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有一:一堵书法的“迷墙”
庄艺岭
《花》
井上有一
《木头人》20世纪50年代
《虎》20世纪60年代
《龙》创作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用“冻墨”的方式创作完成
《上》
《泰》2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
◆庄艺岭
近日,上海宝龙美术馆正在举办“墨渊祭——井上有一作品回顾展”。展厅正中,悬挂着一块硕大的画毡,像一堵橙灰色的迷墙,“墙”上墨迹斑斑,伤痕累累。主办方介绍,这块画毡“凝聚了井上有一一生的眼泪、墨水、情绪与梦想,这是他活着的战场”。展厅一隅,播放着他生前的纪录片,他既用传统书法创新;又向传统书法俯首。他说:“直接向古典学习,洞察古人的精神,用感动让自己和古典融为一体。”
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看着墙上的《贫》。我问:“学什么的?”“书法专业。”小伙子说。我又问:“能看懂吗?”他摇摇头。“老师,您觉得……”我微微一笑:“第一次看原作。”
其实,早听说过井上有一,他是20世纪下半叶日本最重要的书法艺术家,被誉为日本战后现代艺术的代表人物。上世纪八十年代,井上有一的“墨迹”开始渗入中国书法界,也影响着中国画,助推了当代水墨画艺术的发展。有人认为,这是书法创新。也有人说是丑书,和传统书法没有关系。更多的人却一脸迷惑:如果是书法,怎么缺胳膊断腿的?如果是画,这像画吗?
痛并书写着
中国传统书法有一整套完备的技法与理论。从书写到书法,是从实用向审美的发展过程。从书法到书法艺术,是向纯艺术靠拢。由技入道,“有法而无法”是书法的最高境界。有法,则“我”自在其中,我的学养、技法、性情。综观历代书法名家名作,除了技法,我们实际感受的是古人书写情绪。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字里行间彻心彻肺的痛。这种痛,我们能听到、看到,并为之感动。这就是由技入道的力量。井上有一最具代表性的哀祭作品《啊!横川國民學校》,即是对《祭侄文稿》的礼拜。
井上有一,1916年出生于东京平民之家,19岁当上小学教师,原以为自己会成为画家。然而,在其小学长谷川校长极力鼓动下,始习书法,并以“少字派”上田桑鸠为师,系统学习传统书法。井上有一对唐代褚遂良楷书丰碑《慈恩寺圣教序》和颜字情有独钟。晚年,他曾在日记中写下:“颜家庙碑高于建中(颜真卿《建中告身帖》),无以捕捉,不轻浮,若能掌握其庄严之处则无以复加,仅有笔意,非形”。“笔意、非形”是井上有一追求的书法高度。1941年,日本对美国宣战。井上有一亲历了本国军国主义发动战争的残酷,并差点死于1945年3月10日的东京大空袭。那晚,有一的听觉及视觉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写毛笔字了。战后十年,他仍能感觉到周身烈焰的烧灼,因此写下《啊!横川國民學校》初稿。如果将《啊!横川國民學校》放大、放大,再放大!你能在井上有一自作词、满纸的笔墨堆中,看到当年大轰炸后留下的“天明火尽尸如山”;逼仄的留白里,“只听呻吟答无声”。他用残墨圈圈、涂写、覆盖,仍可见“女人裸赤丝不挂,胎儿袒露腹开裂”。
笔墨无声,笔意有情。既是书法,亦是绘画。
日本战败后,井上有一始终生活在“战刀”阴影下,却又像菊花般地活着。战乱的痛,成了井上有一大部分作品的底色。
井上有一也有平静的时候,却从没达到完全忘我的境地。若从传统书法的高度审视:井上有一是武士;若以艺术精神来评价,他是位僧人。他在传统与当代书法两个战场来回奔波。在其遗作《上》中,他对笔墨点画的敬畏与避让之心,仍可见。1984年,井上有一收起笔墨,用铅笔、炭棒写作《词书》。他说:“笔法啦书法啦,让那些啰嗦事见鬼去吧。”《词书》像极了吟诵时敲下的音符:急雨打窗,声声碎。要“像钉钉子一样戳着写”。他又说,这让人大开眼界,见识了有一随心所欲、心手相忘的书写魅力。
有限中慈爱无限
