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张金凤:空碗朝天(外一篇) 2017-07-11 12:00

作者简介

张金凤,女,青岛胶州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青岛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诗刊》《杂文月刊》等报刊。出版散文集《空碗朝天》等三部。散文作品获孙犁散文奖、首届林非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重点优秀作品奖等。

作家声音:

创作谈

《空碗朝天》创作谈

张金凤

算起来,我写作也有些年头了,但是文本始终根植于我曾经生长的那片土地上。我的文学灵魂一直蹲守在乡村的磨道里,站在故乡的田埂上,钻进草棵和庄稼棵里。我的灵魂一直没有走出乡村,我的笔也一直是为乡村做史记。我着眼于平凡卑微的小物件,锅碗瓢盆、庄稼野草禽畜等等都是我的题材。我写乡土但更多地是站在乡土上思索,一件农具的前世今生,一个器皿的审美意义,一段岁月留下的哲学思考。我常常会不自觉地在各种各样的老物件中蹲下了,像它们一样安静地听着乡村的风吹,我似乎听到了、看到了它们的一生,朴素隐忍地、卑微地生存,这就像那些使用它们的农人一样。当我蹲下来的时候,我也变成了一件件器物,在时光里体验着生存的酸甜苦辣。于是,我的锅碗瓢盆系列就成了一曲交响乐,各自用自己的音色,在自己的声部里演绎传奇。于是,我笔下的农具也有了灵魂,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担当着生活。慢慢的,我的笔下有了一个庞大的体系,这个体系就是农耕岁月的回望和思考。

《空碗朝天》这篇文章,是写碗的,一只碗在生活层面的劳碌和在生存层面的意义。从一只碗看到宏大的人生。锅碗瓢盆、烟火人间充满了温情,当我把视线放在这些器物上的时候,内心那么安静而踏实,我找到了我自己的根。我一篇锅灶写下来,自己深深领悟了一口锅在人间的意义。接下来我把视线移瓢、瓦罐上,转移到碗上。我们每天都捧在手里的碗,它太平常了。但是深思下去,它太伟大了,碗生即人生,人的一生都被碗牵着,都被碗里的一口饭牵着。这既现实也有些悲哀,我们曾经天天吆喝的、奋斗的不曾经是“温饱”二字吗?碗在人间太重要了。

《簸箕》是我农具系列里的一篇,簸箕是乡村最基本的农具,用来筛选,文章里面不乏细致的劳动细节,但更多的是通过这些来折射人生。一张簸箕介入了农耕时代的各个层面,一张簸箕投射出人生的种种选择。

我写那些乡间的旧物,镰刀、犁铧、烟袋、锅灶、簸箕、碗、瓦罐等,时光在这里回溯,记忆在这里保鲜,我的文字成了农耕博物馆,这让我无比欣慰。

我们所有的行走都是这大地上的练习曲,每一个风筝的线都拴在大地上,年轻人都是要飞翔的,但终究有一天要沿着它一心想挣脱的线回头寻根,寻找生命的本源,农耕文明就是我们的本源。

我从那片养育我的乡土上获得的东西太多了,我是那片土地的出走者但不是背叛者,我一直感念大地的哺育、乡土的滋养,我愿意挖掘它的美,继承传播它的美。在沉寂的大地和火热的生活之间,我就是那个穿行往返的媒介,让大地的美和智慧,更多地传递到喧闹世界里那些渴慕它们的心灵中。但愿我的文章能传递给读者那种温暖和美好。

天下中文

空碗朝天(外一篇)

张金凤

端起碗,就端起人间的无边岁月。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地上一个丁,人间多只碗。一只碗,就是一个丁、一个人在人间的身份,是你的地位,是你的谋生。一只碗在民间的分量有多重?它跟生命是等价的。

人生来就端着一只朝天的空碗,向这世界讨要你的生计。岁月在你的碗里添水添羹加米加饭,你靠着一只碗在世间存身。

民间的碗,多是广口的泥陶碗、粗瓷碗,这些大黑碗里盛着粗茶淡饭,稀汤薄水,就像穷人带补丁的棉袄,立不直的腰身,说不硬的话语。一个粗糙的泥陶碗若盛上一碗肉,那日子就有点轻飘飘不切实际;一个穷了数代的寒酸泥腿子,若是突然坐上了八台大轿,簇拥着兵丁奴婢,这样的日子他也过不踏实。狗肚子里盛不住三两荤油,穷汉莫有非分的念想。有碗饭吃就很好!一个个穷人,捧着自己粗枝大叶的海碗,吃着半菜半粮的三餐,安分、知足,从不妄想。

