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菜说明书——故乡纪事077》
(可可的大白菜)
在我的家乡,收完麦子后的田地有两种可种的东西:白菜和糜子。
糜子是一种俗成“六十天还家”的品种,产量不高,籽黄,磨成面之后可做黏豆包,烙黏糕饼或蒸切糕。我们那里,很少有像西北人炸油糕的吃法,大约是因为油糕太费油的缘故。
大多数时候还是选择种白菜,考虑到一整个冬天的蔬菜需求,白菜是最现实的选择。
七月割麦。
手工时代的收麦要用镰刀割。
与割高梁、玉米不同,割麦是一个苦活。麦杆韧性好,密密麻麻一根挨着一根蓬生丛长。镰刀下去,要刀好、力道好。通常是右手执刀,左脚腿向前伸出成弓步,右腿靠后,踏虚步。然后左臂看准一片,尽量大范围一搂,腋下、臂下就夹紧了一丛麦子,稍微拉紧,令麦秸根部有张力。接着刀锋尽量平行地面,在距离地面一寸之处着刀,向后一拉刀把,一束麦子即得。
这时别松开胳臂,要带着麦子直接向后转身,把一束麦子打横放下前一束麦子上。
胳膊长的人,五、六刀下去,够一捆子,选一束麦子打个腰捆上,头朝上立起,继续下一个轮回。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写割麦说明书,是与之后种白菜时常遇到的烦恼有点儿关系。
麦捆拉走之后,麦地里余下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茬子,它们像并不锋利的小刀阵,怨气冲天,寻找刺人的时机。
在这之前,割麦的刺痛快被遗忘了。
麦子成熟的时候,麦芒与幼年剌猬无异,用不了多少分钟,胳膊和腋下就会被芒刺得红肿。今人讨厌的是,麦芒的攻击除了疼还有痒,你可以想象。
是而,在收割机普及之前,你吃的每一个馒头没有不痛不痒经历的。
种白菜之前,先要用三齿钩子刨出麦茬。会干的人刨两三下,就翻过三齿钩子,用铁背来回击打几下,令茬子上的土碎掉。这还有另一个好处,给未来的白菜留下疏松的土层。要知道,麦子需要大量的水,灌水后的麦田多多少少会泛上来一些盐碱,会令土地表层板结。
种地看人,很少有标准化的规程,也很难达到百分之百的效果。
这样,麦茬在粗心的三齿钩子下会漏网。
大田种白菜很粗放,但也是流水作业。前面一头小驴或者大马拉着犁铧豁出一条V形土沟,跟在后边的人斜挎着一个小篓。小篓的顶端是一个布口袋,相当于种子库。布口袋搭在肩上,在口袋终端是一个木制或竹制的方形内空的东西,种子从那里路过。最前端有一个点种器,点种人手持小木棍,将点种器对着V形土沟,像敲木鱼那样不停地敲打,通过震动使小米粒一样大小的葡萄色白菜种均匀落在土沟里。
跟在点种人后边的或是一个半大小孩,或是一头小驴,拉着一个被称作“砬子”的工具。它由两部分组成,前面是一个用椽子粗细的木头钉成的方框,略翘起,用以把高处的土拂进沟里,盖上种子。紧跟着是一个石磙子,没蒸好的椭圆馒头形状,它在后边将种子上的浮土压实。
再后来,就是雨水或机井水灌溉,在闷热的夏天等待白菜发芽了。
白菜籽比其他种子早孕早育,没几天功夫,扒拉开表面的土层,就能看见他们拥挤的小白牙。他们在学生刚放暑假的时候,就簇拥着一片鹅黄钻出了地面。
伏天之间,白菜苗一点也不考虑骨质是否会疏松,玩命地长个子。
所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种白菜的人家,学生在暑假都会遭遇“间白菜”的烦人事情。
所谓“间白菜”,在语文上应该是名词动用。“间”本来指区间,也就是为了能让它长成大白菜,必须牺牲掉它周围长得不够高、密度大的其它白菜苗,每半尺左右留下一株。拔掉该拔掉的小白菜的动作就叫“间”,发四声音。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小白菜也就一寸多高,技术再好的点种人也不能判断出哪个种子能生育哪个不能,所以每一条垄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白菜幼儿。
由于白菜苗很矮,间白菜的活就得蹲下来干。
蹲一会儿可以,要是把一条500米长的白菜苗间完,那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往往在地的另一头,在间完最后一株白菜苗的时候,本能地想站起来伸伸腰,结果可能是一屁股倒在一片白菜苗上。
双腿已经麻木了。
间白菜苗是纯手工工作,所以时不时会被上一届主人留下的麦茬扎手。麦茬虽说不多,但是它们总是在你快忘记它们的时候出现,所以说间白菜除了腰酸腿痛,还要被扎个十几次、几十次不等。
但是,间白菜也有快乐,那就是可以吃小白菜。
间白菜的人都随身挎着一只柳条筐,一边间,一边把带着根须的白菜苗放进筐里。太阳高照,水分含量很大的白菜苗被拔出来一会儿就蔫不唧的了。
所以一个装牛粪的柳条筐能盛下很多白菜苗。