日本上野博物馆。1985年5月26日上午,井上有一端坐在宋六家之一的张即之作品前冥想。看他的背影,像一朵落樱、一枝残菊,整整定格了两小时。有一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
日本的平安时期(794-1185年),有位“羲之再现”的小野道风,临终前,对王羲之书法也是如此地膜拜再三。日本民族对中国书法的崇拜,可追溯到唐以前。据考证,将书法引入日本的遣唐使与学问僧,成功撷取王羲之草书笔法,成就了日本假名的形成。由此,日本书法是一条路上的二条铁轨;成就了“汉字书法”与“假名书法”。形态各异,底色类同。
作为井上有一作品回顾展的定位:“墨渊祭”三个字颇厚重。一个“祭”字,道出日本书法与中国传统的渊源,也可叠加在井上有一所有作品之上:墨渊之祭。他的书法虔诚、有仪式感,折射出日本传统美学的三个调子:幽玄、侘寂、物哀。霜雪和纸上,井上有一赤脚、抬笔、蘸墨。下笔如锤,行笔如犁。落墨山崩地裂,回锋云龙抬头。粗壮的线条,深深浅浅的纹理,组成残缺不全的字形。笔墨冲破边界,探寻心中幽玄空间。看似“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实则,在混沌中氤氲生机,在有限中感受无限。
“一字书”《孤》《鹰》《乃》《花》,犹如被凛冽寒风吹飞的枯枝败叶,射向白雪皑皑的和纸。冷,吃惊,震撼,宏大,孤寂。一个用笔、墨、纸,以“落樱”之姿书写的文字,大多凄美。“仅有笔意,非形”。井上有一不是在写字,是在和纸上用冻墨,创造幽玄中的光;侘寂中的永恒;物哀中的生命。
不在意外界评价
南京博物馆藏徐渭的《杂花图卷》,“丑”得不可一世。其中有个局部:笔墨恣肆纵横,章法不拘一格,冲天霄,破地廓。树藤不分,叶果不清。墨墨相叠,笔笔纠缠。他叹道,“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真是明珠暗投。画得再好,也没人买啊!
人生不得意了,才情也迸发了。
井上有一似乎暗合了青藤的作派,被视为日本的野狐禅,“丑”出书坛,不可一世。但看有一的作品,总觉得他的“丑”,是半遮了脸,露一只眼,冷冷地看这世界。世人不识全貌,以为没有真相。不见真相,只能见皮毛了。
见皮毛者:赤脚,披发,嘶吼,发癫,半瘫。要么满地打滚,要么击案泼墨。更有甚者,目光呆滞,步伐坚定,身藏暗器,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墨汁四溅。不可一世的丑。
其实,井上有一并不在乎别人说他作品的丑与美,他过他的“懒窠”日子,他想他的“愚徹”生活。“愚徹”是有一的新造词。某一天,有一在观看《山》这部电影时,脑子里突然冒出“愚徹”两字,他说,彻底的愚是常识,而愚徹有“悟”的意味,所谓的大智若愚。他说,从字形上也必须写愚徹。又一代表作《愚徹》诞生。
井上有一创作前有个习惯,会反反复复考虑一个字形。如果按字本义写,那就是不加修饰的插花了,会把字写死。要按字意来写,将本义按自己的意思、意味、意志来写,那字是活的。书法艺术是书写的艺术。不论字形大小、字义贬褒,都要见心性,并将心性放大。这时,无论丑与不丑,都有质素之风、自然旨趣。所以,“丑”得不可一世与不可一世的丑是有区别的。
前者,将书写当作一种修行;而后者,将书法当作一种表演。欺世盗名,何来艺术精神?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说:“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意思是,真正好的书法,不能囿于字形,要看意味,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算对书法有了真切的理解。
井上有一这堵书法“迷墙”之所以迷人,还在于其传统的根基。没有传统根基的书法之“墙”,不成了危墙?“墙”一倒,书法还有边界吗?
(《墨渊祭——井上有一作品回顾展于5月22日至8月29日在宝龙美术馆举行)
新民晚报202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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