碗是一面镜子,它承载着岁月的沧桑,见证着民间的悲凉,喜乐悲哀都在碗的肚子里盛着,碗不说话,只知道喂养。碗是一个生命的图腾,碗里有时候是一碗稀菜汤,映照着稀薄的希冀和渺茫的未来;有时候是喷香的米,从土地中长出,从汗水里抽穗,开出暖暖的花朵;碗里有时候是半碗白酒,那去意已决的心,饮尽这酒,碗落地而碎,听到的似乎是生命终结的声音,那个人,摔了碗,从此背负着一个故事消失于江湖;碗里有时候是半碗草木的汁液,幻化出苦涩酸麻的银针,刺向肉身里的邪气和恶气;碗里有时候也盛着阴谋,是蛇蝎的心搅拌在蜜糖里,是裂肌穿骨的刀,剔除无辜的血脉。

碗的造型当初大约取样于乳房。一个孩子出生先是以母亲的乳房为碗,三餐都从那里淘换,母亲们不管吃下的是怎样低劣的饭食,端上来的一定是热烘烘雪白的汤汁。一个能够独立吃饭的孩子就拥有了自己的一只碗,孩子从小就知道——端好自己的碗,不能打了饭碗,打了碗就丢了饭,日子怎么支撑?每个人一生都抱着碗,就像婴儿时抱紧母亲的乳房。

端好自己的碗,吃自己的饭,眼睛别向别处瞟,这是吃饭的规矩,也是做人的规矩。人家的细瓷碗盛着肉香和鱼鲜,那是人家的日子,人家的命。不看、不闻,只管把自己这碗饭吃得香甜。更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不能贪,一旦贪了,自己眼前这碗饭也未必保得住。长辈们指着碗敲打着孩子。一只碗奠定了乡村孩子粗陋的人生观,完成了不识字的爹娘对孩子的基础教育。孩子端着那只碗,没有办法不去想那只细瓷碗的香。他日头下一次次偷偷仰天追问,黑夜里一次次辗转难眠,还是禁不住去羡慕。终于,端着半碗糠菜的孩子不再言语,他已经从牛槽边、粪堆边、河滩里、大田里梳理出了碗的走向,他已经偷偷从祖父那本老书卷里窥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禁语。他冲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暗下决心,他知道,土坷垃里永远刨不出金疙瘩,那几本泛黄的旧书里也许有神秘的咒语。他从碗里看见了“断齑画粥”的范仲淹,看见了忍辱奋发的韩信,他看见了草莽皇帝刘邦,也看见了忠义将军岳飞。草根里跳出来的英雄豪杰,像一碗胡辣汤,刺激得他热血沸腾,捧着粗糙大碗的孩子,另一只手悄悄捧起了书,白天里挥动锄镰的手,月光下拿一杆苇管,悄悄在细沙地上写写画画。

一只细瓷带花的碗,常常被奉若神明,但是细瓷里的人生却满怀惆怅,他不知道细瓷之外还有多么坎坷的世途,描花之外还有多少等待缝补的棉麻。细瓷碗的人生没有远方,没有了俗世的艰辛,也没有了人世间的悲喜萦怀,它在绣楼上郁郁寡欢,它在书斋前素手调琴。没有人生的碗,素淡得成了一种祭器般的摆设,锦绣年华都付诸没有梦想的荒芜岁月,它眺望烟火鼎盛的人间,却正好遇见那只粗瓷大碗伸长了脖子往这厢张望的目光。

不管细瓷的还是土陶的碗,每一只碗端起一个宿命、一段人生。宿命不同,碗里的悲喜各异,但故事并不如碗的身世一样尊贵或卑贱。持老烟袋的手,早就看清了那孩子的心性,不紧不慢,他的训导像一袋老辣的烟:不管土陶的还是细瓷的碗,你端着它,就有一碗饭吃,生活就是安宁的。如果饭碗丢了,那么人生就玄乎;如果碗摔破了,前途就渺茫了。端着野菜粥的碗心里是苦的,但端碗的心可以是甜的,如果两个都苦,穷人还有活路吗?