夕阳西下,黑蛐蛐早早跑了出来,摇着长长的触须左顾右盼;心急的蚊子也开始出动,专找被晒得通红的胳膊多嘴下口。乡间路上,斜着身子,挎着装满小白菜筐的小孩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院子里,一口大铁锅或者大铁皮盆里装满刚刚从井里压出来的冰凉的水。整筐的小白菜被倒进凉水里,你能看见它们渐渐复活。小白菜想睡醒了一样开始伸展开两瓣或四瓣的叶片。刚刚还平平的水面上很快就隆起一个小白菜的山丘。
长竹筷是洗小白菜最好的工具。
它们太嫩了,嫩的像童话传说。如果用手去洗,手的莽撞和体温会使它们伤痕累累。用竹筷子探进去,不要用力夹住几根,在另一盆清水里来回晃动,小白菜很简单根须上的泥,大部分就被冲刷掉了。冲刷后的小白菜放进铁筛子里,用洋井水慢慢冲一下,就干净的水灵灵的,像是新生的希望,被端上桌子。
一碟黄豆大酱等着与它们汇合。
一般情况下,间回来再多的小白菜都选择生吃,除了嫩,它还有淡淡的菜根味儿,很淡,若有若无之间。这味道会令食欲大增,吃饭风卷残云一般。所以,人口多的家里吃小白菜蘸酱,如果再没人说话,你会以为进了养蚕的房间。
生吃可能还有一个考虑,就算是一大筐小白菜苗,也炒不出两盘子。一下午的辛苦换来那样一个视觉效果,实在是有些失落。所以在农村,没人炒间白菜苗吃。
从被遴选后的白菜苗到深秋的大白菜之间,除了保证水分充足外,还有一个不小的风险就是,当白菜长到青春期的时候,一些虫子会来挑逗它,诱惑它。那几乎是死亡和残疾的诱惑,丰满的虫子躺卧在毫无菜生经验的菜心上,或者攀附在自以为成熟的菜叶里,昼夜不停地喁喁私语,一夜之间就能让青春白菜百孔千疮,对秋天的成熟缺乏自信心,甚至绝望而去。
打药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是最快的办法。
早些年,只要人力还能够顾得过来,就不会用六六粉这种刺鼻的药物。每到大范围生虫子,就会全家动员、老少齐上阵,一人一条垄。大家弓着背猫着腰,一株一株白菜检查,捏死那些蛊惑菜心的丰腴势力。
这样的活半天干下来,腰痛腿酸已经不算什么,最难过的是被大量菜虫死亡的爆裂声刺激的恶心,想吐。但是想着把玉米、高粱、谷子收回来之后,光秃秃大地里那一大片翡翠,也就忍了。
大田里最后被收回来的是大白菜。
早年我们那里种的大白菜不知叫什么品种,身材修长但不瘦弱,白菜帮不宽不窄,直挺挺支撑起一尺半长的叶子,而且,每一层叶片都紧紧裹住里面的一层。它的颜色鲜绿,现在在市场上能看到这种形状的长白菜,但是色彩是深绿的,绿的发黑,吃起来感觉很老;有相似颜色的一种白菜却长得像萝卜,叶片很短,叶子宽大轻薄,对于我们那些个传统的冬季,这样的菜很不实用。
因为,在白菜收割之前,一般家里都会把一两口大缸清洁出来,放在屋角备用。
它们是著名的酸菜缸,不然,翠花上不了酸菜,雪村也没得唱。
白菜的收割要比麦子轻松,一颗七八斤、十来斤的大白菜,抓住它的上部往一侧略按一按,白菜根就裸露出来了。一把大菜刀对着根部土层浅处略斜劈下去,白菜自己就轰然倒地。
日子过得仔细的人家在收完整棵白菜后,还会派出孩子小分队,把那些因早熟而干枯脱落的白菜叶捡回来,到了春天也会有大用处。
白菜回家后会被垛成小山备用,它们一般会有三个流向:
先是那些长得顺流儿的白菜被选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用一个木板垫着,一棵一棵用大菜刀给它美容,先把根部切去一片,再顺手扒掉外边的两三片老叶子。老叶子与孩子们捡来的干叶子会堆在墙角,等待风干。菜根在获知它的营养价值和文化意义之前,一般都用来喂猪。
可以想见,猪是最先获知菜根好处和意义的,可是它没有分享给人类。
被修的整整齐齐的漂亮白菜,在一大锅温水中略浸一下,捞出来在一旁沥干水。
这水温可得讲究,不能太热,否则白菜会被烫熟;也不能太冷,否则白菜外边那些倔强的叶片会不服气,宁折勿弯。
沥干水的白菜被花瓣形摆放进大水缸里,白菜根部向里,这样摆满之后,水缸沿儿外就会形成丘状的小山,一会儿会有用。
每年都在这个季节派上用场的一块大青石被洗得干干净净,用它最平坦的一面压在白菜山丘上。外边,用麦子壳和好的泥自己在苏醒中,几张草纸被蒙在石头外面,在草纸的外面开始涂泥,大约一指厚以上。
被麦壳泥封住的水缸就不用再理他了,要等到两个月后才开启泥封。
这时候,被选出的另一批白菜则不用切根扒皮。院子里菜窖口已经打开,用木头撘的架子也已经准备好,半大孩子站在伸向菜窖底部的梯子中间,一棵一课向菜窖里的大人递白菜。菜窖下面,大人把白菜根部朝外、头部朝内对着两排齐齐码好,在盖上一层棉被。
冬储鲜白菜就这样进入过冬模式。
在一大片地里,总有一些白菜未成年,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长成大白菜。它们,依然与孩子们捡来的干菜叶、切下来的菜帮子一道,最后被放置在稍高的地方,底下垫上一层秫秸通风,等待大雪覆盖,寒风抽掉它们多余的水分。
在大白菜刚刚收割前后的日子里,白菜心是孩子们的所爱。被秋风、秋凉训练后的白菜心特别甜,又很脆。路过白菜地的时候,不管是谁家的,顺手扒开白菜外皮,探手进去掰出一个白菜心边走边吃,那是很享受的事儿,而且可以大摇大摆,就算白菜地的主人在现场,他也不会责备你,而是笑呵呵地问:
“甜不甜?”
