,有碗饭吃就夠了!
使不得使不得,俩老把女儿带大很辛苦,皮匠就这点小意思!陈皮匠说这话急得脸红筋涨。
说定了,汪二爸大喝一声,皮匠,这事听我这个老头子的!吃酒吃酒!哈哈哈哈!
陈皮匠今年二十一岁,人也长得伸展,笑眯眯的。这桩姻缘本是哥哥配妹妹,但自从那天媒婆一开口叫的是“汪二姐”,陈皮匠就顺着叫下去,一直改不了口,不管写书信还是见面,总是“汪二姐汪二姐”地叫着。这样叫,他心理感到叫姐姐比叫妹妹舒服,屋子里有个姐姐当家,实在,自己少操心,巴适啊!
妹妹喊成了姐姐,就当姐姐好了,汪二姐对人生未来也有了朦朦胧胧的憧景……
半年过后,陈皮匠对汪二姐说,他在沟头巷的一家大杂院租下两间房,房子有点破旧,还须维修培补一下。等房子弄好了,就买傢具。打算明年春,用花轿把汪二姐从白家场抬过来。
一对小夫妻的梦越来越真实清晰。
有几天,陈皮匠不干皮匠活了,而是干起了捡瓦匠。他自恃年轻力壮,爬上了沟头巷那间租来的破旧房子,以后是他和汪二姐的婚房啊!他决定自己捡瓦。头天捡得顺利,已完成大半活路,但人弄得有些疲惫不堪。
第二天陈皮匠还买了四张亮瓦,凖备安装在屋顶,可是在安装亮瓦时,天有不测,由于房子太老旧,两根瓦角子料被踩断,陈皮匠人一愰,大叫一声“二姐”,便从房子上滚下来,那房子虽不高,但地上全是扔下的烂砖头破瓦片。他头上胸上腰上被烂瓦片的棱角戳得鲜血直流!等邻居发现,又去皮房街叫来他师傅,师傅弄了架子车拉起往四圣祠医院跑,跑拢了却因流血过多人已闭气……师傅抱着徒弟恸声大哭。
汪二姐咋办呢?
汪二姐从白家场赶到皮房街,眼睛哭肿了,嗓门也嘶哑了,她对陈皮匠的师傅说,汪家既以收了陈家的聘礼,虽未拜堂,她以未过门的女人执过门女人的礼。
汪二姐披麻戴孝给陈皮匠守灵,早晚哭丧,说“生是陈郎的人,死是陈郎的鬼”!这话表明她已不愿再嫁人了!陈皮匠的师娘听了这活对她说,汪女子,这话不要随便说,你还年纪轻轻,一辈子还长哈!
等把陈皮匠安葬入土,过了头七烧了纸,汪二姐回到白家场,一时日子照旧,她有时对着陈皮匠给她做的那双皮鞋发呆流泪……一时间街坊还传来风言风语,说汪家得了聘礼,女又未嫁出去,真真的赚了一笔!有的又说汪家二女子是克夫命,不久又有媒婆上门说汪二姐可去填房……
一时间说得老汪夫妇心情乱糟糟的,出门都感觉抬不起头,总觉背后有人指指戳戳……
到底咋办哟?二女子?
父母的意思是再找个人嫁了算了。
不,我不嫁!
不嫁,守活寡一辈子?
不,我出家,进庙门当姑子!
父母坚决不同意,又叫大姐和三妹回来相劝。劝来劝去未说服二姐,反而被二姐打动,姐妹三人哭了一场。
想往青灯古佛,木鱼经卷,只为汪二姐心中有个陈皮匠!只有把陈郎也放下了,那才是真正的有觉有悟有佛。
过了几十年,在某地的一座寺院里,有个过九十的老尼,人们叫她智如师傅。有的女香客,爱走到她的住处,那是一间小小的瓦房,四周也较空旷,就她一个人住,房子打整得到干干净净。香客来看望她叫“结缘”,家中有啥苦恼事烦心事也讲给她听,老尼总是轻言细语慢条斯理地作化解。结缘时通常递上一张五十圆的票子,她双手收下,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