一个丢了碗的人,在世间如何行走呢?碗是一种差事、一种奉献、一种责任。要让生活不空碗朝上,那个捧碗的人就要在世间勤勉地耕耘和奔走,携带着世间的风雨和尘埃,劳劳碌碌。一辈子,不就是为碗饭吗?人们感叹着。

空碗朝上的日子是悲惨的,空碗朝上的人生是屈辱的。街头那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就是空碗朝上的践行者,这最寒酸的乞讨境地,都需要一只碗来支起生活的帷帐。那只碗,有时候是破的,豁开一个大口,兜不住这个人人生的种种;有时候那么脏,挑剔不得生活的泥沙。他们拿着一只破碗,佝偻着、萎缩着举过卑微的头顶,那时候,碗里的一口吃食,已经远远高过了头颅,高过了他的尊严。有时候,他窘迫得连一只破碗都没有了,寻到一只破瓢、破瓦瓣做碗,那半片瓢片、瓦瓣伴随的是多么残缺的人生啊!最让人心酸的是有些叫花子,连一只残破的碗也没有了,在这世间,没有了碗的人,他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被一片尘埃淹没。他只有努力地伸着手,不断地伸着手向一个个行人求乞,它将手掌擎着,做成一个浅浅的小碗状,乞食在碌碌的红尘。连一只破碗都守不住的人,如世间的一粒飘蓬,更似一粒尘埃,落到哪里,便在哪里归于泥土。

端起碗,必是端起了沉重的人生,端起了肩上的责任。端起碗的时候,看见食物,还得看见食物背后的艰辛和劳作,想起碗边的一粒谷来自哪一滴汗水的浇灌,碗边的每一粒米都有恒远厚重的身世,都是春耕秋收的一帧记忆。

一只碗,陪伴一段生命的旅程,你不论在何时都离不开碗支撑的岁月!你贫瘠时,碗会流泪,它恐惧着、难过着,它盛着淡淡的汤、稀薄的米,它哀怨地看着自己空有一只巨大的乳房却挤不出一滴乳汁。懂碗的人,抚摸着碗,安慰着碗,他无能为力,只能愧疚地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怎么就没有去耕种?满地庄稼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去收割?可是为什么有些人一辈子把自己埋在庄稼地里,埋在劳碌奔忙的生活里,手里那碗饭依然摇摇晃晃,依然吃不饱肚子,碗不明白,端碗的人也想不明白。

碗边的岁月有时是悲凉的,有时是困顿的。一只碗,是有灵性的,它最担心自己没有终生陪伴主人,在瓷的光泽尚鲜润的青壮年月里,一纸红签的批复,将碗的终点定在午时三刻。在人生的终点处,那个即将被执行酷刑的人,接过一碗送行的酒,咕嘟嘟饮尽,身着囚衣的他,喝完了酒,用牙齿咬住碗的边缘,此一生,这是最后一次与碗亲近了。“啪”的一声,他将碗摔掉,就如摔掉这一世的所有牵挂和刑枷,傲然地走向了断头台。那一声响,是他自己亲手画上人生终结的句号。敢死队是一群热血的汉子,他们在饯行酒面前,袒露着胸膛,或许还要歃血为盟,一股热血冲击着他们的灵魂,“咕嘟嘟”几口,浓烈的白酒喝下去,“啪啪啪”,碗碎了一地,那些碗片疼痛啊!疼痛的还有他们亲人的心,但是,他们赌上了自己的命,为了某一种执着的事业。

有时候,一只碗是短命的;有时候,一只碗的岁月比人生还要难挨。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个心在高处的青年,碗的怀抱里也充盈着梦想和激情;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个凄凉晚景,薄荫凉寒里,颤抖的手端着一碗或半碗残羹冷炙,碗也黯然伤神;碗有时候空空地等在桌上,那副寂寞的筷子都闲出伤痕,碗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那个人,闯外去了吧?也许有一天衣锦还乡,也许再也不回来,碗只能被陈列在供奉桌案上,满满的思念化作满满的忧伤。放在供桌上的碗是神圣的,它将那些美好的祈愿和感恩呈献给天,呈献给地,呈现给人们的祖先,更呈给它曾经服侍过、惦念过的人。那些好似是虚无缥缈的神迹却是人类精神的支柱,供桌上的碗,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桥梁沟通,是人与灵魂世界的红媒。