你要是情商足够高,能够回答出“嗯!真甜,比那家的甜”,说不准主人还帮你用刀砍下一棵白菜,以标准动作帮您剥一棵白菜心出来。
不过在一般的日子里,大白菜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煮着吃,也叫炖着吃。也就是用刀在白菜根部切下一块,令叶片纷纷脱开。然后再把叶片摞成一摞,先将它们横切成手指长的段落,接着顺着切成白菜条,扔进锅里炖软。
我问过,在油水很稀缺的岁月里,顺切白菜是个聪明的举动。倘若横切,被切断的过多的脉管里会有我们称为“辣”的浓浓菜根味儿。不过要是有肥猪肉,横切顺切,根本不用顾虑。
白菜汤是我们大多数时间的副食,所以深秋一过,男生女生的身上都洋溢着炖白菜的味道。
其实白菜做法何止一炖?
过年的时候有了闲心和配料,对白菜的做法就复杂一些。
记得最常见的是炒白菜片猪肚。
选白菜中间层的叶片,用刀在绿色叶子内侧分别画一下,去掉叶子,只剩下白色的菜帮。然后把刀口向外,左斜一下右斜一下,动作类似“推”。这样下来,白菜帮会被切成带有斜面的菱形片,与油盐遇到一起会挂上色香,同时还能保持自身的脆。
可能是纯粹为了美观,还有一种拌白菜牙的吃法。
选择菜心那部分,去掉叶子,把嫩白菜帮放平,刀口向外,斜着往白菜帮里切去。要做到尽量与白菜帮平行,但每一刀都不能切断,有一些相连的部分。
之后,像切白菜条那样分段,然后切丝。切好后放入冷水里,不一会儿,白菜被削过的部分背向弯曲起来,形成七岔八岔的白菜牙。
吃之前,捞出来放进盘子里,加上调料就可。
这种做法,味道上没什么稀奇,但是口感上很新颖,好像在吃一丛小荆棘,可是不扎嘴。
酸菜的吃法想必大家都熟悉了,在这里不再啰嗦。如果真有人还不明白,去查找一下酸菜肉片炖粉条、酸菜肉丝炒粉条、酸菜油梭子馅饺子、猪肉酸菜馅烙饼的做法就可以了。
只是有一点,除非你肚子里的油脂严重超标,否则不建议素吃酸菜。
漫长的冬季和欢乐的春节过完之后,一下子会发现凉房和菜窖有些空虚。春天悄悄地来了,雪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这时候,干白菜从雪下露出来,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颜色。
这个类乎意外之喜的再发现,启动了胃对干白菜的渴望。
洗去灰土,在冷水里浸泡几个小时,之后烧一大锅开水,把挤出冷水的干白菜放在滚水里煮。煮熟之后再捞出来,继续放进冷水里“激”。吃之前,双手紧握住一大团,挤干里面的水,一团一团摆在盘子里,放在桌子中间。
旁边,一叠油炸黄豆大酱已经备好。
接着,用筷子尖轻轻一触干白菜团,它就快乐一样散开来,你就可以蘸酱吃了。
之所以要炸酱,是因为干白菜仅次于酸菜,没有油香就不会给你留下美好的记忆。
最近以来,吃胖了的人们开始减肥,熬夜多的人脸色如干白菜,他们都想恢复青春靓丽,都像身姿如燕,于是营养学家费了心,说大白菜含丰富的维生素、膳食纤维和抗氧化物质,能促进肠道蠕动,帮助消化,其中维C含量高于苹果和梨,与柑橘类居于同一水平,而且热量还要低得多诸如此类种种,发布大白菜是最好的美容药一消息。
这对大白菜重新获得重视,是一个利好信息。有资料说,白菜与四大发明一样,是我们的主场。在西安半坡遗址,发现了7000年左右的白菜籽,
不过,它们就在那儿,一直在菜地里,在麦收之后。
(20200903,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