有时候,人们在灯红酒绿里,在杯盏碟盘中忽略了碗,忘记了碗,那只碗被一个一直等待在暗处的人悄悄拿走了。锣鼓一停,妆容卸下,那些围绕着他、取悦着他的面孔一个个褪去各自姣好的戏装,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那个惊醒的梦中人,再也找不到曾经相濡以沫的碗了,他蹲在戏台下号啕大哭。

碗,取土而成,聚火而做,在高温里赋予它神圣的使命,赋予它喂养一个生命的使命,赋予它分享一个人一生悲喜的使命。一只碗,盛过一碗稀粥、半碗苦药,盛过年的一碗素饺,清明的一碗薄酒,盛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岁月,盛过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飞扬。一只碗,它走着走着就面目斑驳了,就纹理粗糙了,就棱角模糊了。碗,停留在岁月的边缘,看着它的主人,眼神苍老而疲倦,换一个更新的碗吧?碗不难过,它感觉主人有了新的前程那是它的荣幸,那是它喂养的主人啊!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长高一样,未来自己会孤单会落寂那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人乘上快马走了,借着高枝飞了,碗被遗落在一个角落里。有时候,盛上一点水,滋养院落里的小狗小猫;有时候,放下一点粮,成了鸡鸭鹅甚至树上鸟儿的食钵。碗无怨无悔,不管去喂养谁,只要还能喂养,还能用水和食物给一个生命生机和活力,碗就是幸福的。碗的一生就是这样,别让它空着就行,空碗朝天的岁月是多么难过啊,那一只惊恐的口张大了问天,天哪,为什么这样?

端谁家的碗受谁家的管。离开粗瓷大碗的人生,端起另一碗饭,那被叫作铁饭碗。一碗饭有一碗饭的规矩,一碗饭有一碗饭的难处,新的饭碗教会了他尊重和真诚,也教会了他顺从和无奈。他有时候也怀念粗瓷大碗的自由岁月,碗有时候也是一副燎烤啊,锁住了自由的翅膀!光看见人家吃肉,没看见人家挨打啊!碗边跌落他一声叹息。

碗满了空,空了满,摇摇晃晃走得很累。洗洗涮涮的日子,叮叮当当的碰撞,盛来盛去,半满不浅,鸡飞狗跳,鸡毛蒜皮,一碗水怎么端平,谁家的碗里不是苦乐各半呢?

碗里的岁月有时候是苍凉的,碗里的岁月有时是厚实的。伤感的碗,喜悦的碗,尝尽生活百味的碗,更知道母亲的辛劳。母亲精打细算,就是经卷里开出的花朵。有时候一块山芋也会被母亲煮出甜,煮出蜜,煮出四季的芬芳;有时候,一碗粗茶也会被母亲捋出诗,敲出歌,捻成曲。榆钱饭、槐花饼、野菜粥,它们被母亲用心的五味调制,将它们付与春风般的荡漾。

碗在桌上陪伴着你,碗在地头供养着你,碗最难忘那些流浪在田边的岁月。劳动力在大田里一去一整天,一天三顿饭有两顿是在田里吃的。村庄里,那些从古老的岁月里走出来的小脚老太太们,干粮、烙饼、咸菜、咸酱、萝卜干儿,塞满一只只海口的碗,碗跟随颤颤巍巍的小脚来到了地头,去安抚那些在酷热里流汗拼打的胳膊。用它的温柔去安抚他海啸的威力,喊叫着的饥饿。然后,碗把自己身体的水、酒、糖、醋,换出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从毛孔里走出,走过了人生、走过了人体的碗里的那些内容,突然觉得坐地成佛了。

碗的劫难有时候来得突然,一层经年的油垢附着在裙子上,盛不住一碗水,轻轻一端,就“啪”的一声滑脱在地,碗分两半,兄弟们各奔东西。碗含着泪也含着期望走上了手术台。“哧啦哧啦”的金刚钻钻得碗皮疼肉疼心肝疼,碗片上三三两两的钻孔,是一个个咕嘟嘟涌血的弹孔,一块小铁,是最好的药,安抚着伤口,重新箍起分道扬镳的兄弟,重新挽救了碗破损的生命。一只被锔补过的碗,时刻提醒人们,世途凶险,且仔细保平安。

碗磕磕绊绊走到最后,还是躲不过破碎的命运,在洗刷时,它与另一只碗轻轻的一个拥抱,就把自己碰伤了筋骨,他太苍老了,经不住那股激情。或者,在小姑娘的手里一打滑,从空中落了下来,碗碴碎了一地,人小心地捡起来一块碗瓣,微微叹息。等土豆出土,人们做餐的时候,捡起一块小小的碗片,刮掉那块茎上的皮,碗的残躯成为了一个利器。它远远地看着这些食物送进锅灶,再盛进一些新碗的怀抱。碗又微微叹息了一声,那些美好的过往,我也有过啊。碗默默地回到角落,守着蛛网交织,守着缓慢的落日,守着人间依旧火热的生活。

一个人在世间奔走着,那只碗跟着它风风雨雨,开口向天;一个人走完了世间的路,归于尘土,那只碗仍然护佑着它,扣过来,扣成一个尖尖的坟头,呵护它的灵魂。

簸 箕

“簸,簸,簸簸箕,米过来,糠过去。”一首遥远的童谣穿越时空而来,久远的乡村往事汹涌而至。突然强烈地想念簸箕,想念那些粗衣大襟的乡村女人。

簸箕是大腹便便并不美观的农具,就像那些被困苦遮掩了光芒的乡下妇女,粗陋简单但心性刚烈。簸箕的职责是筛选。与筛和罗不同,筛和罗是从眼睛上筛选,看表面,谁大谁小,尺度恒常,谁也蹚不了浑水,小的就让你过去,大的留下来。可簸箕不这样看,一张文凭就能糊弄得了我吗?冠冕堂皇的外表不是我审视的尺度,我是簸箕,专门挑内核、选品质。于是,簸箕凭空制造了风,将那些混迹在粮食中外表靓丽的虚空的伪君子们吹出了原形。干瘪的种子、徒有其表的壳子、假冒的草籽,簸箕将它们一一擒拿出来,吹出自己的视线,将体系庞大的杂草摘除,将内心坚硬恶劣的石块剔除,最后,只留下最根本、最诚实的粮食。簸箕就这个脾气,衣襟肥大,粗人一个,挑选的标准却谁也更改不了,你看不上簸箕的相貌,可是你得敬奉它的为人。

北方的簸箕是用匀称的细柳条编成,脱了皮的柳条雪白,一张新的簸箕便雪盈盈的。那些柳条刚刚定格的青春还有些生涩,纯洁的梦想还没有经过雨露风霜的打磨,它们意气风发地面对粮食和草糠。柳条的筋骨密匝匝排列着,形成一个半开放的器皿,两张簸箕扣起来,就是一个薄薄的长方体。簸箕有宽大的肚腹,用来装那些饱满的种子,有坚硬的边沿,用双手来把住,还有薄木片儿镶嵌而成的“舌头”,“舌头”薄如锨刃,在盛粮食的时候,它可以“嚓”的一声,长驱直入粮堆,将粮食装进自己的肚腹。那薄薄的“舌”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吧,端簸箕的农妇一定最懂它的话。

簸箕闲置的时日就挂在山墙上,跟那灰不溜秋的麦糠抹泥的墙作伴,闲听灶房间油盐酱醋的争吵,观看院子里鸡飞狗叫的烟火日子。簸箕在灰尘与蜘蛛网的覆盖下打瞌睡,不选粮食的日子,这个严格的考官,日子风清月白。闲时,簸箕也怀旧,想念它青春挺拔的河滨岁月,它是水滨的柳,乡下人就叫它水柳,也叫它柳子。它喜欢这些乳名,就像农户里母亲们嘴里喊的狗娃、杏花、小芹一样亲。水柳在河边婆婆娑娑地生长,跟大片的芦苇耳鬓厮磨,跟紫凌凌的水红花遥遥对歌,与明晃晃的溪流镜花互照。溪流的雾水氤氲洗浴,野地里的野风亲切抚摸,每一枝柳条都窈窕婀娜、身量纤细、风韵绰约。正是柳叶眉,眉弯弯,杨柳腰,柔纤纤的时候,一把镰刀,收割了青春飞翔的梦。斫叶去皮,青涩的心事雪一般洁白,在一把斫刀下羽化成仙子,在粗糙灵巧的手指下,翩然飞舞,组成浩大的阵容,编成柳条篮筐、柳条笸箩、柳条升,种种珍贵的器皿在柳条的舞蹈里生成。柳条编得最多的是簸箕。柔韧的水柳条,在一把亮闪闪的斫刀下褪下暗绿的盔甲,露出雪亮的内心。太湿或太干,都容易折断,一截新鲜的柳条,必经过日头的锻打、月光的淬火,不经过霜露的滋润和炉火的燎烤,终究是青涩不谙世事。只有一次次的磨砺之后,一段柳条,才走上成大气的舞台。

湿润的枝条在层层打磨之后,才具有了柔软的筋骨,阔大的承载胸襟。一扇专事筛选的簸箕,成长是一帧月光里的史书。一根经过了多次磨砺的柳条,柔软如线若丝,左插右穿,见缝插针一般,经纬缜密,变格匀称。需要它直行时它勇往直前,需要它迂回时,就是折腰屈膝也不抱怨。

经烈日刺痛,历风霜浸润,火光映烤,时光腌渍的柳条,从芬芳水泽转身走进村庄,走进一户户农家,走成一个个腰身阔大的婆娘,去完成一个新赋予的使命。

簸箕是属于乡下女人的,是女人认养的一个孩子。一个乡村女人,针线饭食固然重要,那是作为女人的本分;打理庄园也重要,那是碗边的花朵;收拾场院,筛选粮食和种子更是责无旁贷,那是关乎烟火和繁衍的头等大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得起针线,端得起簸箕,这是评判一个庄户女人的硬道理。

簸箕就是农家的日子,它盛着二十四节气。早春里,用簸箕盛出种子,再挑选一遍。秋日里储存下的种子,谁沾了湿气,谁走了油,谁遭了虫咬,这些变节的失身的种子都瞒不过簸箕,簸箕没有眼睛,但它心里经纬分明、一清二楚,“唰唰,唰唰”,谁该去,谁该留,它最有数,就像那黑脸的包公,绝不容私情。被簸箕筛选出来的种子总是不辱使命,在广袤的田野里吸水照日头,用露水洗脸,用月光照着悄悄生长,一年年将饱满的穗子,丰收的芳香送回村庄,送进簸箕的怀抱。

最忙的是收获的日子,簸箕在场院边缘闭眼打坐,心如明镜。哪一粒粮食被浮土悄悄吞下了,随着扫帚的风浪悄悄溜到了场院边缘;哪一粒粮食潜藏在壳子里,不愿意与它的故交糠壳们分开;哪一撮稗子的籽粒暗度陈仓想混进农户的粮囤里去过温暖的冬;哪些土块好想冒充高等作物接受崇高的礼遇。簸箕不说话,但心里那笔账明明白白。女人也不慌,看着那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浮华者,只管忙碌着,她知道,最后由簸箕来把关,丁是丁卯是卯,谁都乱不了秩序。那些堕落的麦子谷子豆粒苞米粒,连同浮土被簸箕吞进来,女人开始颠簸箕,双手握住簸箕的两边,运匀了气息开始簸动: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前面一下、后面一下,双手力道不同,粮食在簸箕里起伏的方向就不一样,涌起的波涛不同,暗流的潜伏就有不同的杀手锏。女人的身体微微起伏,像一首节奏鲜明的乐曲在她心田荡漾,她在用肢体的仰俯倾侧暗合着美妙的旋律。她的颠簸动作很有讲究,上下交替是平簸,左冲右突是颠簸,从里往外是顺簸,把外面的收到最里面来是跳簸。她的每一轮颠簸都是奏鸣曲:序曲、展开、呈示、高潮、华彩。簸箕像一首巨大的交响乐强弱对比,快慢交替,将单调的劳作播出节拍,簸出律动,簸出无限想象力。

簸箕是她的帅字旗,调动着千军万马,左一挥,千骑卷平岗;右一舞,鼙鼓动地响。那些麦啊、谷啊顺着她指挥的方向流动、汇集、咆哮、飞翔。她左手高颠一下,左翼腾空而起,围魏救赵,将兵力集中到势单力薄的右侧;右侧抛空一甩,谷物又沿着力道的方向挺进中原。看技术娴熟的村妇簸簸箕,就好像看一场大戏,锣鼓铿锵,出将入相,走马观灯,千朵艳艳。声响像咆哮的海浪,像塞外的朔风,像跌落的潮头,像万马奔腾的蹄音。而她就像个隐藏在幕布后的人,慈悲地微笑着,看那些糠皮、碎草作飞雪的姿态飞走,看那些莹润的粮食在簸箕的后沿稳如泰山、神情安然。“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谁躲得过岁月的簸箕呀,那些丰满的粮食不着急,着急的担忧的是那些混迹江湖的幌子。

一扇簸箕用久了就有了这家女人的气质,它饱经了谷物的打磨、草糠的挑衅、石块和土坷垃的进攻,甚至蒺藜种子的匕首,光鲜逐渐褪去,硬度变成韧性。一扇在农家驻守过的簸箕,连把手上都是被劳作的手抚摸得光滑可人的光芒。那处处领先的“舌头”最先在一次次的突围中破损了,它的肚腹也磨得几乎透明。那个已经苍老的妇人取出斫刀,砍来柳条,给老旧的簸箕打一个个补丁,还没有老得不成样子,哪能就这样退下生活的舞台?

农事不忙的日子里,她耐心地把簸箕交给孩子。总要担起生活的担子,再心疼也不能护一辈子,该交给她们了。不就是扇簸箕吗?心高气傲的姑娘不服气。可是,端一扇簸箕没那么容易,看人家像舞蹈一样有板有眼地颠簸,到了自己手里,就是扭麻花。扭着扭着她羞红了脸。“腿要沉稳如磨盘,脚要扎牢如树根,手上有劲不费力,臂上平衡定乾坤。”老得脸上蹙起菊花的婆婆在那里轻描淡写般唱着歌谣,一辈子都风风雨雨过来,面对一扇簸箕,她淡定得像一个神仙。不仅教孩子们簸簸箕,更要教会他们筛选。人要学会挑选,你选外表华丽的,还是要那诚实牢靠的,别听人家怎么说,你自己得有一扇好簸箕呢。姑娘红着脸假装没听懂,夜里却辗转反侧,那些轻飘飘的面孔就被簸出了姑娘的梦。最后的两个后生在她的簸箕里翻过来簸过去,天亮的时候,她终于握住了其中的一颗太阳。

一个会挑选的姑娘做就了一生的踏实和幸福,一个会挑选的娃娃,懂得从庄稼行里看见一轮明月,从黄土地上读到黄金,懂得从露珠里找到珍珠,懂得从锄头下去除杂草留下丰收的希冀。母亲也是懂得挑选的,她从六个娃娃里选中老大去学木匠,选中老二去读书,选中三娃去赶牛犁地,选中五娃去当兵。多年之后,没有一个孩子走错路,没有一个孩子抱怨母亲的选择。母亲就是一扇老簸箕,老是老了,可心里的那杆秤准星没歪,她知道谁家的日子需要帮衬,谁的心灵需要缝补,谁该加润滑油了,谁该给打打气了,谁该给敲敲警钟了。一扇老簸箕,即使补丁加身,不散架,使命就扛在肩上。

接过簸箕的闺女,在虚虚实实的岁月里眼不容沙,将日子过得滴水不漏;接过簸箕的儿子,将虚浮踩在脚底,把诚实根植大地,活得掷地有声、堂堂正正。

土里寻食的母亲,硬要儿女学习簸簸箕。现在都什么世道了,还要这些老规矩!世道不管怎么变,理是不变的,一扇簸箕要端平,只有端平了,才会有嘴去说话,你若心不平,谷物和糠秕就永远分不明白。你可以身体微倾但簸箕不能倾,面对粗糙的甚至带血带疤的生活,你可以低头甚至屈膝,但灵魂不能缴械;顺风顺水的时候你更不能张扬,你若护着自己的短,把簸箕往后仰脖子了,胸是挺得高高,但是藏在肋骨间的糠秕永远簸不出去,那些缺点会毁了你。簸簸箕的时候,心要沉下来,只有沉到底,你才能像一颗丰满莹润的粮食或者种子,永远不被生活的风扇到边缘。生活的路有千万条,你选择走哪一条呢?每一条都有不同的风景和坎坷,你选好了就一条道走到黑,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把人生荒废了。絮絮叨叨的簸箕觉得不传递这些箴言,自己真的就没有用了。

簸箕口的薄木片就是生活的舌头,不管酸甜苦辣,总是由它来先尝。尝过了人生百味,练就了大肚能容,人生也是一场场颠簸,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难读懂生活的真经。女人在那里颠簸着麦粒谷粒,也掂量着自己的人生。在苦熬苦煎的日子里,她坚信,这些都是会被颠簸出去的尘土和碎屑、秕谷糠草,一定有沉甸甸的饱满日子在后面等候着。

空虚的日子,浮夸的品行,在簸箕面前藏也藏不住,扇出虚头巴脑的空壳子,留下的就是诚心实意的胸怀,留下的是饱满晶亮的日子。母亲们的簸箕,还盛满她的子女,孩子在颠簸中成长,那些坏毛病还不等长大,一冒芽就被簸箕掐掉了,扇走了,在簸箕的眼里,谁敢走歪道?那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揉搓着,那些青涩和硬外壳就褪掉了,簸箕云淡风轻地训教着。总有些跟你拧着干的粮食,无论你的簸箕怎么苦口婆心,他都油盐不进。你发现,有些还带着糠壳胞衣的粮食,总是簸不出去,它比粮食还沉,你也不忍心就此把它们与糠放在一起,任它在灶台下燃烧了辛苦长大的青春。于是你苦口婆心地揉搓。这孩子在打场的时候欠了些棍棒的重力,不是谁欠它的,而是生活原本就不够均匀,经历的敲打少了,就难以成才。你想起村上那个被劳教的半大孩子,都是爹妈娇惯太多,管教没跟上啊。你将那些不成材还靠着胞衣求庇护的粮食聚集在簸箕前端,用粗糙的手一一狠搓,每搓一掌,你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疼,你知道,管教的时候,他疼你也疼,可是,你不能不狠下心来。当年,那个选择念书的孩子突然跑回家,你逼着他在工地上打了半个月小工,双手磨起血泡的时候,他回来恳求,你仍然不赦免。如果没有那次经历,他不会那么珍惜他的书本。他在工地的日日夜夜,正是你坐卧不安、失眠痛苦的日日夜夜。

端正一颗心,该去的都会去,该留的一定留下来。簸箕是送种子出征的地方,也是验收种子的后代回归的地方,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轮回,日子就是在庞杂里选择丰盈、丢弃芜杂。种子在这里怀揣使命出征,粮食在这里怀抱荣誉接受检验,母亲这扇老簸箕,怀抱里多半生的时光是空的,似乎种子的来去,只是在她们这里举行一个仪式,这仪式短暂却神圣,照耀它们的一生甚至更远。

乡村的女人在簸着簸箕,簸箕在她们手上那样自如,像一个展演的道具,在竹篱茅舍的庭院,在庄稼婆娑的田边,在青篱流水的溪旁,在麦粒金黄堆积的场院。她把日子放在里面颠簸,剔除风霜雪雨,留下春暖花开;她把人情放在里面颠簸,忘记家长里短,记住滴水之恩;她把苦辣酸甜放在里面颠簸,在苦里开出黄花,在酸里泡制咸菜;她把色彩放在里面颠簸,把黑色装点做梦的夜晚,把白的洒向一树树洋槐花,把红的挂在阴天的苍穹,把绿的变成碗边的美味菜蔬。端着簸箕的她,颠着簸箕的她,肋下夹着簸箕的她,在乡间从容行走着,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帧风景、一段念想、一缕灵魂。

打满补丁的簸箕最后挂在墙上,闲下来的簸箕感觉到筋骨都松散了,补丁再硬也掬不住时光的散沙,老了就是老了。那个端了它一辈子的女人也被手术刀缝缝补补打满了补丁,她说,一只满身是裂纹的破陶罐,说不定哪一天就哗啦碎了。当有一天,那个簸箕思念了好久的女人终于回来,和它一样挂在墙上,簸箕默默合上了眼睛,一朵泪花包在一片脱落的碎屑里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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